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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沖出圍剿的愛

    2016-05-09 14:24:08姜興國
    青年文學(xué)家 2015年31期
    關(guān)鍵詞:小梅泥塑姑娘

    姜興國

    1

    風(fēng)和日暖的殘冬。哈爾濱火車站。

    那時的哈爾濱站還不像今天這樣擁擠。月臺是潔清的,甬道是明亮的,車廂里顯得很寬松。一個年輕的姑娘,手提旅行袋,登上硬席臥車,在靠近窗口的地方坐下來。

    姑娘吸引了旅客們的目光。她長得真漂亮,那樣年輕,那樣素樸,而又光艷動人。她身上一件剪裁得體的小棉襖,罩一件淺灰色藍(lán)格子外衣,身材修長,臉色白皙,留著一頭蓬松的短發(fā),氣度優(yōu)雅、嫻靜,雙眼顧盼流波,像是俏麗的江南女子;嘴角掛著一絲倔犟的波紋,又帶有北國女兒特有的神韻……

    火車開動了,駛出哈爾濱,向河南開去。從哈爾濱開到鄭州,大約一天半的行程。旅客們陷入了各自的離愁或鄉(xiāng)思,靠近窗口的姑娘也在默默盤算如何打發(fā)這么多的時間。

    從車廂的一角傳來喧笑聲和議論聲,那兒自然形成一個小小的語言島,聚攏了歡快的一群人。姑娘受好奇心的驅(qū)使走了過去,只見人們圍著一個年輕男子,那人手里拿著一大塊橡皮泥,在給火車上的一位穿鐵路制服的機(jī)修工人塑像。

    那大快蠟黃和小塊老藍(lán)色的橡皮泥在那個人的手里,成了一大一小兩塊奇妙的魔方,不一會就把那位機(jī)修工人那凸顯神情和特點的泥像托了出來,像極了。

    對一般的觀眾來說,像與不像,是泥塑藝術(shù)的最高標(biāo)準(zhǔn),光憑這幾下子,就使半個車廂的人嘆服。

    “還真有點兒本事?!惫媚锏男睦锓Q贊著。她的目光從泥版上移開,向小伙子投去一瞥,只覺眼前一團(tuán)烏黑:烏黑的棉襖,烏黑的棉褲,烏黑的鞋子,和一團(tuán)烏黑的、蓬亂的頭發(fā),組成了沉重的色塊,像一塊鉛似地堵在姑娘面前。其中卻有一點兒例外,那是小伙子的棉襖鈕扣沒扣好,一件紫紅色內(nèi)衣的領(lǐng)子伸了出來,歪歪扭扭的,很扎眼。

    這位姑娘素喜淡雅,最討厭黑色;何況,又摻和著過分的鮮艷。兩種極端的色調(diào)同時出現(xiàn)在小伙子的身上,使姑娘驀然產(chǎn)生反感:“哼,一個蹩腳泥塑家。連自己衣服的顏色都不會搭配,還學(xué)什么泥塑!瞧他那毛頭毛腦的樣子,大概是個中專生吧,偏要留著兩撇小胡子,裝成大人樣兒——可笑!”

    姑娘矜持地走開了。

    2

    車廂里出現(xiàn)了一位女乘務(wù)員,協(xié)助旅客安置行李,整頓車廂秩序。乘務(wù)員看見姑娘坐在靠近窗口的小座位上,便走過來問道:“同志,您沒買臥鋪票吧?”

    姑娘點了點頭:“嗯……”

    “那沒關(guān)系?!背藙?wù)員熱情地說,“瞧,您坐這兒多不舒服呀,也妨礙別人過來過去。這節(jié)車廂還有空鋪,請跟我來……”

    姑娘順從地跟著乘務(wù)員,來到車廂的一角,放好旅行袋,剛剛坐下,不由一皺眉頭——那團(tuán)討厭的黑色又堵在面前。

    顯然,毛頭泥塑家也沒買臥鋪票,被乘務(wù)員打發(fā)到這里了。此刻,他靠在對面的臥鋪上,手里依然棒著泥塑板,盡管窗外閃過山戀、河流、田野,皆不舍一顧,一味出神地和著板上的橡皮泥。

    姑娘故意側(cè)過頭去。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朝泥塑板上張望。她的氣度是端莊的、安然的。一個長大成人的姑娘,面對著看起來比自己年輕的男子,總有一種居高臨下的自我感覺;兩性的成熟期本來就存在著差異,這種差異增加了女方的優(yōu)越感。她儼然以長者的審視的目光,品評著小伙子手工捏出的東西。姑娘的目光像是在說:“車子跑得這么快,你能捏出什么東西!”

    小伙子搓掉手里的泥合上塑板,抬起頭來,朝姑娘微笑著:“同志,你在哪一站下車?”

    “鄭州”姑娘說。

    “出差?還是探親?”

