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延安五老”之一的謝覺哉,兒子謝飛整理父親的書信時,在那些已經(jīng)發(fā)黃變脆的信函中,漸漸讀懂了謝覺哉的一生,并把父親的一封封家信整理成書。老一輩革命家的精神風貌、所思所想,在家書的字里行間,得以存在和繼續(xù)。本期刊登的是《讀懂父親》(下)。
致何敦秀,自蘭州
(1937年8月)
寄敦秀《望江南》數(shù)闋:
家鄉(xiāng)好,屋小入山深。河里水清堪洗腳,門前樹大好遮蔭〔陰〕,六月冷冰冰。
家鄉(xiāng)好,吃得十分香。臘肉干魚煎豆腐,細茶甜酒嫩鹽姜,擦菜打清湯。
家鄉(xiāng)好,一個老婆婆。園里栽樹兼扯草,庭院掃地又燒鍋,喂只大肥豬。
家鄉(xiāng)好,時序快如風。兩歲笠兒能寫信,張胡子已做公公,多少個兒童。
家鄉(xiāng)好,何日整歸鞭。革命已成容我還,田園無恙賴妻賢,過過太平年。
春初因未得家信,詞詢谷謙:
調寄《菩薩蠻》
堤柳庭篁永蒼碧,勺園雙井都陳跡。冊載記依稀,遠游人未歸。未必便桑海,只愁顏色改。夢魂幻也真,馳書問比鄰。
煥南
“不用怕,我教你”
很可惜,沒有收集到父親青年時期給其父母的書信。父親16歲時,他母親病逝;21歲時他父親去世。除了父母,家庭的主要成員就是配偶。現(xiàn)在找到父親的書信,不少是給他的前后兩位夫人寫的。
說來有趣,在文化大革命結束前,我們兄弟姐妹都沒有聽說過父親的第一位夫人何敦秀的名字,更沒有見過她;只知道在老家湖南寧鄉(xiāng),父親還有幾個孩子,年紀都很大了,我有一個哥哥叫謝放,1937年5月也到了延安參加革命;知道我們的一些侄兒、侄女,不少比我們年紀都大,也多在北京上學。后來通過父親的日記、書信,特別是1984年我拍電影《湘女蕭蕭》時,第一次回到了父親的故居——寧鄉(xiāng)沙田鄉(xiāng)堆資村的南馥沖,才第一次見到何夫人的照片。知道上世紀50年代她也隨其小兒子謝放到北京居住,直到1967年,88歲,沒有吃過一片藥,壽終正寢。
編輯和通讀了從上世紀20到40年代父親給何夫人的家信,我才漸漸地理解了父親家庭生活的復雜境遇,才最終體會到父親一生中在處理家庭婚姻問題上顯示的理智、溫情與人性的光輝。
父親與何敦秀的婚姻完全是舊中國農(nóng)村典型的傳統(tǒng)婚姻。何敦秀出身一中醫(yī)世家,其父親中過舉人,做過清朝官員,家教敦厚,小時讀過三年私塾。那時候,父親曾在何家附近的一個書院讀書,與何敦秀的堂弟是同窗好友,多次受邀去何家玩耍,被何父看中,安排與其女見面,在兩人默許下,雙方家庭結下了這個姻緣。結婚時父親只有15歲,何夫人比他長近5歲。妻子比丈夫大四至五歲,是當時當?shù)氐牧曀?。?939年9月8日父親致何夫人的信里,曾回憶說:“四十一年前的秋天,我和你結婚了,那天,不記得誰在房里唱‘送子,我的外公拉我進去,說是什么‘大事?!?/p>
那時的“大事”,就是家族的“傳宗接代”。他們生活在一起的頭15年中,共同生育了四男三女。
