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眷屬
——林徽因與梁思成

◎文/周珣

神仙眷屬
——林徽因與梁思成

◎文/周珣

她19歲，他20歲，兩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攜手遠游，負笈海外。24歲，她成為他的妻子。

他們的婚姻持續(xù)了27年，其間歷經(jīng)戰(zhàn)亂、離殤、病痛、貧困和苦厄，但他們相扶相持、不離不棄，直至她撒手人寰。

她的名字是林徽因，他的名字是梁思成。

這樁著名的婚姻，因為男女主人公各自的出身、聲名，被廣為議論,一直以來，人們憑著各自的想象、偏好和意愿，猜疑和揣度著這樁婚姻的樣子。

她固然是美麗、歡快、敏感、善談，有著閃電般的靈光和敏銳的文學(xué)天賦；他也是學(xué)業(yè)優(yōu)，興趣廣，愛體育，擅音樂，精美術(shù)。梁思成鋼琴、小提琴、短笛樣樣拿得起，在清華，他是管樂隊隊長、第一小號手，在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他是合唱團成員，被認為是中國學(xué)生里最西化的人，“也是最受歡迎的男生”。賓大的同學(xué)，對他的印象是溫文爾雅、神情愉快，非常幽默，愛開玩笑。

這樣兩個出身同一階層，家境和教育背景相似，素養(yǎng)氣質(zhì)相當?shù)哪贻p人，相互吸引直至傾心相愛。

林徽因在一次聊天中跟朋友講到和梁思成逛太廟，忽然就找不見了他。結(jié)果是梁悄悄爬上了樹，在樹上喊她的名字?！澳强墒堑谝淮魏退鋈ネ妫姘盐覛鈮牧?。”林徽因抱怨道。這樣的小兒女情態(tài)，便是在多年以后的回憶中，也是盎然趣致、觸手溫熱的。

確實是父輩交好，相識就有提親之議。但梁啟超和林長民都不是封建家長，有撮合之心，卻無勉強之命。梁林從初識到結(jié)婚，有9年的時間相互了解，也經(jīng)歷過外在的誘惑、激烈的爭吵和磨合，甚至也有來自家庭的壓力。

1923年，梁思成遭遇車禍，住在協(xié)和住院。天熱，常常只穿著背心。林徽因日日病榻相慰，談古論今，替他擰毛巾擦汗。在那個時代，這樣的新派女子行事可謂驚世駭俗，梁家長輩女眷相當抗拒。

若無誠摯、持久的吸引和愛戀，9年，各種經(jīng)歷和世事變遷，足以令正在人生最好時光的兩個人淡漠厭倦分道揚鑣。

人世間有的相遇，是電光火石，是驚鴻照影，帶來的是震動，是沖擊，終成雪泥鴻爪，像徐志摩之于林徽因。而有的相遇，溫和愉悅卻厚密綿長，可以更頑強地植入心底，長青不衰，如梁林之愛。這里面有因緣際會的成分，更多的是性情造就的命運。

林徽因最廣為人知的公眾形象是才女。

傳說中林徽因的建筑繪圖大半是草圖。她靈感充沛，卻懶得細描，最后都要由梁思成替她完成定稿。但梁思成會走上建筑學(xué)這條路，成為一代大家，卻是源林徽因的引領(lǐng)。梁自己說，第一次拜訪林，她談到以后要學(xué)建筑。“我當時連建筑是什么還不知道，徽因告訴我，那是包括藝術(shù)和工程技術(shù)為一體的一門學(xué)科”。

15年190個縣2738處古建的實地考察勘測，他們相偕共歷。村野僻壤，勘測古建，野外調(diào)查乘坐木輪馬車、騎驢、騎馬、步行，學(xué)校、廟宇是好住處，大車店與蚊蠅壁虱為伍也是常事。他們的共事者莫宗江說：“林先生看上去是那么弱不禁風的女子，但是爬梁上柱，凡是男子能上去的地方，她準能上得去?！?/p>

他們在兩個人都熱愛的專業(yè)中共同參研，相互扶持。林徽因的美女照大家都熟得不能再熟了。我印象深刻的卻是她的一張病榻照。那是在戰(zhàn)亂中的四川李莊，一張行軍床上，病弱瘦削的林，專注地讀書，病榻四周滿是高高摞起的書籍。彼時，梁思成在撰寫《中國建筑史》，林徽因遍閱《二十四史》和各種資料典籍，做讀書筆記，為書稿作種種補充、修改和潤色。

他們性情相得，志趣投合。

林徽因以熱情、淵博、詼諧、機敏聞名。梁思成相對內(nèi)斂，彬彬有禮，在朋友間卻也被稱道聰敏，擁有“古怪的機智”。

抗戰(zhàn)時期，梁林夫婦困守李莊，常常要靠典當衣物度日。梁思成經(jīng)常念叨：把這只表“紅燒”了吧，這件衣服可以“清燉”嗎？貧病交加中，梁一點兒也不愁眉苦臉。畫圖時總愛哼哼唧唧地唱歌。一部煌煌《中國建筑史》，便是在這樣的境況下成稿。

