拜倫式英雄的精神困境

陳春燕+戴杰

【摘 要】拜倫式的英雄集多種矛盾的性情于一身，是復雜的人性的典型代表。人性中的矛盾沖突構(gòu)成了拜倫式英雄的精神困境，這種沖突的最根本的表現(xiàn)為人類理性和宗教信仰的沖突。而對于拜倫來說，無論是人類理性還是宗教信仰都沒有足夠的力量使他從精神困境中走出來，精神世界的漂泊無依是拜倫式英雄精神困境的實質(zhì)。精神世界的困惑必然要借助信仰的力量來驅(qū)散，但是這種信仰不是宗教信仰，而是一種經(jīng)過人類理性尋找和裁定后的個人化信仰。

【關(guān)鍵詞】拜倫式英雄 精神困境 理性 信仰

【中圖分類號】G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0-9889（2016）03C-0125-03

常耀信先生在《英國文學簡史》中這樣表述拜倫式的英雄：瀟灑、俠義、慷慨、精力過人、寬宏大量，同時又是煢煢孑立、郁郁寡歡、自傷自憐、消極厭世。如此矛盾的統(tǒng)一足見人性的復雜。正如雨果所說的：“你在某些時候，不妨對于一個運用心思的人，望穿他那陰沉的面容，深入到皮里，探索他的心情，窮究他的思緒。在那種外表的寂靜下面，就有荷馬詩中那種巨靈的搏斗，彌爾頓詩中那種龍蛇的混戰(zhàn)，但丁詩中那種幻想的縈繞。人心是廣漠遼闊的天地，人在面對良心、省察胸中抱負和日常行動的時候，往往黯然神傷。”人性中的種種“搏斗”、“混戰(zhàn)”、“縈繞”構(gòu)成了人的精神困境。如果艾略特對拜倫的評價——“他制造了太多的噪音，卻少有實質(zhì)”——是中肯的，那么原因很可能是拜倫深陷自己的精神困境中不能自拔，雖然他帶著火熱的激情、非凡的才華左沖右突，卻最終沒有找到出路。他的作品中多的是懷疑和批判，少的是信仰和拯救。正因為如此，后世的一些學者認為拜倫的詩作缺少深度。

一、拜倫式英雄面臨的精神困境及其形成原因

拜倫和他的“英雄們”面臨何種困境？有的學者認為，拜倫式的英雄反抗社會“是出于個人的原因，追求個人的自由，沒有明確的斗爭目的，都只能以悲劇而告終”。也有學者認為，“拜倫之所以在他的詩作中塑造這樣一種類型的資產(chǎn)階級個人主義叛逆者，其意圖無非是通過他們表示對現(xiàn)實社會決不妥協(xié)的反抗精神，借以表達自己的憂郁、孤獨、彷徨的思想……但就其整個世界觀的核心而言，卻是資產(chǎn)階級自我中心的個人主義主宰一切，因為在其全部活動中貫穿著明顯的對個人自由與發(fā)展的強烈要求?！币陨蟽煞N觀點都認為拜倫的精神困境是個人自由與發(fā)展的強烈要求在現(xiàn)實世界中得不到滿足，從而產(chǎn)生失落、彷徨和憂郁。而造成這一精神困境的原因是拜倫奉行的個人主義使其遠離群眾，沒有明確的斗爭目標，他的叛逆和反抗不過是彰顯個人的力量，盲目地尋求自由。還有的學者從當時社會的歷史條件、詩人的成長環(huán)境以及他對現(xiàn)實的認識限度來分析，認為拜倫世界觀的矛盾體現(xiàn)在“一方面，詩人憎惡當時的社會制度，憎惡政治的腐敗和宗教的偽善，蔑視上層社會的腐朽寄生生活；另一方面，他又承襲了資產(chǎn)階級和貴族的特性，難以超越習以為常的生活觀念和習性，享樂主義、個人主義、虛無主義的影響難以擺脫”。毫無疑問，人的性格的形成和發(fā)展與當時的社會歷史條件、個人的成長環(huán)境是分不開的。然而這種人物分析是在一種大而化之的模式下運行，不僅適用于拜倫，也適用于別人，例如，托爾斯泰筆下的聶赫留朵夫，因此也不能解釋拜倫的獨特的精神氣質(zhì)和心靈世界。

