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的麻紙

世間必先有紙，然后才有造紙術(shù)。

蔡倫改進(jìn)了紙的制作工藝，并將這一成果奏報了皇上，那一年是公元105年。世間必先有紙，然后才有秦簡上刻著的“紙”字。既然秦簡中出現(xiàn)了“紙”，那作為秦人家園的西和禮縣，紙，也應(yīng)該就早早地存在了。紙的本義就是，在平底板上攤曬壓平形成的纖維漿液硬結(jié)層。《說文》曰：“紙，絮一苫也。從糸，氏聲。”那一苫之絮，就是最初的紙了。

直到親眼見到了，才知道西和麻紙的確是被手撈出來的。

第一次在低矮簡陋的家庭麻紙作坊，我看到那塊長方形的竹簾，一雙巧手在盛滿紙漿的池子里端起竹簾，撈一次，再撈一次。竹簾巧妙穿梭，褐色的紙漿翻滾、起伏、沉淀，剎那間，纖維就均勻地停留在竹簾里。就在那一刻，斷裂的纖維瞬間重組，新的一張西和手工麻紙就獲得了呼吸，擁有了自己獨(dú)立的生命，每一張都有不同的構(gòu)造和個性，每一張都是絕版。

撈麻紙的80后小伙，一身土褐色的素樸衣衫，也并不穿圍裙戴套袖，撈麻紙是他日常生活的全部。我想看看怎么撈紙，他就一步跳下紙漿池前的土坑，那土坑僅能容一人站立。他動作嫻熟地手持飛桿在水中來回攪動，然后手指靈巧地拿起竹簾開始操作，那竹簾在翻動起伏的紙漿中來回各舀一次，就快速地將竹簾撐在橫桿上，取下兩側(cè)鎮(zhèn)尺一樣的兩截方木，提起竹簾，拿在旁邊的土臺子上，雙手揭下一張濕漉漉的紙，整整齊齊地平鋪在一沓剛剛撈出來的濕紙床上。他目光鎮(zhèn)定，不溫不火地?fù)瞥鲆粡堄忠粡埣?，不緊不慢地將一面竹簾拿起又放下，不急不躁地將一池紙漿變成一摞又一摞濕紙。我的鏡頭一次次聚焦來回穿梭的竹簾，卻始終未能看清液體的紙漿凝結(jié)成一張麻紙的魔術(shù)一般的表演過程。于是，我懇請他，把撈出紙的竹簾在空中停留數(shù)秒。在他雙手舉在空中的竹簾上，我清晰地看到了麻紙的紋路，誕生在竹簾上的麻紙，生命的表情里刻上了母體的印痕，麻紙下端的絲絲縷縷，是水沖刷纖維留在它身上的烙印。此時，正午的陽光，透過簡易的木棚，一束光斜著身子，照射在剛剛新生的這張麻紙上，并穿透這一張薄紙，將影子和余光灑在紙漿池的紅褐色的液體上。他舉著麻紙給我看，并投來簡單干凈的目光，我看著他的眼睛和麻紙，恍惚間，時光退回去兩千年，一介布衣的老農(nóng)，長須飄飄，白發(fā)綰起，卷起袖管，旁若無人，在漢代的暖陽里，打撈時光深處不可或缺的手工。

我綰起紅圍脖，跳進(jìn)操作間，雙手端起竹簾，伸進(jìn)冰冷刺骨的紙漿，期待能用自己的雙手，把千年的時光撈成一張紙。我虔誠的目光注視下，竹簾在池中來回游走，撈了一次又一次，拿起竹簾，只發(fā)現(xiàn)一股擰結(jié)的繩，換來外面一陣哈哈大笑。心不甘，再撈數(shù)次，竹簾上一無所獲，而池內(nèi)的紙漿也已經(jīng)平靜地昏昏欲睡了。我再次看看那雙手，說：“水那么冰涼，為啥不戴手套？”一陣大笑，再次掩蓋了他解釋的聲音。我方才明白，一張均勻漂亮的紙，必然離不開雙手肌膚的溫度，輕重緩急，起伏頓挫，一切都在指尖掌握，不可以隔著一層厚厚的手套！