    姑娘搖搖頭:“不,我在上學(xué),鄭州醫(yī)學(xué)院的?!?/p>

    小伙子眨了眨眼睛:“開車前,我在車站上看見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送你,是弟弟和妹妹吧?”

    姑娘點點頭:“嗯。”

    “為什么不是大人來送你呢?”

    姑娘臉上掠過一絲悲戚:“不在了……”

    小伙子關(guān)切地問道:“怎么……”

    “我的父母在部隊工作,后來都犧牲了。弟妹們被當(dāng)做烈士子女照顧,送到哈爾濱上學(xué),我趁放寒假的機(jī)會去看看他們……”

    “呵!”小伙子感慨地說:“難怪你們姐弟的關(guān)系那么親密”。

    姑娘沉思片刻,忽然想到對方早就在留心自己,觀察得還很細(xì)致。而自己卻對對方一無所知,一味回答單方面的提問,未免太不公平了。她脫口問道:“你上哪兒去?”

    “許昌,回老家看看?!毙』镒诱f。

    “你是個中專生吧?”

    “不?!?/p>

    “大學(xué)生?”

    “不,早畢業(yè)了?!?/p>

    “哪個學(xué)校畢業(yè)的?”

    “中央美院?!?/p>

    “呵!”姑娘若有所悟,“難怪你捏得那么像!”

    泥塑家笑了笑:“捏得像,并不太難,神似勝過形似。我們講究以形琢神,那是泥塑家思想、感情和表現(xiàn)生活的獨特手段的融合……”

    “這么說,是我不懂藝術(shù)了……”

    “我猜,你一定喜觀藝術(shù)?!?/p>

    “是的。我喜歡看,看畫,看泥塑,也看書。”

    他和她轉(zhuǎn)入了藝術(shù)的對話,從美學(xué)談到文學(xué),又從文學(xué)中找到更多的話題。他們談到了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談到了巴爾扎克的《高老頭》,也談到了司湯達(dá)的《紅與黑》……

    3

    奔馳的火車,漫長的旅途,同是一代年輕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在生活中,有多少歡聚與悲離的故事,是由穿越大地的沉沉一線牽引而成的!姑娘靠近窗前的小桌,倚手托腮,傾聽著對方的談吐,注視著對方的神情??礃幼?,他早已不是毛頭小子,而是一個堅強自信的男子漢了,推算年齡,還應(yīng)比姑娘大幾歲。當(dāng)初為什么給人那樣的錯覺?哎,男人的年齡真是不好猜測……

    出自女性的敏感,姑娘忽然感到羞怯、靦腆,忸怩不安。剛才那種居高臨下的傲慢,現(xiàn)在顛倒過來了,被朦朧的敬慕所代替。姑娘又朝泥塑家的裝束看去,那不諧調(diào)的黑、紅二色,也不那么扎眼了。盡管泥塑家的棉襖還是那么烏黑,襯衫領(lǐng)子照樣那樣歪扭,頭發(fā)依然那么蓬亂,在姑娘眼里,都成為一個埋頭藝術(shù)、無睱自顧的單身漢的佐證,觸動了姑娘的愛憐之情:“看上去,他是一個有抱負(fù)、有才華人的人!”

    泥塑家取出泥板,放上橡皮泥,對姑娘說:“請允許我給你捏一尊泥像。”

    姑娘點了點頭。

    泥塑家捏得很慢,很拘謹(jǐn),愈想捏好,神經(jīng)就愈加緊張,那只手變得不聽使喚,簡直像一個拙笨的新手。好半天,才抱歉地說:“對不起,我捏得不好……”

    姑娘接過來一看,臉頰升起兩朵紅云彩。這尊泥像比起機(jī)修工人的那尊要遜色多了,那些僵硬的線條都是敗筆,不客氣地說,把姑娘捏丑了。難道我就是這副尊容么?姑娘有理由提出抗議??墒牵媚飬s用甜甜的微笑諒解了泥塑家。說真的,姑娘甚至不愿看到他太冷靜,太從容,像面對著塑室里的模特兒那樣。姑娘已不把“形似”看得那么重要,她“神會”了泥塑家的靈犀。她想起泥塑家說的話:這是“思想、感情和藝術(shù)手段的融合……”

    泥塑的底款簽著名和年月——石山,于一九六三年三月。

    泥塑家說:“把它送給你吧?!?/p>

    姑娘說:“謝謝,我要留作紀(jì)念?!?/p>

    “你看,我太粗心了,竟忘了問你的名子?!蹦嗨芗艺f:“能不能給我寫下通信地址?”

