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啟祥
何其芳說《紅樓夢》最大的好處在于它“像生活本身一樣豐富、復雜,而且天然渾成”,是“洋溢在字里行間的生活興味和揭露生活底蘊的誘人魅力”?!都t樓夢》寫的是日常生活、涓涓細流,很難用一個段落或一個故事來代表它的整體。
人們熟悉的寶玉挨打、抄撿大觀園一類當然是小說的精彩篇章。然而高潮之起早已伏脈千里、遠鋪近墊,無數細浪方形成大潮,流灌其中的是生活的血脈,割斷了就難賞整體之美。在人物創(chuàng)造之中,我們很難用一個維度、一種方法去分析概括某個人物。比如最鮮活的鳳辣子,“辣”,正是一種總體的審美感受。誰都知道,鳳姐這個人物,心機深細,劣跡多端,而又才智出眾、諧趣橫生。作為藝術形象,她的惡跡和心機同樣具有審美價值。即如晴雯,張揚個性、抗衡主子當然是她的基調,其刻薄恣縱也更令弱者驚心。
由盛而衰、盛極而衰?!都t樓夢》全書以樂寫哀、以盛寫衰。無論是秦氏大殯、元春省親這樣的盛典,還是諸多節(jié)慶生日等喜事,無不透露出哀音緊接著衰變。秦氏臨終托夢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不過是瞬息的繁華”,并非一句抽象的語言,正是通過小說飽滿的藝術描寫呈現給讀者的。
尤其不應忽略的是《紅樓夢》的全部敘事置于煉石補天、仙草還淚這樣的寓言背景之下,“大荒”的彼岸極大地拓展了小說的時空,使“大觀”的此岸獲得一種歷史的縱深感。
補天孑遺的一塊頑石下世,成為主人公賈寶玉的命根子——通靈寶玉,絳珠仙草為酬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用一生的眼淚還他,以至淚盡而逝。這樣看似“荒唐”的故事飽含著作者的辛酸血淚。正因此,《紅樓夢》中的愛情婚姻悲劇和家族衰亡歷程遠遠超出了一般的社會意義而上升到了哲思的高度,給人以一種滄桑感和命運感,啟示讀者思考人生,反觀自我,超越當下。
《紅樓夢》同時又是一部從情節(jié)、細節(jié)到語言辭采都經得起深度品味、反復咀嚼的文學精品。即便是一飲一饌、一動一靜都令人向往。單看五十回那雪天聯詩時端出的幾樣果品:蒸熟的雪白的大芋頭、朱紅的橘、金黃的橙、翠綠的橄欖,這雪白、朱紅、金黃、翠綠,色澤多么鮮明、豐富,是果品的色彩,也是生活的色彩。
再看七十六回中秋之夜的品笛賞月,從遠處桂花樹下,嗚咽悠揚傳來笛聲,“明月清風,天空地凈,真令人煩心頓解,萬慮齊除”。笛音、月色,加上桂花的幽香,觸發(fā)人的聽覺、視覺、嗅覺多種感官,形成一種綜合的審美效應。更不必說書中寫到的那茄鲞的滋味、蓮葉羹的香氣了。無論是劉姥姥聽見自鳴鐘響的反應,還是焦大醉罵的口吻,都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對于人物心靈震顫的描摹更是洞幽燭隱,林黛玉一旦聽得寶玉在背后稱揚她,視為知己,其直覺是“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收到手帕則“可喜、可悲、可笑、可懼、可愧”,繼而走筆題詩。
《紅樓夢》深得言外之意、象外之旨的其中妙諦。小說中鮮活的經驗世界已令人嘆為觀止,那深隱的超驗之美更具魅力。
小而言之,如元春回宮離別之時,說了“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的話,就是不再之讖;鳳姐生日尤氏笑道“好容易今兒這一遭”,過后“知道還得像今兒這樣不得了?趁著盡力灌上兩盅吧”,此刻已有人在背后詛咒鳳姐了,日后之事更不可料。
在我們初讀時泛泛看過而實則蘊含很深的往往是某些十分生活化的場景,在日常人物之間的言談笑謔里,不時有超驗之意象在閃動。比如賈寶玉動不動就說“你死了我做和尚去”,又如蔣玉菡鬼使神差地在酒令中說出襲人的名字,薛寶釵漫不經心地讓鶯兒打個絡子把玉絡上。更令人心頭為之一震的是林黛玉冷不丁兒從芙蓉花影里走了出來,連同下文共改誄文之情節(jié),《芙蓉女兒誄》所誄誰人,不必明言,讀者自能意會想象,韻味深長。
《紅樓夢》通體都具有言淺意深、詞微旨遠的蘊藉之美。幾十年前,學界就有關于《紅樓夢》的主題主線之爭,任何一種概括和表述都不盡人意,顯得表淺、干巴、顧此失彼、難中肯挈。
于是,人們比較認同了其主旨的多義性、再生性,以至某種不確定性。魯迅曾十分精辟地指出由于人們眼光的不同而從《紅樓夢》看出不同的種種,主要是從讀者的角度而言,也反映了作品本身的多義多歧、包蘊豐厚、釋真不易。
對于《紅樓夢》這部作品,只有自己去讀、去體會,才能領略它內在的美質,懂得它何以經久不衰。一切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都能夠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和審美修養(yǎng),經典之作能使人深扎根、有底氣,使我們在擁抱世界先進文化的同時,保持民族自尊心和人文原創(chuàng)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