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百鳥衣,顧名思義就是在衣服上繡百只形態(tài)各異的鳥,百只是概述。苗人沒有文字。
他們把自己的故事,用衣服作為載體,一針一線縫制,記述。
在一次凱里舉辦的黔東南州民族盛會上,我被眼前幾位著盛裝走著奇特步法的少女吸引。這幾位著“鳥裝”起舞的少女卻有鶴立雞群之感。
打聽后才得知,她們是來自丹寨縣一支自稱“嘎鬧”的苗族支系。她們所跳的舞步名為“錦雞舞”,所著盛裝苗語名為“歐花鬧”,漢語稱“百鳥衣”。
我臨時更改了行程,前往丹寨雅灰。
從丹寨縣城到百鳥衣產地雅灰鄉(xiāng),一天只有兩班鄉(xiāng)村巴士。錯過了早晨的大巴,出租車不肯去,最后我們三百元包下黑車前往。
“你們是去雅灰鄉(xiāng)送隴苗寨看百鳥衣的吧?我今年已經載了好幾批人去了?!彼緳C邊說邊點燃香煙。尋訪百鳥衣之路是連綿不斷60多公里轉山轉水的鄉(xiāng)村公路,他必須讓尼古丁給自己提神。
雅灰因山高路遠在丹寨縣有“丹寨西藏”的外號,出租車足足轉了3個多小時。群山之間終于出現了一個小鎮(zhèn),這便是雅灰鄉(xiāng)了。小鎮(zhèn)獨立群山之巔,公路至此,分裂出一條更窄更陡的小路,再走十幾公里便到送隴苗寨了。到了路口,司機沒有往前走,讓我們聯(lián)系村民派拖拉機來接人。
“農村不是‘村村通工程了嗎,進出送隴苗寨尚且如此艱辛,那在不通公路的古代呢?”我坐在雅灰鄉(xiāng)政府調撥過來的上山下鄉(xiāng)專用車上,望著去送隴苗寨山路一則的懸崖——雖然說在黔東南有“侗族住在水邊邊,苗族住在山尖尖”之說,但“嘎鬧”苗族住的山也太尖了點。雅灰鄉(xiāng)是一個已經完全漢化的苗寨,民宅沿著進山的公路一字排開。而送隴則完全不一樣:沒有了公路,古樹下立著一棟灰暗的木樓,身穿蠟染的苗家老太太扛著一箱啤酒蹣跚而過。
“這大樹是護寨樹,這木樓是村辦的百鳥衣合作社,這位奶奶的兒子剛打工回來所以買啤酒慶祝!”木樓前的年輕人叫石澤貴。他是送隴苗寨百鳥衣傳承人平而貓的兒子。去年剛剛從浙江打工回來,他以母親平而貓之名籌備村里第二家百鳥衣合作社。
跟隨石澤貴穿行在送隴苗寨的木房叢林,沒有什么人。整個村寨每一棟木房子似乎都已經人去樓空,鋼筋混泥豪宅正在茁壯生長。拐過一棟新修的空置磚瓦房,便進入一個小山谷。一口雜草叢生的水塘旁,有一棟灰暗的木屋。當我們靠近木屋時,有黃狗竄出。我這才看到,一位著苗家便裝梳著高高發(fā)髻的老太太正坐在木樓門口做刺繡。
老太太便是我們要尋訪的百鳥衣傳承人平而貓。
送隴是丹寨縣城最高最偏遠的地。因為閉塞,諸多古老的傳統(tǒng)得以完整地保存下來——送隴村這個不過百戶的小村莊就保存著跳錦雞舞、做百鳥衣兩項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和古瓢琴制作這一項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我今年51歲,做百鳥衣有30多年了!”平而貓坐在自家新蓋起的繡樓中,拿起掛在二樓中堂中的一件百鳥衣說。她能聽得懂普通話,不會說。在兒媳平洪針的幫助下,邊穿百鳥衣邊講述自己和百鳥衣的情緣。
平而貓是送隴村土生土長的苗女。在百鳥衣沒有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自己沒有成為百鳥衣傳承人之前,她甚至沒有走出過苗寨。“送隴村那時都不通公路,去一趟丹寨縣城要翻山越嶺走好幾天。走出去,語言又不通,不如呆在寨子里自在?!?/p>
我們每問一句話,平而貓都要讓兒媳翻譯成苗語,有一些工序總是找不到相應的詞匯,她就一遍遍地用手上的針線給我們演示。平而貓的制衣技藝源自己的母親和姐妹;而母親則又是在外祖母的指導下學習的……送隴做百鳥衣就是這樣母女相傳,姐妹相授。
送隴苗寨做百鳥衣有多少年歷史?平而貓自己也說不清。村里也無人知曉,只知道做百鳥衣是世代相傳的手藝。傳了多少代,也沒有記載。倒是自己在成為非物遺產傳承人后,專門研究苗族文化的學者告訴她,百鳥年第一次一鳴驚人是在唐朝的“卉服鳥章進長安”事件中:唐貞觀中,東蠻謝元深入朝,顏師古奏言,昔周武時遠國歸款,乃集其事為《王會圖》,今卉服鳥章,俱集蠻邸,實可圖寫,因命立德等圖之。(《宣州畫譜·閻立德傳》)。苗家女人窮其一生,只會做一兩件百鳥衣。這也是百鳥衣在唐朝能留下美名的一大原因。對于苗族人來說,百鳥衣不僅僅是一件衣服,更多是一種圖騰象征:婚喪嫁娶,百鳥衣是他們的“禮服”,在祭祖“牯藏節(jié)”上,牯藏衣更是最隆重的服飾,因而,百鳥衣在制作時不計工本。