    姑娘莞爾一笑:“我叫李小梅。”說著,在泥塑家的日記本上寫下通信地址。

    火車抵達(dá)鄭州,他們已經(jīng)像一對熟識的老朋友了。從一個藝術(shù)型的醫(yī)學(xué)院學(xué)生和一個嚴(yán)肅型的藝術(shù)家的身上,可以找到許多共同的氣質(zhì)。同車的旅客以為他們早就相識,把他們當(dāng)做一對情侶,用“你倆”的稱呼向他們告別。

    泥塑家送姑娘走到黃河之濱,河面上吹來濕潤的風(fēng)。分手的時刻到了,兩人都依依法不舍。小梅用溫存的、眷戀的目光看著石山,那目光便是一切!像天空一樣清澈,像河水一樣深沉……

    呵!漂亮的姑娘,你太多情了吧。你了解他嗎?這樁一見傾心的故事未免太輕率了吧。故事剛剛開頭,它將給你的生活帶來一些什么呀……

    4

    小梅與泥塑家在鄭州分手后,返回醫(yī)學(xué)院上學(xué)。轉(zhuǎn)眼到了陽春三月。春風(fēng)十里,嫩柳舒黃,校園的花草像少女揭開面上的輕紗,含情脈脈,萬般嫵媚。

    姑娘的心境,也像蘇醒的春天一樣明麗。

    她收到泥塑家從許昌發(fā)來的信,文筆灑脫,用姑娘的話說:“水平夠高的!”信中回憶了火車上難忘的一幕,傾訴了思慕的心情。還說,他的父母兄長很想和姑娘認(rèn)識一下,如果手頭有照片,請寄來一張。

    小梅毫不猶豫地翻開相冊,挑選一張小照,附上一封簡短的回信,寄至許昌。這個小小的舉動,包含著不尋常的意義,就像最短的電磁波可以傳遞重大的信息一樣,它明白地表示:姑娘以身相許了。

    小梅成長的經(jīng)歷使她習(xí)慣于自作主張。她生在東北,長在河南,父母犧牲以后,從小跟隨部隊遷移,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她的家,養(yǎng)成獨立生活的能力。這些年,她隨時得到來自集體和女伴們的溫暖,卻從未受過任何約束?;蛟S,別人都有點寵著她,哄著她,形成一副執(zhí)拗的性格。

    此刻,她產(chǎn)生一種新奇的感覺,覺得比周圍的人更幸福。因為她有了意中人占據(jù)她的心靈,牽連她的情懷,默默享受著初戀的少女秘而不宣的快樂。她甚至想象這秘密一旦揭開,女伴們該是多么驚訝,何等羨慕!在女伴們的印象里,她的眼界是很高的。她的出身優(yōu)越,容貌佼佼,男同學(xué)里沒人敢來高攀,要讓她看中可不容易呀。她進(jìn)行得那么巧妙,既不是父母之命,也不是媒妁之言,旅途相遇,一見鐘情,像旋風(fēng)般帶來一切,使姑娘對美好生活充滿渴望。于是,她用甜蜜之絲編織著未來情景,焦急地等待來自許昌的反應(yīng)。他收到她的信沒有?泥塑家的父母看了她的照片會不會評頭品足?是嫌她過于俏麗,還是不夠如意?哎!這件事可真難猜測……姑娘的心就像中原三月的天氣,乍暖還寒,時雨時晴。

    5

    學(xué)校里正在籌備“三八”婦女節(jié)的慶?;顒印P∶肥前嗌系奈膴饰瘑T,重任在肩的主要角色,排節(jié)目,出板報,布置會場,時間一晃就過去了。

    “三八”節(jié)這天,帷幕拉開,眾目睽睽,忽然有人叫文娛委員去接電話。小梅抄起話筒,一驚一喜——那是泥塑家從學(xué)校的傳達(dá)室打來的。

    小梅極力掩飾激動的心情,轉(zhuǎn)身向同學(xué)們含糊地交代了幾句,一陣風(fēng)似地跑到學(xué)校的門口。

    泥塑家站在那里,手中照例拿著一個泥板。

    “什么時候到的?”姑娘問道。

    “剛下火車。探親假結(jié)束了,路過這里?!蹦嗨芗艺f。

    “請進(jìn)去吧?”

    “不進(jìn)去了。我想請你出去走一走……”

    小梅猶豫了一下。她樂意接受這個請求,又感到為難。自從邁入成熟的青春歲月,每年這一天,小梅都是和女伴們一起度過的。今天竟要離開自己的集體,意味著向人生的一個階段告別。她想到學(xué)校的紀(jì)律,同學(xué)的輿論……

    “去哪兒?”小梅羞怯地問。

    “去黃河灘 ?!蹦嗨芗业谋砬楹敛粍訐u。

    站在黃河灘上瞭望黃河,黃河水靜靜的,只打著一個個小小的漩渦。姑娘不安的心情像河水一樣平靜了,輕松了。

    和校園相比,黃河灘是寬闊、幽靜的去處。兩位情人悠然吟誦起劉禹錫題黃河的詩,“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fēng)簸自天涯。如今直上黃河去,同到牽??椗摇?。沿著石路向灘深處走去,松柏如云,劍池澄碧,茂林修竹掩映著山坡上的樓臺亭榭:花神廟,三笑亭……愈走愈深,愈走愈靜,像是走進(jìn)了甜蜜的夢境。

