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dú)是一座監(jiān)獄（組詩）

邰筐，一九七一年生于山東，現(xiàn)居北京。資深媒體人，業(yè)余寫詩。首都師范大學(xué)2008—2009年度駐校詩人，中國70后代表性詩人。曾獲第六屆華文青年詩人獎、首屆泰山文藝獎、第二屆漢語詩歌雙年十佳獎等獎項。著有詩集《凌晨三點(diǎn)的歌謠》（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2006年卷）、《白頭翁》兩部，另著有詩合集多部。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

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之于山東，游子的身份

都是一樣的。為稻粱和理想謀

我最好的兩個山東兄弟

一個去了遙遠(yuǎn)的澄邁

一個落戶大上海的松江

而我在京城輾轉(zhuǎn)，流浪

這不免讓我想起了

那些歷史上的大才子們

陸機(jī)、陸云和蘇東坡……

想起了當(dāng)年，被拒之鄭國城門外的孔子

他那一臉的凄惶和沮喪

之于文人，孤獨(dú)的命運(yùn)

都是一樣的。在古代

他們頻頻被貶，被流放

在今天，他們背著一口塵世的井離鄉(xiāng)

夜夜聽故鄉(xiāng)的濤聲

一直聽到耳鳴眩暈

夢里一次次被月光掐醒，淚凝成霜

而在他們最新的詩句里

一次次地寫到雷州半島的清晨

和松江的黃昏

寫到多爾峽谷的走向

和華亭老街的滄桑

我真想由衷地贊美一下澄邁

和松江，這真是兩個好地方

不僅給詩人安下了一張書桌

還給了詩人一個靈魂的遠(yuǎn)方

兄弟們，你們現(xiàn)在

終于是有職稱的人了

接下來還要做一個，稱職的丈夫

慈愛的父親和合格的南方市民

就在南方安家吧

天下炊煙，飄到哪里都溫暖

有空我真想去看看你們

我會每人送你一把

清水泥的紫砂壺

那壺里，裝著一個省的孤獨(dú)

公元二○一○年九月九日

我忙于加班，無法登高

只好趁傍晚，爬到永樂小區(qū)住宅樓的頂上

向兄弟們所在的南方，望了又望

一個男人走著走著突然哭了起來

一個男人走著走著

就突然哭了起來

聽不到抽泣聲

他只是在無聲地流淚

我看到他時

他正從首師大

南門旁的小賣部走出來

穿過美術(shù)館前

鋪滿落葉的小徑

走向了東區(qū)的操場

我看到他時

淚水正從

他的眼睛里走出來

通過他的鼻梁

滑向他的嘴角

最后滴在

他胸前的衣服上

他看上去和我一樣

也是個外省男人

他孤單的身影

像一張移動的地圖

他落寞的眼神

如兩個漂泊的郵箱

他為什么哭呢

是不是和我一樣

老家也有個四歲的女兒

是不是也剛剛接完

親人的一個電話

或許他只是為

越聚越重的暮色哭

為即將到來的漫長的黑夜哭

或許什么也不因為

他就是想大哭一場

這個陌生的中年男人

他動情的淚水

最后全都匯集到

我的身體里

泡軟了我早已

麻木冷酷千瘡百孔的心

我跟在他后面走

我拍拍他肩膀關(guān)切地

叫了聲兄弟

他剛剛點(diǎn)著的煙卷

就很自然地

叼到了我的嘴里

給梵高

孤獨(dú)是一座監(jiān)獄，只適合囚禁更多的孤獨(dú)

瘋?cè)嗽汉芏?，而梵高只有一個

他活著，畫只配糊巴黎的雞窩

換不來面包他就吃顏料

買不起禮物，他割下自己的耳朵

送給他深愛的那個妓女

他沒有孩子，就把世界上所有的向日葵

都領(lǐng)養(yǎng)成自己的孩子

他布道的嗓音很憂傷

他叼煙斗的姿勢很酷

他用草帽檐上的燭光點(diǎn)亮星空

他把苦難也涂抹成那么溫暖亮麗的顏色

他讓烏鴉守望最后一塊麥田

他最后殺掉了自己，只為祭祀太陽

他不屬于巴黎和倫敦，也不屬于津德爾特

這個可憐的家伙，他走得那么倉促

來不及帶走他的畫筆他的苦難

倉促到，好像從來就不曾活過

活著多么奢侈呀……

活著多么奢侈呀……

活著簡直就是一種浪費(fèi)