西和之南的西高山，寧謐裹敷的村莊，山明水秀，一世安暖。西漢水畔的朱劉河，把房屋纏繞在臂彎，叮咚言歡，滿目閑散。綠水大搖大擺鋪滿整個河道，歪歪扭扭的一根橫木，連接著此岸與彼岸，晃呀晃，穩(wěn)實(shí)的布底鞋踩碎岸邊的晨曦，粗布的衣衫搖落斜陽的余暉。浸泡在河里的枸樹皮，連續(xù)7個日夜后，被那些粗糙的大手，打撈出河水，?？吭趯Π?。在白石灰水里打個滾兒，浸泡兩三天，個性柔韌的枸樹皮蘸了石灰，是為了更容易將它蒸軟，一捆捆穿了白衣的枸樹皮被碼放進(jìn)泥土筑起來的圓形爐子上的大鍋里，鍋在底端，而圓柱形的爐子的圍墻高達(dá)數(shù)米，裝進(jìn)滿滿的一爐枸樹皮，加入充足的水，然后再用和好的爛泥將頂部涂抹封閉，旺旺的爐火就在爐子的底部燃起，蒸煮連續(xù)一天一夜。當(dāng)村莊被炊煙浸染，土爐子上的熱氣滾滾騰空，蒼涼的山歌在一片氤氳的暮色中漫向遠(yuǎn)山。村莊的灶房里白生生的花卷蒸熟了的時候，河對岸的大鍋里，枸樹皮也熟了，花卷是日子里的清香，枸樹皮是村夫村婦365日的望想。他們不出去打工掙大錢，就留守在村莊，守著一座土木結(jié)構(gòu)的低矮的老房子，守著方正的被麻紙磨光了的土質(zhì)的圍墻和院落，守著一爐子的枸樹皮，守住一些安寧，一雙手不停地?fù)瓢?，把堆成山的樹皮，變成層層疊疊的心病。

蒸熟了的枸樹皮，再次被一一投放進(jìn)河水，洗掉石灰的殘留，干凈的枸樹皮，被碼放在屋檐下、院子里，村莊的胃用一年的時光慢慢咀嚼，細(xì)細(xì)消化。一爐子的枸樹皮足夠一個家庭一年撈制麻紙的用料。在石碾上碾成穰，再用鍘刀一一切成小塊，用石錘搗爛砸碎，直到蒜泥一樣的均勻，那些纖維就變得又細(xì)又軟。倒入石槽里淘漿，變成均勻的紙漿，加入水，倒進(jìn)紙漿池，攪拌混合，就等待被撈成一張張紙了。

四面土墻圍起的院落，沒有門，風(fēng)和陽光，可以自由地出入。貼滿麻紙的墻面，平滑的土層和紙，一起盛滿陽光。院子的女主人，齊耳短發(fā)，在太陽下閃著光，手拿一根針，動作干凈利落，往貼在墻上的每一塊麻紙的右上角輕輕一點(diǎn)，稍稍提起，一張張紙垂下右上角，在風(fēng)中期待著，有如破繭成蝶，新生了一雙翅膀，好奇的眼神打量著世界。當(dāng)四面墻上的麻紙都在風(fēng)里扇動翅膀，那年輕的女人，把一張張麻紙收集進(jìn)自己的雙手里了，只聽得撕扯的聲音嗤嗤作響，一張紙在和墻面數(shù)小時的親密接觸里，晾干了水分，才真正意義上獲得了生命。痛苦的呻吟在指尖轉(zhuǎn)瞬即逝，豐厚的一摞收成，在眼前整齊碼放，飄著樹的香，飄著泥土的香，綿滑柔軟的暖陽一一被裝在紙里了。

一茬紙干了，收好，碼放在堂屋里的炕箱上。那只粗糙的大手，攤放在麻紙上，熨斗一樣一一壓平。而剛剛撈出來的一沓濕紙磚，浴著明媚干凈的陽光，又被一一貼在墻面上，土色的麻紙，給土色的墻，穿了一層又一層的優(yōu)雅漂亮的衣裳。

枸樹一次次被砍下，剝?nèi)テ?，用來制作麻紙，而它的根部又會長出新的枝條。麻紙的前世今生，貼著泥土，貼著陽光，貼著一面土墻，卻都離不開手的溫暖。

撈制的西和麻紙一朝相遇筆墨，被另一雙巧手的點(diǎn)染，貼上另一面墻，就成了世上最完美的手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