    這是小梅頭一次和男同志單獨呆在一起,姑娘的心就像汩汩的黃河水蕩漾著神秘的波紋。她覺得有很多話要對泥塑家說,又不知從何說起。

    “照片收到了嗎?”姑娘問。

    “收到了。家里人看了,都很喜歡你?!蹦嗨芗艺f。

    可是,泥塑家很快岔開了話題。他評論黃河兩岸的風(fēng)土人情,介紹河南的造型藝術(shù)。他對這一帶似乎很熟悉,知道不少掌故。姑娘聽得津津有味,為泥塑家淵博的學(xué)識而傾倒。

    前面就是黃河灘的至高地了,小梅和泥塑家興奮地向灘頂跑去。泥塑家伸出有力的手臂攙扶著姑娘,互相貼得那樣近,感覺到對方呼吸的熱流和心的跳蕩。松柏、竹林,搖曳著向后掠去,仿佛在祝福這一對美好的情侶。突然,一股熾烈的感情沖動,他倆同時收住腳步。

    這里是山林的懷抱,四周寂靜無人。泥塑家盯著姑娘,那目光是坦率的、憨直的;小梅幸福地閉上眼睛,準(zhǔn)備接受一次永生難忘的愛情洗禮。金色的陽光穿過樹林的枝椏,在姑娘的臉上灑下婆娑的斑影,她的兩頰像玫瑰一樣醉紅,雙唇像微微綻開的花瓣,比平時更加艷麗動人。多么純潔的姑娘呵,敞開心靈之窗,沒有一絲灰塵和雜質(zhì)。雖然這是她與泥塑家第二次相會,她信任對方,信任生活,就像信任自己一樣。緊緊擁抱她吧,熱烈地吻她吧,她將永遠(yuǎn)委身于你,從現(xiàn)在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瞬……

    “小梅,我要告訴你一件事?!贝丝蹋牭降?,卻是泥塑家冷靜的聲音,“第一次,來不及。第二次,還不晚。我在上大學(xué)的時候被劃成了右派。真的,是右派!”

    霎時間,山林,黃河,都凝固在死一般的沉寂里……

    6

    夕陽向黃河灘投去金黃色的一抹,墜落在山那邊。黃河蕩著抖落碎金一樣清冽的幽輝,連接透明的黃昏,像一位沉思的老人,在俯瞰灘林中的一對青年男女。

    這一刻,對小梅來說是夠長的。古往今來流傳的愛情故事,有悲劇,也有喜劇,吸引著人們一頁一頁地看下去。然而,小梅的故事翻開第二頁就不忍卒讀了。初戀少女的萬般柔情:幸福、新奇、歡暢……剎那間,像一陣風(fēng)似地消散了。仿佛有一只殘忍的巨手一揮,一切都沉沒在黃河一個個小小的漩渦里,一切又隨著蕩起的水波,一漾一漾地消散了。而把一道難題推到姑娘面前,嚴(yán)峻、冰冷、毫無感情色彩,使甜蜜的幽會變成冷酷的利害選擇。

    在那個歲月里,在這塊土地上,只要人們提到“右派”,眼前就閃過了灰色的一群,像影子,像幽靈。他們沒有殺人,沒有放火,沒有投毒。但是,他們的頭上都冠以“殺氣騰騰”“煽風(fēng)點火”“公開販毒”等等罪名。他們的靈魂被判處了死刑,只剩下沒有靈魂的軀殼。這個軀殼,可以喘息但不能出聲,必須勞動但不能收獲。社會對他們的唯一寬容,就是給他們比死囚更充裕的時間,使他們的軀殼化為泥土。有誰愿與鬼蜮聯(lián)姻?有誰愿與僵尸為伴?小梅就面對這樣的選擇。

    在婚姻與政治結(jié)為良緣的環(huán)境里,要么夫貴妻榮,要么株連厄運,每一個姑娘都不得不做出考慮。就在同一個黃昏里,世間有多少姑娘正在這樣考慮呵——詢問對方的家庭出身,政治面目,學(xué)歷,職務(wù),工資,級別……詢問對方的直接價值和間接轉(zhuǎn)化為直接價值的一切,隨后放在愛情的天平上稱一稱。愛情的內(nèi)容轉(zhuǎn)變了,轉(zhuǎn)變?yōu)樯唐方粨Q的過程,沿襲成風(fēng),天經(jīng)地義。

