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瓷貓風(fēng)鈴

1.遇見

晚上出去散步，順便逛了逛廣場四周的跳蚤市場。小攤小販們在路燈下或支起一張小桌子，或鋪一張塑料墊子，各自兜售著琳瑯滿目的小東西。玩具、飾品、衣物、鞋襪……一應(yīng)俱全。

“風(fēng)鈴，可愛的陶瓷風(fēng)鈴，過來看看吧！”嘈雜的廣場舞背景音樂聲中，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循著聲音用目光搜尋，路旁高大的懸鈴木下，夾在水果攤和燒烤攤中間，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奶奶用一張木桌子鋪了一塊碎花的桌布，在叫賣風(fēng)鈴。

我好奇地走到攤前，觀賞起來，一排排風(fēng)鈴精致可愛、栩栩如生：穿花衣服的小貓、笑嘻嘻的晴雨娃娃、圓嘟嘟的胖兔子……澄黃的路燈光線打下來，為它們嫩白的瓷質(zhì)肌膚鍍了一層微暖的光。我忍不住隨手拿起一串搖一搖，聲音清脆悅耳，讓人愛不釋手。

“怎么樣？喜歡吧？是很特別的風(fēng)鈴哦！”老奶奶慈祥地望著我，向我推薦。

“嗯呢，太可愛了！要賣多少錢一個呢？”

“大的這種十塊，小一點的八塊?！?/p>

“一點也不貴呀！”

“是啊，買一個吧！是很特別的陶瓷風(fēng)鈴呢！”老奶奶再次強調(diào)。

“是嗎？有多特別呢？”我忍不住問。

“在月圓的夜晚，你搖三下就知道了?！崩夏棠躺衩氐匦χf。

“聽起來很有意思！”我決定買一個。挑了半天，最后選中了一個穿著和服的貓咪風(fēng)鈴，它看起來就像個溫柔乖巧的小女孩。

買回家的陶瓷貓風(fēng)鈴，被我掛在了通向陽臺的門廊上，和垂下來的吊蘭相映成趣。因為喜歡聽它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每次?jīng)過門廊我都會隨手撥弄它幾下。

不知道為什么，自從買回了這個風(fēng)鈴以后，我就常常失眠。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夜晚，腦袋里像建起了一個亮著馬燈的小劇場。劇場里那一盞盞明晃晃的馬燈永不熄滅，無數(shù)童年時期、少女時代被我刻意遺忘的不愉快記憶紛至沓來，在劇場上輪番上演，擠滿我的腦海，幾乎將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自我一點一點吞噬掉。悲傷的感覺像一團(tuán)冰，涼津津地壓在胸口上，讓我呼吸不暢。

就這樣過了好多天，我被失眠折磨得心力交瘁，幾近崩潰。抬頭嘆息間，看到一輪圓月皎潔明亮，掛在當(dāng)空。我猛然想起那天賣風(fēng)鈴的老奶奶說的話：“是很特別的陶瓷風(fēng)鈴哦！……在月圓的夜晚，你搖三下就知道了?！?/p>

會發(fā)生什么特別的事呢？多半只是故弄玄虛想多賣出幾個風(fēng)鈴吧！不過反正也睡不著，不如就試試看好了。

我取下掛在門廊上的陶瓷貓風(fēng)鈴，小小的貓咪有著秀麗的臉龐，墨線描出的眼睛嫵媚中帶著一股天真，嘴角上揚，對我露出微笑。我捏住它的小腦袋很隨意地輕搖了三下。陶瓷在手指間冰涼的觸感頃刻間有了變化，溫暖一點點從指尖傳來，陶瓷突然變得軟綿綿的。我心一驚，手一滑，只聽見啪的一聲，風(fēng)鈴從手中滑落，掉在地上變成了一只毛色純白的漂亮貓咪。幾秒鐘之后，貓咪突然變得比三個我還大。我不可思議地張大了嘴巴。

“你好！我叫鈴。是一只被封印在風(fēng)鈴里的貓妖?！泵利惖拇蟀棕堥_口說話了。

“你……你好！我叫小茵。是個……很普通的人類?！蔽襾聿患八伎?，只好用它的句式脫口應(yīng)答。

“能遇見我的人，差不多都是心靈背負(fù)著過去的陰影生活的人。你是不是還有一些不快樂的記憶無法釋懷呢？”貓咪轉(zhuǎn)過臉來看著我。一雙綠瑩瑩的眼睛，似乎要把我的靈魂看穿。

“我……”