日出我沒有痛苦

日落我也沒有痛苦

在這冬日京城的大地上

我突然喪失了悲愴的力量

天一點(diǎn)點(diǎn)地暗

一點(diǎn)點(diǎn)地涼

黃昏它在我身上

留下的那條影子叫哀傷

活著多么奢侈呀……

活著簡直就是一種浪費(fèi)

一天我都在這兒

肉體在這兒，靈魂也在

每天好像都在

是呵

不是在這兒，就是在那兒

我們被遺棄在地球上

從活著開始

我們的等待美麗而孤絕

活著多么奢侈呀……

活著簡直就是一種浪費(fèi)

窗外，隔著兩條大街

電視塔的塔尖一閃一閃

仿佛在向另一個星球傳遞著

人類求救的信號

肉欲的洪水一浪高過一浪

大地之上，都各自逃命吧

人命狗命一只螞蟻的命

還有黃昏那無盡的車流

亡命徒一般，奔向那絕望之境

金銀木

槐樹的葉子落盡了

銀杏樹的也落盡了

還有紫葉李、白蠟

葉子都落盡了

就連我窗外的那兩棵毛白楊

也在與寒風(fēng)的最后一場豪賭中

輸?shù)袅诉^冬的外套

和時光的盤纏

只有金銀木除外

只有金銀木還舉著

一樹紅色的小果實(shí)

像舉著無數(shù)紅色的嘴唇

紅色的奶子紅色的吻

紅得那么炫目

紅得讓人揪心

這是在北京

這是在西三環(huán)的嶺南路上

在首師大的南墻外

489路車開過去

又開過來

一棵金銀木讓我如此恍惚

一分鐘之內(nèi)我變了好幾次稱呼

我叫她妹妹

叫她姐姐

如果我愿意，她就是

我的母親，我的祖國

靠著她，就像靠著一團(tuán)火

在這瑟縮的冬日

我還有什么好怕的呢

孤獨(dú)療法

取白日夢一個

鄉(xiāng)愁三湯勺

金銀木的紅色籽實(shí)