    小梅擁有更多的權(quán)利替自己打算。她正在接受高等教育,未來的白衣戰(zhàn)士,血管里流動著烈士的血液,組織上正在考慮她的入黨問題,驕傲得像名門閨秀,美麗得像白雪公主……生活的各個路口都將為她開放綠燈,公子世家任她挑選,榮華富貴由她享受。但是,生活仿佛在捉弄她,來到身邊的并不是愛情的天使,而是黑色的惡魔。立刻斷絕來往,現(xiàn)在還來得及,良心與道義上都不用承擔(dān)任何義務(wù)。

    小梅陷入痛苦的沉思。她處境優(yōu)越,經(jīng)歷單純,很少沾染世俗之氣。因此,她還不懂得利害。

    政治運動對姑娘來說,像一場模糊的夢。一九五七年,她還是個天真稚氣的少女,在中學(xué)里讀書。她參與了那場聲討,用口,用筆,用義憤填膺的感情。姑娘還沒來得及看清敵人的模樣,戰(zhàn)斗就結(jié)束了,只看見俘虜們的背影。后來,姑娘稍大一些了,每當(dāng)聽說某人是右派分子總?cè)滩蛔∮煤闷娴哪抗饪瓷弦谎?,她看到那些右派分子?dāng)中,有不少是學(xué)者、教授、藝術(shù)家、作家、業(yè)務(wù)骨干,社會名流……她還時常聽到這樣的告誡:有才華的人往往有棱角;有棱角的人往往受磕碰。這個現(xiàn)實生活的正定理和逆定理,曾被人們用各種不同的口氣重復(fù)過,使姑娘的印象不斷得到強化——“挨整的人都是有才華的。”

    抽象的敵我概念,在姑娘心中導(dǎo)致了具體的結(jié)論,對莊嚴(yán)的政治運動是可悲的嘲諷。

    眼前的泥塑家又是一個例子。泥塑家以反對蘇聯(lián)泥塑作品巡回展覽的派別,被宣布為走上離經(jīng)叛道的歧路,在政治上宣判了死刑。姑娘實在想不通,為什么要把藝術(shù)問題化為政治問題?為什么要讓一個中國的熱血青年,充當(dāng)被宰割的羔羊,去向外國的神壇獻(xiàn)祭?這不是近乎荒唐嗎?荒唐的事情居然能夠成立。也許,這就更加證明泥塑家不是溫馴的羔羊,而是可畏的牛犢,招致了別人的妒嫉;這就更加證明了泥塑家的勇氣、膽識,不屈的個性和寶貴的才華……

    什么是才華?在心地純潔的姑娘看來,它是生命的靈光,青春的花環(huán),蒙昧的超脫,知識的升華,它使金錢財富黯然失色,使毀譽得失成為過眼煙云,像明亮的地平線,劃開了天空和大地的清濁。愚笨的姑娘喜歡用珠寶來裝飾自已,高潔的姑娘充滿了精神上的渴求。她愿意摘下一顆藍(lán)色的星,鑲嵌在愛情的心坎上……

    7

    小梅打破了沉默,深沉地對泥塑家說:“不要再對我提起你過去的那些事。我不認(rèn)為你犯過錯誤……”

    泥塑家說:“可是,別人都這樣認(rèn)為呀。即使給我摘了帽子,也是有限的寬恕,一切還同過去一樣。跟我這樣的人往來,你不能不考慮后果?!?/p>

    “我不在乎那些后果。不管別人怎么看,我相信自己的直覺?!?/p>

    “你的直覺是什么?”

    “我的直覺,你是有才華的!”

    這是對一名“社會公敵”的最高褒獎,語氣中包含明顯的好感,應(yīng)使泥塑家得到足夠的安慰。但是,泥塑家站在那里,表情冷漠。他的目光因飽經(jīng)憂患而被磨去了激動的光輝:“世上有才華的人很多,有光榮的勝利者,也有悲慘的失敗者。為什么偏看中我呢?將來你會后悔的……”

    難怪泥塑家做出冷淡的反應(yīng)。在把才華糟蹋得象一塊抹布的年月里,這句話,他不是頭一次聽說。誰都可以拿來贈送給他,虛偽的恭維掩蓋著刻意的嘲諷?!芭訜o才便是德”,如今也適用于男人了。即使把他踩在腳下,無情地鞭撻,遍體鱗傷,也可以拍拍他的肩膀說:“爬起來,干活去吧。你的才華對我們是有用的。”才華,再也不是令知識分子產(chǎn)生飄然之感的鮮花,而是觸動悲傷之情的苦藥。