“這幾天，我一直在觀察你的夢境，我想，我的猜測應(yīng)該不會錯。走吧！我?guī)闳€地方?！闭f著，它伏下身子，示意我跳到它毛茸茸、軟綿綿的背上。

“這……你要帶我去哪里？”我有些不安地問，但身體已經(jīng)不由自主地爬上了它的后背。畢竟，誰能拒絕這么溫暖又柔軟的貓咪后背呢？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扁彽脑捯魟偮洌呀?jīng)輕巧地躍上了我家陽臺上的梔子花葉梢。梔子花一動不動，馱著我和鈴，它的身體竟然比風(fēng)還要輕。窗外，參差的高樓和錯落的街道上霓虹閃爍，整個城市浸沒在夜的海洋里。“嗖”的一下，鈴馱著我撲進(jìn)了這個夜色的海洋——我毫發(fā)無傷地穿過了陽臺的窗戶，而窗戶的玻璃完好無損。我想，我一定是在做夢。

夜風(fēng)習(xí)習(xí)，劃過耳際，我們飛翔在這個城市的上空。偶爾有遷徙的鳥群和我們擦肩而過，它們沉默地扇動著翅膀?qū)Ｗ②s路，即使看見了我們，也沒有露出任何大驚小怪的表情。我緊緊抱住鈴的脖頸，將臉埋在它厚實溫暖的皮毛里。它身上有一股干凈的太陽味，像小時候媽媽的懷抱，這味道讓我舒服，也讓我安心。因為被痛苦的回憶所折磨，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睡個好覺了。此時此刻，久違的睡意席卷了我，顧不上細(xì)細(xì)體驗這奇妙的旅程，我就這么睡著了。

2.重逢

陽光照得我后背發(fā)燙，有什么在輕輕拂弄我的臉頰，鼻翼間傳來某種花朵的清香。我張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個開滿野花的草坡上。似乎已經(jīng)睡了好久?！斑@是哪兒？我怎么會在這兒？夢還沒醒嗎？”我用胳膊支起身體，坐了起來，望望四周，這地方看起來有點熟悉，但是想不起什么時候來過。名字叫鈴的巨型貓妖就坐在我身旁，圓乎乎毛茸茸的前爪敦實地扣在草地上，眼睛望著某個遙遠(yuǎn)的地方，像在思考，又像在守護(hù)著我。

“鈴……這是哪里？”

“等一等，就要來了?！扁弶旱土寺曇舾嬖V我，它的眼睛還在盯著遠(yuǎn)方。

我只好乖乖地挨著它坐下來，也朝它看的方向看去。遠(yuǎn)遠(yuǎn)地，一個小女孩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線中。慢慢地，她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只見她留著短短的童花頭，穿著粉色的花襯衣、紅色的燈芯絨褲子。很眼熟啊，這個孩子，在哪里見過呢？我的思緒開始飄動。

“待會兒，你過去幫幫她！”鈴打斷了我的思緒吩咐道。

“嗯?！彪m然我有點不明所以，但還是聽話地點了點頭。

小女孩走到草坡的中央停了下來，有點不安地四下里看了看，又不時地看一看來時的方向，像在等待著什么人。這時，曠野的草叢里傳來了幾聲細(xì)弱的貓叫。小女孩循聲找去，撥開草叢，她發(fā)現(xiàn)了一只前爪受了傷的小白貓。小女孩掏出手絹為它包扎了傷口，又從口袋里拿出一根火腿腸喂給它吃。小白貓聞了聞，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可憐的小貓咪，你餓壞了呢！”小女孩抱起小白貓，輕輕地?fù)崦成系拿?/p>

很奇怪，她似乎并沒有看見我們，雖然我們相隔不到十幾米，而身旁的鈴又這么醒目。

這時，草坡的盡頭出現(xiàn)了四個年紀(jì)和她一般大的男孩。小女孩看見了他們，急忙把貓藏在了不遠(yuǎn)處的草叢里。

“你待在這里別動，千萬不要出來。小心那些男孩子會欺負(fù)你！”

小白貓喵喵地叫了幾聲，像是聽懂了她的話。

男孩們向小女孩走了過來。

“藍(lán)茵茵，沒想到你還真敢一個人來！”其中一個男孩狡猾地笑了笑說。

等一等，“藍(lán)茵茵”，這不是我的名字嗎？我驚訝地望了望那幾個孩子，又望了望身旁的鈴。

鈴看了我一眼，像亮出謎底一般地笑了笑，沖我點點頭。沒錯！我激動起來，這個小女孩就是十歲時的我！

“你剛才鬼鬼祟祟地在草叢里藏了什么？”男孩們問。

“什么也沒有?！?/p>

“騙人！走，我們過去看看！”

“不行！你們不許看！”“我”伸出手臂擋在他們前面。

男生們一把推開了“我”，很快地跑到小白貓藏身的地方。

但是很奇怪，當(dāng)他們撥開草叢時，那里什么都沒有。

“我”自己當(dāng)時也覺得很奇怪，受傷的小白貓是什么時候走掉的？但是又很慶幸男孩們沒有發(fā)現(xiàn)它。

男孩們撲了個空，都很不高興。但立刻想起了今天的來意。

“快！拿出來！”幾個男孩互相慫恿著，個子最大的男孩從身后拿出了一個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裝著滿滿一袋的毛毛蟲，在“我”的眼前晃動了起來。