父親和我母親王定國的婚姻則是組織安排的。1937年,父親已離開家鄉(xiāng)、妻兒十多年了,國共開始第二次合作,共同抗日,我父親被派到甘肅八路軍駐蘭州辦事處做毛澤東的代表。我母親在西路軍戰(zhàn)敗失散多日后,在張掖找到組織,展開了營救失散紅軍的工作,半年后她也來到蘭州辦事處工作。母親后來跟在她身邊工作的人講(注意,不是直接和我們這些子女講):那時,組織上說謝老年紀大,生活上需要有人照顧;做時任蘭州國民黨甘肅省政府主席、寧鄉(xiāng)同鄉(xiāng)賀耀祖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需要有夫人身份的人出面協(xié)助,希望我母親與謝老結為伉儷。母親猶豫了,說希望給她時間考慮,她自己在四方面軍時有個相好叫張靜波,是她參加革命的引路人,現(xiàn)在不知還活著沒有,希望組織上幫她打聽清楚。后來查清張靜波已在紅軍西征戰(zhàn)斗中英勇犧牲了,母親才同意了婚姻。
父親是清朝科舉的“末代秀才”,詩詞文章,四鄉(xiāng)聞名;而兩段婚姻的夫人并不是什么“才女”,我母親甚至還是文盲。母親曾回憶說,結婚后,父親寫文章時讓她去辦公室拿《西北日報》,拿了三次都沒拿對,就奇怪地問:怎么回事?母親才難堪地說:“我不識字?!备赣H聽后恍然,說:“不用怕,我教你?!备赣H在母親第一次提筆給他的信上作文字修改,那也是他們教與學的一個有趣例證。在他們相伴的34年中,母親不僅脫了“盲”,還跟著父親學寫詩詞、練書法;晚年成為了有名的書畫社會活動家。
1963年1月,父親書寫了壽詩贈與母親,祝賀她五十大壽:“暑往寒來五十年,鬢華猶襯臘花鮮。幾經(jīng)桑海人猶健,俯視風云我亦仙。后樂先憂斯世事,朝鋤暮飼此中天。三女五男皆似玉,紛紛舞彩在庭前。”詩文表達了他們這對“先結婚、后戀愛”的伉儷令人羨慕的夫妻情誼。
上世紀50年代末,八十歲高齡的何夫人被她參加革命工作的小兒子謝放接到北京居住后,據(jù)說父親和母親請她來過家里,也多次過去看望她,并經(jīng)常送去生活費。何夫人曾對我母親說:“王定國同志,感謝你對謝胡子照顧得這么好?!焙味匦?967年去世后,母親又親自過去幫助料理后事,兩人互敬互重的情誼,令我們晚輩贊賞、感嘆。
夫妻的親情是家庭的基礎,感情與責任并重,包容與堅持相伴,付出與獲得雙贏。從書信中,我們后輩可以了解與學習到許多人生的經(jīng)驗與道理。
“你們說我做大官,我官好比周老倌”
養(yǎng)育兒孫,是父親家書里的一個主要內容。
父親在湖南家育有四男三女,北京家有五男二女,加上后來代撫養(yǎng)的侄兒女、孫兒女們,不下三四十人,可謂“望族”。生而有養(yǎng),養(yǎng)而有教,是為父母之道。書信集中收錄的多數(shù)信件是寫給我們這些孩子的。
上世紀50年代初,中國社會、政治、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正值青壯年時期的湖南的兒女們,紛紛希望在北京“做大官”的父親給予他們“照顧”,走出農(nóng)村,到城里工作。這一時期的不少信件里,父親都是在教育兒孫、親友們要安心農(nóng)村生產(chǎn),學習新知識,跟上新時代,過好“土改關”,做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1950年1月21日在給兩個大兒子的信中,他寫道:“你們會說我這個官是‘焦官。是的,‘官而不‘焦,天下大亂;‘官而‘焦了,轉亂為安?!辈懗隽四鞘子忻脑娋洌骸澳銈冋f我做大官,我官好比周老倌(奇才大老倌);起得早來眠得晚,能多做事即心安。”把自己比作家鄉(xiāng)村里有名的長工周老倌,顯示了父親為民為國的共產(chǎn)黨人本色。