五粒，愛情、信仰各七克

清風(fēng)八錢，月光九片

去皮，搗碎，研成沫

借杜甫的一聲嘆息做藥引

舀一瓢滄浪之水浸泡

用靈魂煎，讓歲月熬

一把命運(yùn)的老沙壺

緩緩傾出人生的苦

不多不少，每次一碗

趁熱喝下，如飲甘露

甚妙甚妙。此方

不在《本草綱目》

痛苦的根源

人最大的痛苦，莫過于

找不到痛苦的根源。

就像我活著，

卻失去了深究的勇氣。

我思念——

卻早已忘了思念之人的樣子，

我常常把她的性別，

和花草樹木混淆在一起。

這一天與

那一天——

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一樣被時光奴役著。

從這兒到那兒，

四季自有它自己的變化和更替。

就像一只蝸?！?/p>

走得再慢也不舍棄欲望的殼。

我總是深藏起，

我的膽怯，我的

懦弱，

我靈魂的丑陋。

可這又有什么用處呢？

在一片湖水的拷問下，

在無邊的月亮的清輝里……

登香山

黃昏時。我爬上香山

值深冬，葉已落

已很難區(qū)分

哪些樹木曾青蔥如絕句

哪些樹木曾火紅似小令

山無游客跡

只有孤獨(dú)如皮影

窸窣于那些低矮的木叢

只有寂寞如松針

縫補(bǔ)著人性里

那些巨大的虛空

還有金銀木

它緊抓著腳下

一塊無比現(xiàn)實(shí)的土壤

卻做著一棵理想主義樹的

遁世之夢

天空灰不拉嘰

沒有一粒鳥鳴

可以喚醒麻木的心靈

遠(yuǎn)處一團(tuán)模糊

沒有一盞燈火

點(diǎn)燃遼闊的星空

群山如棄兒，無助、清冷

在無邊暮色里

是什么讓我心疼

但我心疼的又是誰呢？此時

我寧愿是個啞巴

不哭也不笑

但也并不能證明我的溫良

我只是，在靈魂深處

引一聲凄厲的狼嚎

然后摸黑下山，打車

回到熱鬧的北京城

致波德萊爾

你一生下來就病得不輕

法蘭西是你的病灶

你是法蘭西的病根

你憂郁的眼神，孤獨(dú)的命

你的愛情被梅毒侵染

你的一生被債務(wù)和疼痛糾纏

你是詩歌的傷口

卻因為中了詩歌的毒而無法愈合

你是一個讓人猜不透的人

你總是把惡收拾得那么美

你愛過的女人

叫娜·迪瓦爾

你最好的伙計

是艾倫·坡和雨果

你生在巴黎

卻好像一天也沒在那里呆過

你比我早生了150年

你我中間，隔著的

不僅僅是一條世紀(jì)的河流

和缺少一輛從北京

到巴黎的馬車

不能一起喝酒、聊天

我也只好暫且用漢語寫一首

向你表達(dá)敬意的詩歌

因果論

砍伐者拉著鋸

最后鋸傷了自己的影子

挖坑者揮著鍬

最后弄斷了自己的腳趾

告密者躲藏在人群里

一生被恐懼

牢牢捏住了舌頭

事情總是這樣

過河的毀在水里

走路的斃于途中

——只有死神他步履如飛

——肩上扛著自己的尸體

在江邊

沒有什么不是浪子的形象

那落魄的落日

那江面上越飄越遠(yuǎn)的帆影

沒有誰比誰更苦命

在江邊游蕩的邋遢酒鬼

在江灘公園里撿拾空瓶子的老嫗

萬物總有它化解悲傷的辦法

蘆葦在水邊寫著排比句

老柳樹在岸上練習(xí)倒立

而江水總是渾濁、無言

從上游到下游

它用浩瀚包容了一切

白頭翁

在這里，沒有什么可以

被打擾。清風(fēng)吹蕩

一片山河的氣息

連群峰，也在接受

落日無言的教育，多么安靜

只有那些高尚的靈魂

才配得上這里的安靜，而

身后這一座城市，不配

被塵世的繩子

拴住的人們，不配

遠(yuǎn)處那兩條渾濁的江水

也不配

白頭翁在啼叫，高一聲

低一聲

仿佛在喚著誰的乳名

沒有誰肯出來答應(yīng)

那些松柏不，那些野花不

那些碑石也不

白頭翁在啼叫，長一聲

短一聲

它一定在喚著誰的乳名

白鷺賦

不是詩經(jīng)里飛出的那一只

不是驚飛破天碧的那一只

不是一樹梨花落曉風(fēng)的那一只

不是一灘鷗鷺里

驚起的那一只

不是翹立荷香里

窺魚的那一只

……

那些都是白鷺中的白領(lǐng)，都太白了

它們作為鳥類中的大家閨秀

和文人騷客攀上親戚，成為相互矯情

和意淫的工具，被他們反反復(fù)復(fù)

描繪得那么美

那么不合群眾路線

這是落寞的一只。像個鰥夫

它以八大山人的技法

在龍虎山下，一塊水田里

遺世而獨(dú)立

我用長焦鏡頭把它拉近，再拉近

它既沒有想象中的白，也沒有想象中的美

身子蜷著，脖子縮著，翅膀耷拉著

上面還沾著一些黑泥點(diǎn)

毫無征兆地，它全身的毛

突然聳起，一條魚瞬間被叼進(jìn)嘴里

它接著騰空而起，像一團(tuán)飄起的白霧

越飄越遠(yuǎn)，很快就散了

只留下一個兇狠的眼神，似乎還久久地

在鏡頭里盯著我

題紫禁城北宮墻上的烏鴉

呵故宮。呵故國。呵故人

你終于借一只烏鴉的嗓子

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

低沉的，喑啞的，戰(zhàn)栗的

在暮色里，多么好多么包容

在我大中國

舊日皇上的家門外

一只烏鴉的鳴叫

就像一條命運(yùn)的纜繩

突然把我和

不遠(yuǎn)處的護(hù)城河、白塔、北海

以及水面上那

輕輕搖蕩著的小船

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把我滿腔的悲憤和熱愛

與落日下的無限江山

連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