    小梅和泥塑家的目光相遇了。泥塑家的目光是銳利的、坦率的,深藏著自尊的火焰,還流露出某種期待,一直射向姑娘的心底。小梅抵抗不住這穿透一切的逼視,心在顫抖……

    小梅猛地想起,這是她與泥塑家的第二次相會呀。在這靜謐的山林中,遠(yuǎn)離城市的幽谷。今天不是“三八”婦女節(jié)么?按說,他可以獻(xiàn)上溫存和殷勤,不費力氣地獲得姑娘的歡心??墒?,他偏偏帶來了沮喪,迫不及待地破壞姑娘的平靜。他披肝瀝膽,剖露隱痛,投下不祥的陰云,明知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又執(zhí)意去做,究竟為了什么?他是多么正直而坦蕩呵!這樣的人為什么被說成是可怕魔鬼?泯滅的靈魂?生活太不公正了,誠實換來災(zāi)難,狡詐獲得榮升,人世間有多少是非被搞得陰陽顛倒!一時間,小梅覺得橫在面前的溝壑、山谷、河流都被填平了。透過迷蒙的暮藹,她看到一顆赤誠的心,像瑪瑙一樣晶瑩閃爍。

    小梅激動地說:“我的主意打定了?!?/p>

    泥塑家問:“你喜歡我?”

    “喜歡。”

    “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歡?”

    “因為你誠實,愛情需要誠實。”

    泥塑家全身震撼了一下,撲上前去,把頭埋進(jìn)姑娘的懷抱。這個堅強的男子漢,轉(zhuǎn)眼間變成蜷瑟的孩子,淚水在眼窩里滾動。

    一彎新月冉冉升起。古灘肅穆,竹林低語。皎潔的銀輝灑在姑娘的身上,像一尊渾身銀白的女神。

    泥塑家像是擁抱著再也不肯失去的珍品。多少年呵,他誠實地生活,誠實地做人,癡情地對待藝術(shù)。但是,從來沒有人對他做出這樣的評價。今天,姑娘對他進(jìn)行了良心的鑒定,把光明填滿落漠的心胸。他知足了,欣尉了,感到多年來蒙受的苦難得到最大的報償……

    8

    泥塑家和小梅在鄭州分手,返回哈爾濱,時有書信往來。一年后,小梅面臨畢業(yè)分配。

    東北對小梅來說很陌生。在她的想象中,那是冰雪覆蓋的遙遠(yuǎn)邊陲,是冷得凍掉鼻子、耳朵和下巴的可怕的地方。同學(xué)當(dāng)中沒人愿意分到東北,他們習(xí)慣于中原腹地的富庶條件和溫潤氣候,只要一提東北就毛骨悚然,好象被流放的厄運降臨頭上。

    小梅置一切于不顧了。在姑娘的心目里,哪里有他,哪里就是春天,哪里就有篝火!只要依偎在他身旁,挨餓受凍也心甘情愿。

    當(dāng)小梅向組織上提出自己的分配志愿時,對方聽了一驚:“呀,你已經(jīng)有了男朋友了啦!認(rèn)識多久?他做什么工作?”

    姑娘一五一十地說了。她想,反正早晚也瞞不住。

    小梅的故事在全校傳開了??陬^文學(xué)家們不乏想象力,把故事編得象田園牧歌一樣美妙——

    “喂,你聽說了嗎?小梅要求分到哈爾濱去。”

    “那么遠(yuǎn)!為什么要到那兒去?”

    “她認(rèn)識了一個男朋友,哈爾濱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男子?!?/p>

    “那個人干什么的?”

    “哈爾濱冰雪大世界的雕塑家?!?/p>

    “找個雕塑家當(dāng)然開心羅!”

    但是,在學(xué)校的一間小屋子里,小梅的頭上承受著千斤重壓,投向她的是盛怒的、失望的目光:“你在政治上太幼稚了。他是什么人?右派分子,反黨反社會主義。你是什么人?革命烈士的后代,共青團(tuán)員,黨組織的培養(yǎng)對象。你對得起死去的父母?對得起黨么?”

    小梅爭辯說:“他已經(jīng)摘掉帽子了……”

    “摘帽不摘帽都一樣!誰家若是有這樣一個親屬,想抖落都抖落不掉,你偏想揀個黑鍋背一輩子,夠多傻呀!”

    “我樂意……”

    “不要再說下去!”“你已經(jīng)當(dāng)了他的俘虜,站在懸崖上了。必須和他一刀兩斷,從此不再來往。他給你寫的信,交到組織上處理!”