首先,拿縫制百鳥的底版來說,它本身是一整塊蠶絲版。排絲是最費工時的事情,因為苗族做蠶絲版不像漢族人做絲綢那樣,讓蠶先結成蠶繭、繅絲、織絲綢。苗族人直接排絲。所謂排絲,就是找一塊平整的木板,在上畫劃出經緯線,然后讓正在吐絲的蠶按照經緯線在木板上邊爬行邊吐絲。這樣就自然而然在木板上“鍍”成了一張蠶絲板,出來的繡花樣底板,高端且耐看。要收集能制作一件百鳥衣的蠶線版,每個繡娘都要等上三四年,但這還只是材料的準備階段。對苗女來說,真正的考驗“繡花樣”才剛剛開始。
百鳥衣,顧名思義就是在衣服上繡百只形態(tài)各異的鳥。百只是概述,百鳥衣上繡的鳥少則幾十,多則上百;鳥也只是泛指。百鳥衣有男女之別,苗語稱“歐花鬧”,男裝苗語稱為“歐花勇”。男裝多由概念化的牛龍或蛇龍等圖案組成,只有“歐花鬧”才繡百鳥?!案卖[”苗族支系百鳥衣之所以以繡百鳥為多,是因為“嘎鬧”在苗語中是“鳥的部族”之意,“嘎鬧”人認為自己是上古蚩尤集團中以鳥為圖騰的“羽族”的后裔。因而“嘎鬧”支系在姑娘們在做百鳥衣時,不僅僅是繡一件衣裳那么簡單,她是在蠶絲版上記載苗家史。當她們生兒育女后,一件件百鳥衣就成為了民族歷史的啟蒙讀本。
這天,平兒貓正和兒媳平洪針一起指導孫女學習刺繡。孫女如今正在上小學,幾年前送隴苗寨的鄉(xiāng)村小學被撤學并校,她只能到十幾公里外的雅灰鄉(xiāng)寄宿。
“以前,我們都是在寨子里的學校上學的,還未到成年,我就能獨自做自己的百鳥衣?,F在她們這一代都是在外上學,少則一周,多則一年才回一趟家,針線活也就慢慢不會做了。我們家還好,女兒從小耳濡染,慢慢地自己就喜歡上了!”平洪針從女兒手上拿過花樣,檢查女兒的針法。女孩在一尺見方的土布上正繡了兩只如太極一般頭尾相連的魚。這種雙魚圖案,在苗家代表著陰陽調和,是一種生殖崇拜的象征。在古代苗家女,是苗女繡來做定情信物之用。但這種風俗在絕大多數地方都已經消失。沒想到在送隴苗寨還保存著。
我問小女孩,知道繡的圖案代表什么含義?小女孩搖了搖頭,問媽媽。
媽媽笑而不答,女孩就追問奶奶,奶奶低頭裝著沒聽見。這時,一位老人拿著一只琵琶模樣的樂器走上繡樓?!斑@上面的秘密,等你長大后就自然明白了。跟著奶奶好好繡花啊,爺爺來給你拉古瓢琴助興!”老人是平而貓的丈夫石永明。石永明才在平而貓身邊坐定,嘶啞的古瓢琴聲就響起。
古瓢琴聲不似我想象中清雅,帶著幾分拙勁。平而貓卻一邊蒙頭刺繡,一邊跟著琴音輕搖細哼。百鳥衣和古瓢琴是苗族“嘎鬧”支系兩種最具備代表性的器物,更是曾經苗家男女用來談情說愛的利器。以往,每到節(jié)假日,“嘎鬧”支系全村出動聚集到護寨樹下的小廣場上。男人穿上歐花勇,女人穿上歐花鬧,就是一場集體相親會。穿百鳥衣跳錦雞舞,是苗家姑娘能夠想到的最美好的事情,而拿著古瓢琴拉情歌是小伙子們獻殷勤的最好機會。
苗家兒女的感情都很簡單:誰的古瓢琴做得靚琴拉得好;誰的百鳥衣做得艷,錦雞舞跳得帶勁,誰就可以俘獲人心。但這種最原始的相親游戲,隨著公路的修通而瓦解。自上世紀90年代起,陸續(xù)有旅行者來到送隴村,他們被百鳥衣的精妙打動而帶走后,百鳥衣就開始大量流失,百鳥衣被玩家收藏家們帶到各地。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苗寨流失的不僅是百鳥衣,還有送隴村的年輕人。
會做百鳥衣的苗女都走了,百鳥衣就日益可貴。石澤貴指著自家新蓋的木樓說,這是去年才蓋起來的新樓,是村里屈指可數的豪宅。“總共花了十多萬,木樓上下兩層有近三百平方。”他說,“賣掉母親的也就一件百鳥衣就搞定了?!笔瘽少F指著繡樓中四五件百鳥衣眼中無比自豪。平而貓現在做的百鳥衣每件最少賣15萬。在整個送隴人眼中,平而貓那結滿了老繭的手便是點石成金的金手指。
“以前我也像村里其他人一樣出去外出打工,沒想到母親繡出最土的苗家衣裳卻慢慢變成了城里人眼中的時尚?!笔瘽少F在賣掉一件母親手工縫制的百鳥衣后,建起了這棟帶著現代與苗風并存的木樓,還成立了“平而貓百鳥衣合作社”,把那些留守在家的苗家婦女納入到自家繡樓中。
“記得我年輕時,我和我的姐妹們也都是這樣坐在繡樓中繡百鳥衣。有時繡著繡著,猛一抬頭,看到她們在這里跟著我一起繡,我以為我又回到了那時候。但是感覺又不太一樣!”平而貓看著合作社中的繡娘,又看了掛在墻壁上滿墻的百鳥衣后默不作聲,沉浸在那些極富象征性的鳥樣紋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