林徽因一直為肺結(jié)核所苦，數(shù)度病情危重。但她從來不是一個整天生活在嘰嘰歪歪痛苦中的女人。

給費慰梅的信中，提到即將進行的腎臟手術(shù)，林輕描淡寫為“作一點小修小補——用我們建筑術(shù)語來說，也許只是補幾處漏頂和裝幾扇紗窗”。她形容醫(yī)生檢查她的病歷，“就像研究兩次大戰(zhàn)史一樣”，“如果結(jié)核菌現(xiàn)在不合作，它早晚也得合作，這就是其邏輯”。

這對夫婦共有的，是樂觀、詼諧、朝氣，是在逆境中不失幽默感的泰然自若。

對美的高度接近的感知能力，也是他們的共通之處。

任何美的東西，都能使林徽因興奮和愉快。她會拼著命登上午門城樓去看敦煌藝術(shù)展覽，著迷于景泰藍燒制，跟朋友們繪聲繪色地描述觀看一個痰桶的燒制過程。

她會在病中去頤和園，“我從深淵里爬出來，來干這些被視為‘不必要的活動’，沒有這些我也許早就不在了”。

以一種審美的態(tài)度活著，投入享受這些“不必要的活動”，是梁林兩個人婚姻生活重要的部分。

梁思成給學(xué)生講課，說建筑師“最本質(zhì)的應(yīng)當是一個有文化修養(yǎng)的綜合藝術(shù)家”，可視為夫子自況。

在享有盛名的梁家4點半茶敘中，梁林曾經(jīng)對談四川民諺。那是梁思成在調(diào)查古建路途中，隨走隨收集記錄，林徽因興致高昂，能背下很多，說可以編一本“滑竿曲”。

他有興致收集，她有興致誦讀。他喜歡的，她也喜歡。梁的心血，是林的熱愛。同樣，林的興趣，也是梁的品位。在林徽因去世之后，他親手抄錄整理她的詩作。他由衷欣賞她，“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

和所有的婚姻一樣，梁林夫婦也要面對生活一地雞毛的那一面。

最忙亂的時候，林徽因應(yīng)對一大家子十余口人的日常，各種雞毛瑣事隨時隨地要她作決定，她是“這十個人的囚徒”。

1937年，他們避亂長沙，一直生活優(yōu)裕的他們境況陡變。兒子梁再冰回憶說：父親和母親開始學(xué)習(xí)燒飯洗衣等家務(wù)勞動?！八麄儗τ谏钏降拿黠@下降很不在意，而是帶著興奮和愉快的心情來迎接這種變化。”

林自嘲地形容過自己一天的“糟糠”生活：灑掃、擦地、烹調(diào)、教子、洗衣、鋪床，每日如在走馬燈中過去。在李莊時，林“忙著為思成和兩個孩子縫補那些幾乎補不了的內(nèi)衣和襪子”，并且打趣自己“這比寫一整章關(guān)于宋、遼、清的建筑變遷或描述宋朝都城還要費勁得多”。

同樣地，梁思成也自學(xué)成才做了林徽因長年的護士，每日添煤倒爐渣，保持爐火不熄，還會靜脈注射各種藥液。

1947年他從美國回來，買的多半是美國的電子小玩意，用來安慰和豐富她的臥床生活。林徽因致信友人，“在一個莊嚴的場合，梁先生向我展示他帶回的那些可以徹底拆、拼、裝、卸的技術(shù)裝備。我坐在床上，有可以調(diào)整的帆布靠背，前面放著可以調(diào)節(jié)的讀寫小桌，外加一臺經(jīng)過插入普通電源的變壓器的錄音機，一手拿著放大鏡，一手拿著話筒，一副無憂無慮的現(xiàn)代女郎的架勢”。

那樣的細意周全、各種疼愛躍然紙上，也算得秀恩愛的高階了吧。

他們?nèi)^一致，進退默契。

抗戰(zhàn)烽火中，梁林夫婦放棄赴美工作和治病的機會，不少人認為這個決定對林徽因病況不利。梁思成后來談及，“我的祖國正在災(zāi)難中，我不能離開她”，很確定地說林徽因不是以自我犧牲來支持他的選擇，因為，“這也是她的選擇”。

很多人已經(jīng)知道梁思成提出保護日本的京都和奈良，在盟軍因為奈良附近軍事目標眾多而做轟炸的準備時，標記歷史文物圖注的人，是林徽因。

梁思成為保護北京古城殫精竭慮，設(shè)計方案，林徽因更是據(jù)理力爭，面斥權(quán)要。

他們堅守共同的底線和價值，從無歧義，默契于心。亞里士多德所謂“摯友如異體同心”，大概就是這樣的境界。

梁思成和林徽因蜜月游歷歐洲，歸國時曾和一對美國夫婦不期而遇。他們在回憶中是這樣評價的：“他們兩人是完美的組合……兩人合為一體，比各自分散所得成果要大得多——一種罕有的奇跡一般的配合?！?/p>

談?wù)摿毫值幕橐?，徐志摩、金岳霖是無從回避的話題。其實沒什么好討論的，人物都是一時之選，等量齊觀，這是一個可以高質(zhì)量交流的圈層。相處到后來，他們不僅是她的知己，也是他的至交。

是的，神仙眷屬，是我們多數(shù)人間夫妻可望不可即的境界。有望、有信，有羨慕、有希冀，是世界美的那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