    小梅坐在小屋的一角,臉色蒼白,四肢麻木,像是一個叛逆者在接受審判。 她有什么可說的呢?一個心地純潔的姑娘第一次向別人傾訴愛情的隱秘,理應(yīng)接受幸福的祝福。然而,她得到的是粗暴的訓(xùn)斥和強制的干涉,爭也沒用。她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宿舍。

    更難承受的是無聲的重壓。同學(xué)們用鄙夷的目光看著她,竊竊私語議論她,好像她做了什么虧心事。一顆曾被捧在掌上的明珠,忽然變成了被嘲諷的對象,使她嘗到世態(tài)的炎涼,命運的沉浮,激起強烈的反抗心里。

    9

    她提筆寫了一封信,寄給大連的阿姨——爸爸生前的戰(zhàn)友。

    阿姨很快拍來電報,要她速去大連面談。

    小梅趕到大連,天下著毛毛雨。阿姨把她接到住處,殷勤招待,笑臉相陪,想方設(shè)法叫她開心。可是,小梅滿面愁容,像天空一樣陰郁。

    “愁出病來可怎么好?”阿姨心疼地說,“我陪你出去散散步吧?!?/p>

    她倆撐著雨傘,來到海邊。

    大海在小梅面前展現(xiàn)了一片浩瀚的銀灰色。天是銀的,水是銀的。大氣中飄著似雨非雨的銀粉末,拂面未覺,沾衣欲濕。

    小梅的眉心舒展了:“大海的風(fēng)景真美!”

    “這趟沒白來吧。還有一件高興的事呢?!卑⒁绦χf,“我要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他是黨員,在部隊做保密工作,年齡般配,儀表堂堂。只要你肯見一面,保證會喜歡他……”

    小梅頓時提起警覺:“難道讓我來就為了這個?”

    阿姨說:“我是為了你好呀。感情這個東西是培養(yǎng)起來的,沒有感情可以培養(yǎng)感情嘛……”

    姑娘只覺眼前的大海立刻變得陰森恐怖,面目可憎,腳下海岸的曲徑好像布滿陷阱。一種被愚弄的感覺向全身襲來,她氣忿地說:“我誰也不想見。給你!”

    小梅把雨傘塞到阿姨的手中,冒著冷雨轉(zhuǎn)身跑了,身后,海水拍岸,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韻律,像是在聲聲嘆息……

    回到住處,小梅收拾東西,準(zhǔn)備返回鄭州。阿姨湊了過來,心平氣和地說:“小梅,我知道你的脾氣,一旦決定了的事,別人怎么勸都沒用……”

    “知道這個就好,我就很感謝你?!惫媚锏卣f。

    “我只有一個請求?!卑⒁陶f,“你既然來到大連,多住一天也無妨,晚上我們好好談?wù)劙伞?/p>

    10

    晚上,小梅和阿姨面對面地坐在燈下。

    “小梅,我相信你的眼光,你看中的人是不會錯的?!卑⒁绦钠綒夂偷卣f,“我們黨對知識分子實行團(tuán)結(jié)和改造的政策,像他那樣的人還是要發(fā)揮作用嘛。”

    姑娘點了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

    “不過,讓我來交交底吧?!卑⒁陶f:“目前我們還沒有一支屬于自己的知識分子隊伍,不靠他們靠誰呢?既要使用他們,就要給他們一些好處。打個比喻吧,好比哄孩子的糖豆,那一點甜頭很快就融化的。將來我們自己的隊伍成長起來,那些人再好,也不能使用。你多想一想吧……”

    姑娘聽了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如墜五里云霧。她頭一次聽說,在政策的背后還有政策,生活中的無窮奧妙夠她慢慢消化的。

    這天晚上,小梅失眠了。在這夜闌人靜時分,她思念著遠(yuǎn)方的泥塑家,漸漸有所醒悟:在他倆之間橫亙著比冰雪、風(fēng)暴、山川更為嚴(yán)峻的障礙。一個勢單力孤的女子,無力推開社會的、傳統(tǒng)的、心里的重壓,感到前途無限渺茫。后悔當(dāng)初愛上他嗎?姑娘找不出譴責(zé)自己的理由。他們的愛情山水作證,明月可鑒,沒有一絲灰塵。她只能后悔自己出身優(yōu)越,倍受寵幸,致使愛情也戴上鐐銬。為了他,姑娘情愿再投生一次呵……她在昏沉中入睡了,做了一個甜蜜的夢,夢見自己化為一個農(nóng)家少女,和泥塑家在白山黑水之間相會,整個世界像鋪銀蓋玉一般純潔……當(dāng)她醒來時,發(fā)覺這不過是癡妄的夢魘,命中都已注定,一切不可逆轉(zhuǎn),姑娘絕望了。熱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從臉頰上撲簌簌滾落下來……

    第二天,阿姨把一本雜志擺在小梅的面前;“這是我從圖書館里找來的,你看一看就會明白的?!?/p>

    這是當(dāng)年出版的一本“泥塑”雜志。小梅用顫抖的手翻開書頁,找到一篇文章。那篇文章批判石山所塑的一尊泥像。附有這尊泥像照片。那是塑的什么呀?被搞得丟鼻子少指頭的,看也看不清楚。

    11

    小梅在大連度過的第二天上午,是她最痛苦的時候。阿姨儼然以監(jiān)護(hù)人的身份站在她的身旁,伸手指著那本雜志,像是找到有力的證明。阿姨說,像石山那樣的人,是不會改正錯誤的,別人也不會寬容他。跟他結(jié)合將貽誤終身,永遠(yuǎn)沒有出頭的日子,還要累及子女。