眼前的畫面和記憶突然重合了，我想起了這個場景。那個袋子里的毛毛蟲，每一條都有手指那么粗，身上的毛又黑又長，刺棱地豎著。隔著塑料袋，它們一排排小吸盤一樣的腳緊緊爬在上面，和我的臉就隔著不到一厘米的距離。我渾身都僵住了，一聲歇斯底里的尖叫之后便捂住眼睛號啕大哭起來。我最怕的生物中，除了蛇，就是毛毛蟲。這個又惡心又恐怖的畫面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哈哈哈哈……”男孩們的惡作劇得逞了，都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

“你不是很厲害嗎？你不是要去告訴老師嗎？你去呀！”男孩們一邊笑一邊揶揄“我”。

“快說，你還告不告訴老師了？”

“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你們管不著！”小時候的“我”繼續(xù)嘴硬。

氣惱的男孩們呼啦啦圍了上來。

“都給我住手！”一直在旁邊觀望的我再也按捺不住了，一下子沖了上去，推開了那些男孩子。男孩子們見突然有大人出來干涉，多了幾分忌憚，又威脅了“我”幾句就憤憤地走了。

我上前扶起小時候的自己，緊緊地抱了抱她?！安挥煤ε?！你會很快長大，然后變得很強大的。”我輕輕地在她耳邊說。

“我根本沒打算去告訴老師。他們違反校規(guī)去游戲廳的事情，我才懶得管。我只是討厭別人命令我！警告我！”她抽泣著告訴我。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蔽遗呐乃男〖绨?，“是他們自己心虛！只有做了壞事的人才會心虛！”

“謝謝你幫我，大姐姐，我要回家了。”她跟我告別，并沒有認(rèn)出我。

“不客氣?！蔽?guī)退玫袅藥赘丛陬^發(fā)上的草屑，“對啦，可以答應(yīng)我一件事嗎？”

“什么？”

“那個，在長大之前要拼命地玩，拼命地快樂啊！因為長大后，這些快樂會成為你面對一切困難的勇氣！”我囑咐她。

“嗯?！彼贫嵌匦χc點頭，轉(zhuǎn)身離開了草坡。

“剛開始為什么不馬上出手相助呢？”鈴平靜地問我。

“我也說不清。只是突然覺得，任何經(jīng)歷都是人生的一部分。所以沒有必要刻意回避。哪怕是非常不愉快的經(jīng)歷，也會讓我們更加了解這個世界，更加了解自己！”我想了想說。

“嗯。那上來吧！我們該回去了?！闭f完，鈴俯下了身子。

“等等，倒是你，為什么會知道我的事情，帶我來這里呢？即使你能夠看見我的夢境，也不可能知道得這么詳細(xì)呀！再說，你為什么要幫我？”

“你還真是笨呢！我就是那只受傷的小白貓??！”

“那是你？！可是，你不是貓妖嗎？怎么會受傷，還淪落到跟流浪貓一般田地？”我有些難以置信。

“滿月之夜我的妖力是最強的。滿月過后，我的妖力會漸漸減弱。新月之夜是我妖力最弱的時候，在那天我會變成一只普通的貓。遇見你的前一晚，剛好是新月之夜，我就是在那一天不小心受傷的?！扁從托牡馗医忉尅?/p>

“哦，我懂了……”

“行了，你沒必要知道這么多。別愣著了，快點上來！”鈴?fù)蝗粐?yán)肅地命令我。

我只好乖乖地跳上了它的背，不好意思再多說一句話，甚至，連最重要的一句“謝謝”都忘了說。更丟人的是，趴在鈴溫暖寬闊的背上，我又沒出息地很快就睡著了。

3.尾聲

醒來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趴在家里客廳的沙發(fā)上。摸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凌晨三點半。門廊上的陶瓷貓風(fēng)鈴靜靜地掛著，像從來沒被我取下來過。難道真的只是一場夢嗎？我起身去摘下了風(fēng)鈴。

一、二、三，搖三下，手上又是一滑，風(fēng)鈴再次掉落到地上。然而這一次，它卻碎成了一地冰涼的瓷片。鈴呢？鈴在哪里？我恍惚地蹲下來撿拾著那些白瓷碎片，試圖重新把它拼起來，結(jié)果自然是白費力氣。

我很想再見到鈴，親口對它說一聲“謝謝”。

后來，我又多次去跳蚤市場尋找那位賣風(fēng)鈴的老奶奶，想向她再買一串一模一樣的陶瓷貓風(fēng)鈴，我希望鈴還會從風(fēng)鈴里突然出現(xiàn)。可惜那位老奶奶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