從當時的社會歷史條件來看，18世紀的歐洲在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之后，正處于人類理性的力量和宗教信仰的對抗，以及前者對后者的消解?！耙磺卸急仨氃诶硇缘姆ㄍッ媲盀樽约旱拇嬖谧鬓q護或者放棄存在的權(quán)利，思維著的悟性成為衡量一切的唯一的尺度。”（恩格斯《反杜林論》）敏感的詩人深深洞察到這一點。拜倫“在大學學習期間，閱讀了法國啟蒙運動時期許多文學作品以及大量哲學、歷史著作，深受法國啟蒙思想影響”。他在筆記中寫道，“叫我不去運用理性而只是去信仰，那是毫無用處的。那就等于是讓一個人不要醒著而只是永遠睡著”。啟蒙思想家用人類的理性去質(zhì)疑權(quán)威存在的合理性，認為對權(quán)力不加束縛的崇拜和無條件的敬畏是盲目愚蠢的，這一點與拜倫的叛逆反抗、追求自由的精神氣質(zhì)不謀而合。拜倫短暫的一生都深受啟蒙思想的影響，他前期的很多諷刺詩表露出對宗教很大程度的不敬。然而，理性的力量為拜倫的精神世界帶來的福祉不過如曇花一現(xiàn)。人類從宗教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本想獲得自由，提高人的尊嚴。然而，現(xiàn)實中并沒有“離開上帝之后的歡樂頌、人性戰(zhàn)勝神性的凱歌，而是對人的本性及世界的惡的意識以及對惡無法作出說明、找不到力量來克制的無措感”。拜倫發(fā)現(xiàn)脫離了上帝的束縛之后，人類并沒有獲得預期的自由，反而要驚慌地面對從人性深處涌出的惡。為什么人類的理性不能遏制自身的惡？當上帝被近似于流放，哪種新的力量可以遏制人性中的惡？又有哪種力量為人類的精神世界負責？拜倫詩中的主人公多是離群索居，不相信世人的一個內(nèi)在原因是他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自己的和他人的，即人性中的惡。與其說拜倫式的英雄有著個人英雄主義的情結(jié)，倒不如說拜倫式的英雄如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萊特，“以詩人之眼看到那個時代拋棄了神圣信仰后，面對人本世界感到的迷茫和失落”。拜倫的詩作和雪萊的詩作最大的差別在于：雪萊刻畫人類社會的罪惡和災難，但仍然對人類的未來充滿了信心，在雪萊的詩中我們還可以找到一個未來的美好世界，到處彌漫著友愛、和平、歡樂的氣氛。而拜倫的詩中卻缺少這樣明快、積極的色彩，有的是無法排解的憂郁和無法解答的困惑。他的一首詩《我的心靈是陰沉的》這樣寫道：

我的心靈是陰沉的——噢，快一點

彈起那我還能忍著聽的豎琴，

那纏綿的聲音撩人心弦，

讓你溫柔的指頭彈給我聽。

加入這顆心還把希望藏住，

這樂音會使它癡迷得訴出衷情：

加入這眼睛里還隱蓄著淚珠，

它會流出來，不再把我的頭灼痛。

但求你的樂聲粗獷而真摯，

也不要先彈出你歡樂的音階，

告訴你，歌手呵，我必須哭泣，

不然，這沉重的心就要爆裂；

因為它曾經(jīng)為憂傷所哺育，

又在失眠的靜寂里痛得長久；

如今它就要受到最痛的一擊，

使它立即碎裂——或者皈依歌唱。

拜倫對放逐了上帝之后的人類世界并不抱樂觀態(tài)度。正如一位學者所說的，“雪萊的空想社會主義思想，是拜倫始終所沒有的。”同時拜倫對人類的理性的態(tài)度不是單純的擁護。這是因為拜倫“只愛激動和狂野的自然?！薄爸挥心巧n茫廣漠的荒原、風狂浪惡的大海、雷電交加的天空才能滿足他詭譎奇幻的狂想?！敝挥性谶@種大自然中，拜倫野馬般奔騰的激情才能得到盡情地釋放，才能獲得最大限度的自由。而啟蒙思想家提倡的理性是和“平衡、節(jié)制、常理、有序”分不開的，他們旨在憑借人類的理性建立一個自由平等的“理性王國”，社會按照人定的理性原則有條不紊的運行，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溫和而又自制，人們擁有的自由是有限制的自由，人類理性追求是人類整體的最大的自由，而不是個體的最大自由。可見拜倫因其獨特的精神氣質(zhì)并不是“理性王國”的合格公民。

拜倫式的英雄一個突出的特征是孤獨，這種孤獨從一定意義上說是為了維護獨立和自由的代價；此外，孤獨還有一個重要的內(nèi)涵，即精神世界的無所依托。無論是宗教信仰，還是人類理性都不足以支持詩人漫無邊際的精神世界，就像他筆下的曼弗雷德“既不肯雖魔鬼到地獄去，也不肯接神力到天國去”一樣，詩人的靈魂找不到歸宿，只能依賴于“反叛這宇宙間任何東西的‘自我（執(zhí)拗的意志力量）”，這種發(fā)展到極致的個人主義既彰顯了拜倫式英雄的獨特的魅力，又是詩人極其無奈的選擇。