“四十離家七十回”,新中國成立后,父親曾于1957年、1960年、1961年三次回到湖南,卻只有兩次去到家鄉(xiāng)南馥沖老家。后來他在許多封信里都提到這個經(jīng)歷:
去年正月我到寧鄉(xiāng)看了許多好東西,值得稱贊的,但也有的看不順眼。為甚么我只在南馥沖站了兩個鐘頭就跑了,因為逼得我不能不跑。連夜由譚家灣修一條到我屋門走汽車的路,這是為什么?堆子山的木橋沒有了,不修(聽見細屋背嘴的橋也沒有了),卻趕修一條過汽車的橋——漲水就要被沖去。屋子里站幾個穿白衣的招待員,不知道在哪里學來的。
他對子女和鄉(xiāng)干部們的浮夸接待、農(nóng)村山林環(huán)境的破壞、老百姓生活困難等現(xiàn)狀很有意見,多次寫信批評、教育:
修車路,不是對我的尊敬,而是對我的不尊敬,使人民看了,要說我謝胡子是個官,是個架子很大的官,這是浮夸風的反映。
我兩次回鄉(xiāng),都不很稱意。我還想回鄉(xiāng)一次,不過有三個條件:第一,不要派一些人包圍我,要讓我行動自由;第二,要農(nóng)村容易買到豬肉;第三,要看到到處都是幼林。
這些書信、言語中,顯示的我們的老一輩做人做事的清廉正派的風范,值得體味。
“一群驕而又嬌”
給我們北京家里這些學齡孩子們的信,就多是學習、品德教育的事了。父親老來又得眾兒女,分外高興,寄托著無限的期望。1945年12月15日,在八年艱苦抗戰(zhàn)勝利之后,父親作了一首《沁園春·為諸孩》:
三男一女,飛飛列列,定定飄飄。記湯餅三朝,瞳光灼灼;束脩周載,口辯滔滔。饑則傾餅,倦則索抱,攀上肩頭試比高。扭秧歌,又持竿打仗,也算妖嬈。
一群驕而又嬌,不盼他年紫束腰。只父是愚公,堅持真理;子非措大,不事文騷。居新社會學新本事,縱是庸才亦可雕。吾衰矣,作長久打算,記取今朝。
好一幅“群孩戲父”的圖畫啊!那時候的姐姐哥哥七八歲,我三歲,弟弟不滿一歲,“一群驕而又嬌”,圍著六十出頭的老父親,“攀肩、索抱,持竿打仗、扭秧歌”,在父親心中,將養(yǎng)兒育女的辛勞化為快樂,把培育后代與自己終生追求的“真理”、“新社會”理想結合起來,豈非人生幸福的極致!
上世紀50年代,我們還都是小學、中學的學齡兒童、少年,多數(shù)又住校,父親就利用周末時間為我們集體上課:讓母親講述童養(yǎng)媳的經(jīng)歷,憶苦思甜,請小楷書法家樊淑真來家教寫毛筆字,等等。他自己則時不時給我們集體寫信,讓秘書打印多份發(fā)給孩子們。60年代,自大兒子謝飄到外地上學起,父親給我們的信就多了起來,他抓緊一切可以寫信的機會,如去外地開會、休養(yǎng),或當孩子們給他寫了信、送了禮物時,事無巨細地關心與教導著成長中的兒女們。
父親在我們孩子們眼中一直是個慈祥老人的模樣。確實,在人均壽命只有38歲的舊中國,他從50歲起,在長征、延安時期就被稱為“謝老”;花白的八字胡須,溫文爾雅的性格更加深了人們對其“老人”的印象。在我孩童時的記憶中,父親總是在伏案工作,任憑我們在周圍嬉戲,打鬧成一片,他仍舊提著毛筆,獨自寫著東西;實在吵得無法工作了,他頂多呵斥幾句,伸出虛握的拳頭在我們腦殼前威脅一下。
現(xiàn)在當我老了,年過70的時候,瀏覽父親當年用他純熟的毛筆書法寫下的這數(shù)以百萬計的著述,才開始真正進入他的思想、情感、文化世界中去。 (續(x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