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
春節(jié)回家,走親戚時見一婦人眉頭緊皺,其他人也都小心跟她說話。她54歲了,有兒有女,兒娶女嫁,都有了孩子,家里作物果樹也小有積蓄,日子正甜,何故愁云滿面?原來,女兒被夫家的公公婆婆打了一頓,婆家年前提出離婚。桌面上的理由似乎頗為可樂:兒媳婦既懶且饞,不掃地,好吃懶做,做飯把握不住分寸,不是剩下就是不夠吃云云。女方父母拒絕離婚,認定男方家里種植苗木暴富,找藉口打發(fā)自己女兒回家,好再娶新人。聲稱,若男方不撤回離婚訴求,將以家庭暴力罪起訴對方。據(jù)知情人介紹,女方確實懶惰,嬌生慣養(yǎng),但小夫妻兩人其實感情還不錯,只因男方父母強勢,兒子又唯命是從,方有離婚這一出好戲。
婚姻主體是年輕男女,主宰者卻是他們的父母,最后變成了兩個家庭的角逐。這才是問題。兩個長不大的孩子,被迫參與一場可笑的游戲。
女方親戚透露,本來兩個家庭的經(jīng)濟狀況相匹配,婚后幾年也相安無事,這兩年男方收入暴漲,對女方才挑剔起來。
談起這個話題,朋友講了另一個例子。一對年輕夫妻盡管時有拌嘴斗氣,日子尚可維持,卻因為雙方母親的較勁,最后不歡而散。離婚后,男女都覺得后悔,但木已成舟。
在關中農(nóng)村,父母與孩子是一種逆關系:前者負荷過大,從小到大,對孩子負有過度責任——養(yǎng)育,并承擔婚嫁、安居等義務;做孩子的,安然享受父母的庇護,等自己有了后代,再扛起同樣繁重的責任。循環(huán)往復,無窮無盡。老一代為下一代犧牲或放棄自己的生活,以兒女的前程為目標,子輩榮而己榮,子輩枯而己恥。我娃如何,他娃如何,是人們掛在嘴邊的話。
如此一來,子輩自然生出依靠的意識,靠山山不倒,生命的重心便傾斜了,自我的枝干搭在粗壯的主干上,呈現(xiàn)一副細瘦、無力的情狀,很難有獨立天地間的氣概和格局。
無限責任壓垮了父輩的脊梁。愁眉不展,心事重重,可謂他們的精神寫照。行走鄉(xiāng)間,很少看見舒展自如的臉孔,多為苦楚難言的神情。熟人間的話語總是離不開孩子,無非是讀書、工作、婚嫁,大人們好像包辦了孩子的一生,他們既為運籌孩子的一切而焦慮,也為有能力安排子女的人生而自豪。自己本身的生活似乎微不足道,掙錢為孩子,花錢為孩子辦事。每個人很少談及自己,也不愿意敞開心扉傾訴自己的苦惱。因而,對占有生活資料的攀比就順理成章,你有的我也必須有,這成了大多數(shù)人的生命動力,你沒有的我得有,才能令我獲得人生的成就感。他們生命的完滿幾乎完全建立在物質(zhì)的富足與否上。
不能也不愿意自立的子輩,在心智上一直未能成熟。許多已經(jīng)成家多年的人,精神的發(fā)育還停留在童稚期,言談舉止無不露出未獨立的痕跡:缺乏對人生的設計,當然就談不上完成自己生命意愿的勇氣了。他們似乎認可被父輩設計的人生,因為懼怕未知帶來的考驗,他們樂于享受無風險的人生。依照父輩規(guī)定的程序,順順當當走完一生,對他們而言,真的是一種幸福。無數(shù)父子的人生,何其相似乃爾!子輩復制父輩,子子孫孫無窮盡也。他們甘于做復制品,又樂于制造復制品,在重復中獲得可憐的滋味。
父輩的結(jié)局。孝順的子輩給予父輩一個什么樣的晚年呢?一直保持威望、手里有存款的,吃喝不愁,有天倫之樂可享。如果碰到白眼狼,父輩就相當悲慘了。村里有幾個例子。養(yǎng)育了4個兒子的母親,老年卻靠乞討為生,當好人給予資助時,當過村支書的兒子竟然辱罵好心人;含辛茹苦拉扯大兩個兒子的老夫妻,晚年無人贍養(yǎng),丈夫病故后,獨臂妻子靠撿拾谷物度日,兒子皆作壁上觀;一退休教師常年將自己的退休金分給兩個兒子,當老伴離世后,晚年卻獨自面對漫漫長夜……老人甚至不能去政府開辦的“幸福院”吃飯,因為子輩怕背上不孝的惡名。
更為普遍的情況是,父輩在晚年淪為兒女們的仆人,唯兒女馬首是瞻。
我不理解的是,大多數(shù)由兒媳婦當家的家庭,兒子喪失了發(fā)言權,其父輩落得吃不飽飯的凄慘命運。兒女們不愿意贍養(yǎng)父母和公婆,而且能以下作的手段逼迫老人就范,公權力卻對此無能為力??杀氖?,如此對待父輩的子輩,到老年又被子輩同樣虐待,在長不大的子輩和不得善終的父輩之間,是無窮盡的人性惡的循環(huán),維持人心與社會的倫理道德淪喪之后,就剩下了惡力無約束的表演了?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