二、拜倫式英雄的精神困境的啟示

拜倫、雪萊、濟慈被冠以“積極浪漫主義詩人”的稱號。他們代表著自由和民主，不妥協(xié)地反抗專制暴政。嚴格說來，符合“積極浪漫主義詩人”這一稱號的只有雪萊一人。濟慈的一生是執(zhí)著地追求美的一生，致力于構(gòu)建美好的心靈世界，“他似乎認為他生來就是為了追求美的，并把它當作其短暫的一生主要的職責”。拜倫的詩中雖然洋溢著民主的思想和斗爭的色彩，然而他與雪萊通過斗爭建立一個光明的未來社會的理想不同，拜倫斗爭的出發(fā)點是為了從自己的精神困境中突圍，為漂泊的靈魂找到歸宿。他一方面積極有力地拋開了宗教信仰的束縛，另一方面又對自身依然的不自由感到手足無措；一方面為人類的理性力量的偉大而歡欣鼓舞，另一方面又懷疑人類的理性會成為自由新的束縛；一方面有著墮落的欲望，另一方面又有提升生命境界的追求。“人的無窮無盡的欲望超越了需要的層面，就變成了一種匱乏。在人的心靈深處，有著生命本能的躁動，有著非理性與理性的對峙，也有著感性的生命要求與社會現(xiàn)實條件、某一特定的文化造成的悖論或者矛盾，還有著高傲與自卑、匱乏與補償、破壞的欲望與升華的追求的撕扯掙扎，種種因素，縱橫交錯。”這種內(nèi)在的、看似無法解決的沖突比之外在的設置種種障礙的環(huán)境更能使人不自由，更能消磨人的生命力，拜倫筆下的多是英年早逝的主人公與詩人自身的面臨的這種內(nèi)在的消磨和吞噬是分不開的。

然而，拜倫筆下塑造的人為畢竟被稱為“拜倫式的英雄”，和哈姆萊特這個“憂郁的王子”仍有不同之處，其中的原因是拜倫式的英雄在自己的精神困境的突圍中雖然失敗了，但他一直都在痛苦地追尋著生命的意義和自由，沒有自欺欺人地安于精神的困境，憑借著某些庸人的哲學來獲得與不合理的生活的茍合。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边@一點使拜倫式的英雄在任何條件下不失英雄的風度和氣度。

執(zhí)著地尋求生命的意義和自由是可敬的，然而拜倫式的英雄又表現(xiàn)出自以為是，甚至消極厭世的色彩。對此羅素先生在《拜倫式的不幸》這篇文章中說道，“正像人類歷史上的許多時期一樣，今天，在我們中間有許多聰明人總以為自己已經(jīng)把所有早年的熱情看透，從而確信再沒有什么值得為之生活下去的了……他們雖然并未得到真正的幸福，卻為這不幸感到慶幸；他們將這歸之于宇宙的本質(zhì)，認為這是開明人士應持的唯一可取的理性態(tài)度……這些受難者無疑在他們的優(yōu)越感和洞察力方面得到了一定的補償，但這不足以彌補淳樸快樂的喪失。我個人從不認為，不快樂還有理性、優(yōu)越可言……那些真心誠意把自己的哀怨歸之于自己對宇宙的看法的人，是本末倒置了。事實是，他們之所以不幸，是出于一些他們并不了解的原因，而這種不幸便使他們?nèi)ニ妓髯约荷钣谄渲械氖澜缋锬切┤侨瞬豢斓姆矫妗！绷_素認為人類的理性是應該為人生帶來快樂的，但是只憑借理性自身是不夠的。結(jié)合羅素先生其他的文章和生平可以看出，他的觀點完整的表述應該是理性要結(jié)合信仰的力量才能發(fā)揮最大價值，而真正的信仰是能夠和人類理性相互輝映、相得益彰的。羅素先生在1927年3月6日于全英非宗教主義協(xié)會南倫敦分會中發(fā)表了一篇名為《為什么我不是基督徒》的演講。在他看來宗教是對人類理性的束縛甚至是扼殺。羅素不是基督徒，但卻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信仰：“三種及其單純?nèi)欢浅娏业募で橹渲业囊簧?，那就是對愛的渴望，對知識的追求，以及對人類苦難痛徹肺腑的悲憫?！奔词乖谒耐砟辏廊皇艿竭@種力量強烈的感召。例如，“1955年，羅素發(fā)動許多著名的科學家簽署了反核武、爭和平的《羅素—愛因斯坦宣言》。1961年，89歲高齡的羅素因參加人民群眾的靜坐抗議活動而被迫入獄7天。1967年與薩特發(fā)起建立了一個民間的國際戰(zhàn)犯審判法庭，并傳訊發(fā)動越戰(zhàn)的美國總統(tǒng)約翰遜，并于同年95歲高齡之際完成了自傳的寫作?！闭軐W家奎因說：“羅素漫長的一生是波瀾壯闊的?！毙叛龅牧α磕軐⑷祟惿木辰鐭o限地提升。羅素之所以批評“拜倫式的不幸”，是因為他惋惜于人們在拋開宗教信仰之后，卻找不到新的信仰。在沒有信仰的蒼白無力的狀態(tài)下，人們是沒有能力從精神困境中走出來的。