    那本雜志并沒能嚇退姑娘的愛情,卻使她感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磥恚钄r姑娘與泥塑家結(jié)合的,不光是阿姨、學(xué)校,還有整個社會。除了姑娘之外,似乎所有的人都在發(fā)出詛咒,給泥塑家身上潑污水。姑娘還有走向他身邊的勇氣嗎?說到未來的子女,那些無辜的小生命,也將跟隨大人在泥濘中度過一生,小梅的心軟了。

    這是一場難以抵擋的精神圍剿。小梅伏在桌上失聲痛哭……

    阿姨見到自己的良苦用心發(fā)生了效力,遞過一支筆,一張紙:“給他寫一封信,把話說清楚,心里就痛快了。他如果真的愛你,就不會再給你找麻煩……”

    小梅接過紙筆。

    她寫得很堅決,聲明和泥塑家斷絕往來,沒做任何解釋。她把責(zé)任攬了過來,表示愿為自己當(dāng)初的感情沖動付出終身的代價,永遠(yuǎn)不再結(jié)婚。她在信中祝福泥塑家能夠得到另一個人,也像自己愛他一樣……當(dāng)她寫完最后一個字,信紙上灑滿了斑斑淚痕。

    阿姨接過來看了看,嘆了一口氣:“瞧,眼淚把字跡都洇濕了。讓他看了,懷疑你不是真心跟他吹……”

    “本來就是被迫的!”小梅沒好氣地說。

    阿姨總算拿到了字據(jù),如釋重負(fù),親手把信封好,貼上郵票,送往郵局。

    小梅從大連返回鄭州,度日如年,反復(fù)設(shè)想泥塑家的反應(yīng)。泥塑家一定會暴跳如雷吧?小梅實在不愿給泥塑家那顆遭受重創(chuàng)的心增添新的傷痕,信中沒寫刺激性的語言;但是,泥塑家也會明白事態(tài)變化的原因。那封信已構(gòu)成對他的輕蔑與侮辱,他將把信撕得粉碎,一賭氣再不回信吧?還是聽從命運的安排,從此消沉下去?或者,姑娘的擔(dān)憂都是多余的,男人就是男人,拿得起放得下,隨即把姑娘從記憶中抹掉,忘得一干二凈……

    小梅最不情愿發(fā)生的,是后一種情況。

    12

    泥塑家回信了,措詞生硬,同意告吹,沒有一絲央求的口吻,只有一項最后的條件,要求小梅來哈爾濱一趟,當(dāng)面把原因說明白。

    像是從空山幽谷聽到了回聲,小梅攥著這封信跑進(jìn)學(xué)校的辦公室。

    姑娘把信往桌上一攤:“請允許我去哈爾濱一趟?!?/p>

    對方看完泥塑家的信,抬頭問道:“這是最后的見面?”

    “是”,姑娘說,“我們都很堅決?!?/p>

    學(xué)校說不出拒絕姑娘的道理,慨然放行。姑娘動身的那天,學(xué)校給哈爾濱打了一個長途電話,要求泥塑家所在單位給予配合,注意小梅和泥塑家的行動,促使雙方斷交。

    火車飛馳,窗外掠過廣袤的田野。姑娘心急似箭,以前的夢中都向往的東北風(fēng)光,這次在旅途中幾乎沒有留下什么印象。她只記得火車到哈爾濱的那一瞬,在人頭攢動的月臺上,一眼就看到了臉色蒼白的泥塑家。

    小梅走下車廂,泥塑家迎上前來。他的手里依然拿著泥板,故作鎮(zhèn)靜的樣子。但是,他那疲憊、晦黯和壓抑著巨大痛苦的面部神情,逃不過姑娘敏銳的眼睛。姑娘希望看到正是這個,心中升起一陣喜悅。

    泥塑家在月臺邊收住腳步,和姑娘保持幾步距離。

    “請你現(xiàn)在就作出回答?!蹦嗨芗业穆曇粝褚矮F在低吼,“你為什么要變卦?為什么要屈從別人的意志?”

    姑娘把旅行袋往前一遞:“你當(dāng)我到哈爾濱來是跟你談判的嗎?”

    泥塑家一愣,沒聽懂是什么意思。

    “傻瓜!如果要吹,還用得著千里迢迢跑一趟么?”姑娘嫣然一笑,“今后的日子還長呢,對你也需要考驗一下!”

    明亮的陽光回到泥塑家的臉上。他竟然忘記去接姑娘的提包,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姑娘向后躲閃了一下,真怕眼前這個失去理智的家伙不顧風(fēng)俗習(xí)慣,在眾目睽睽之下?lián)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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