聯(lián)系到中國的現(xiàn)實，對于信仰一事應該如何看待？辜鴻銘先生在《中國人的精神》中大贊中國人以道德代宗教，超越性的道德極其高明但最終又落實在人間日倫（“極高明而道中庸”），可謂神奇入凡俗，凡俗成神圣，圣俗不二，達到“安詳恬靜、如沐天恩的心境”。然而，成先聰先生卻對此憂心忡忡，“我感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人—神關(guān)系向度上并未找到真正的‘神圣和‘高者。其所找到的是‘天、‘道，是體現(xiàn)‘天、‘道的‘圣人。但‘圣人只是‘先者（血緣之先）或‘強者（權(quán)能之強），尚不是真正的‘高者。‘神圣與‘高者的假冒，便是意義之源的遮蔽，便是價值之光向事實黑暗沉沒。其結(jié)果是，凡在由‘神圣和‘高者出面裁成的地方，總代之以自然的權(quán)威；政治中的暴力，道德中的血緣，法律中的人情，信仰中的利害……‘神圣與‘高者的沉溺，是中國人歷史性生存中較科學、民主的欠缺更為不利的事！我所憂心者，莫過于此！”道德的目的是教人如何做個好人，而宗教的目的是提升人的境界，使之無限接近神的境界；道德的輻射面是具有直接關(guān)系的人，比如說親人、朋友等，而宗教的輻射面是全人類。道德是不能代替宗教的。而成先聰先生的憂慮更具有深刻的意義，可以看作是對國民失去信仰的精神狀態(tài)的深刻反思。他所說的“神圣”、“高者”應該指的是“信仰”，或者說具有真正信仰的人。那么，就現(xiàn)階段而言，國人的信仰是什么？中國是沒有宗教信仰傳統(tǒng)的國家，宗教信仰或許可以作為某些個人問題的解決途徑，但是對于社會問題只能束手無策。即使在西方社會，宗教信仰傳統(tǒng)經(jīng)歷了百年的風雨，也不可能回到最初的虔誠和純粹。然而人是應該，甚至可以說是必須要找到信仰的。如果放棄宗教信仰，那么信仰應該采取何種形式？常耀信先生曾說過：“像但丁的《神曲》或者彌爾頓的《失樂園》這類旨在描繪整個人類生存全景畫的宏大的文學作品，或者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將整個世界作為其著眼點的文學作品——所有這些文學世界里驚世駭俗的努力很可能只是作為一種文學傳統(tǒng)而塵封在歷史中，而那類從微觀的角度出發(fā)，探討部分人類經(jīng)驗的文學作品將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流?！蔽膶W作品是人類文化中最能夠反映人類社會的狀態(tài)和人類對世界認識的文化樣式，因此可以說當今社會中個人對自我的認識程度是之前人類歷史任何一個時期都不能比擬的，這種個人化的狀態(tài)一方面急切需要信仰的支撐，另一方面又擔心某種信仰模式的束縛。除此之外，當今社會是多元化、開放型的，因而信仰應采取一種個人化的表現(xiàn)形式，即由個人在學習、成長的過程中通過理性來尋找和裁定的。同時，它可以有多種表現(xiàn)形式，而不是先定的某一種信仰模式等待所有的人來皈依。

當今社會物質(zhì)富足，但是人們的幸福感卻被屢屢沖淡。究其原因，有外在的原因，如社會發(fā)展節(jié)奏快、環(huán)境污染、食品安全等；也有內(nèi)在的原因，人們被多種思潮沖擊，卻很難找到安心立命的所在。外在的原因很難靠個人的力量去改變，但人的內(nèi)心可以憑一己之力獲得安詳寧靜?；趯ι臒釔?，以理性的力量來尋找和裁定個人化信仰。一旦找到，踐行終生。羅素先生的信仰“對愛的渴望，對知識的追求，以及對人類苦難痛徹肺腑的悲憫”就是很好的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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