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貝迪小時候過得最開心、最難忘的一年。但是,當這段日子結束的時候,也比想象中來得更加難受。貝迪一直都明白,等到他再長大一些,終歸是要離開家去上學的,只是,他一直祈禱,希望這個時候不要來得那么快。
這些天,他媽媽又有些憂郁,不是生病,就是無端的憂郁。她很少直視他的眼睛,對著他笑的時候也躲躲閃閃。小白獅緊挨著貝迪蹲坐著,不停地用頭蹭著貝迪的腳。這時,貝迪的爸爸清了清嗓子,又要開始一場演說。貝迪似乎都聽了無數(shù)次,總是那些要懂禮貌啊,要誠實啊,還有就是離開院子會有多么危險啊。
“貝迪,你快八歲了,”貝迪的爸爸說,“我和你媽媽商量了下,對你來說,上學很重要,所以要選一所好的學校。嗯,我們已經為你選了一個不錯的地方,靠近英國南部的索爾茲伯里。你的喬治叔叔和米拉妮嬸嬸住得不遠,他們已經答應我會在放假的時候照顧你,也會時不時地去學??纯茨恪5搅四莾?,他們暫時就是你的爸爸和媽媽。你會和他們相處得很好的,我相信你肯定做得到。他們都是好人,非常善良。所以,七月你就得坐船去英國。媽媽也會陪著你。整個夏天,她都會和你一起待在索爾茲伯里,到了九月送你入學之后,她才會返回家里。都給你安排好了?!?/p>
瞬間,一股巨大的恐懼占據(jù)了貝迪的心,他滿腦子想的都是他的小白獅?!翱墒牵“转{——”他哭喊起來,“我的小白獅怎么辦?”
“恐怕你還得知道另外一件事?!必惖系陌职掷^續(xù)說道。他打量了一下妻子,深呼吸了一下。然后他接著告訴貝迪,在約翰內斯堡的時候他認識了一個法國男人,一個從法國來的馬戲團老板?!八椒侵迊頌轳R戲團物色獅子和大象。他喜歡買小獅子和小象,一歲或者不到一歲,那樣的話,訓練起來也不用費很大的勁。而且,這些動物越小,運送回法國越方便,也越便宜。過幾天他就會親自來咱們這兒看看小白獅,要是相中了,就會出個好價錢,然后把它帶回法國?!?/p>
這是貝迪有生以來第一次向他的爸爸吼叫:“不行!不,你不可以!”雖然很憤怒,兩行熱淚奪眶而出,可是,沒過一會兒,他只能傷心、失落地默默流淚。做什么都無法安慰貝迪,不過,他的媽媽一直努力讓他好受些。
“貝迪,親愛的,我們不能永遠養(yǎng)著它。”她說,“我們早就知道,對不對?你看到它站在柵欄那兒凝視外面的大草原,你也看到它在那邊徘徊……但是,我們不能讓它出去。它是個孤兒,什么都得靠自己。沒有媽媽的保護,在大草原里,它根本沒法應付。要不了幾個星期,它就會死掉。你知道它會的?!?/p>
“但是你們不能把它賣給一個馬戲團!你們不可以!”貝迪說,“它會被關進籠子里。我答應過它不會發(fā)生那樣的事。而且,所有人都會指著它,都會嘲笑它。這樣的話,它還不如死掉。不管哪個動物,都會選擇死的?!比欢?,看到桌子另一邊的爸爸媽媽,貝迪知道沒有任何希望,因為他們的心意已決。
貝迪覺得自己完全被出賣了。于是,當晚他就決定采取行動。等到住在隔壁的爸爸呼吸漸漸深沉均勻,穿著睡衣的貝迪躡手躡腳地下樓,身后緊緊跟著他的小白獅。貝迪還從架子上拿了爸爸的步槍,走出了房子,進入夜色中。推開院子里的柵欄門時,發(fā)出了不小的響聲,不過,等到他們一出柵欄的門,立刻飛奔起來。貝迪絲毫沒有顧及隱藏在夜色中的危險,滿腦子想的都是帶著小白獅離開家,越遠越好。
小白獅跟著貝迪輕輕地走,不時停下,嗅一嗅氣味。黎明時候,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之前在慢慢靠近的一叢樹林,居然是一群大象。貝迪撒腿就跑。他很清楚大象是多么討厭獅子。他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再也跑不動了。當太陽從大草原爬出來,貝迪也爬上了一座小山丘,坐了下來,用手臂摟著小白獅的脖子。時間差不多了。
“從現(xiàn)在起,你自由了,”貝迪低聲說,“你要勇敢一點!不要回家,千萬不要回家?;亓思宜麄儠涯汴P進籠子的。你聽懂我說的了嗎?我一輩子都會想念你的。我發(fā)誓我一定會。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彼杨^緊緊貼在小白獅的脖子上,聽著它身體里發(fā)出的嗚咽聲。然后,他站了起來,“現(xiàn)在,我要走了,”他說,“不要跟著我,千萬別跟著我!”貝迪踉踉蹌蹌地爬下山丘離開了。
貝迪回頭的時候,小白獅仍然蹲在那兒望著他,不一會兒,它就站起身,打了個哈欠,伸了伸懶腰,舔了舔嘴唇,然后跳下山丘追上他。貝迪對它又吼又叫,它還是跟著。他向它丟樹枝,扔石頭,可它還是跟著他。它雖然也會停下,不過,只要貝迪走一步,它也會保持一段距離上前一步。
“回去!”貝迪大聲喊道,“你真是笨死了!笨獅子!我恨你!快回去!”但是,小白獅依然會追著他,不管他做什么,也不管他說什么。
只有一種辦法了,雖然貝迪很不愿意這么做,可是現(xiàn)在非做不可。他的眼睛噙滿淚水,慢慢地將步槍舉到肩膀,朝著小白獅頭頂上方開了一槍。小白獅立即夾起尾巴,驚慌地逃往大草原。貝迪又開了一槍。他一直望著小白獅,直到它消失不見,然后轉身回家。他很清楚回家將要面臨什么。說不定他的爸爸會抽他——他已經不止一次兩次這么嚇唬貝迪——不過,貝迪從沒放在心上。他的小白獅終于自由了,雖然可能不會像想象的那么好,但總比待在馬戲團不是被困在籠子就是被抽打強。
他們都在陽臺上等著,媽媽穿著睡袍,爸爸戴著帽子,剛給馬兒上好馬鞍,準備出去找他?!拔野阉帕耍运院笤僖膊粫≡诨\子里?!闭f完,貝迪馬上回到自己的房間,倒在床上,把頭埋在枕頭里。一天又一天,貝迪的爸爸出去找小白獅,可每到傍晚總是空手而回,而且怒形于色?!澳莻€法國人來的時候,我該怎么交代,???你想過這個問題嗎,哪怕一點點,貝迪?我應該教訓教訓你的。任何一個稱職的父親都會打你一頓的。”但是,貝迪的爸爸沒有這么做。
貝迪現(xiàn)在整天不干別的,不是待在柵欄那兒,就是坐在院子里那棵樹上面,或者站在他的臥室窗邊,雙眼仔細搜索著大草原上任何移動的白色東西。每晚,他都跪在床邊禱告,直到膝蓋發(fā)麻。他祈禱他的小白獅能學會捕殺,能找到足夠的獵物,能躲避鬣狗群這些猛獸的攻擊。最重要的是,他一次又一次祈禱,小白獅千萬不要回來,至少在那個馬戲團老板離開這兒之前。
那個法國人來的這一天,下著雨,好像是幾個月來的第一場雨。貝迪看到他站在陽臺上,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貝迪的爸爸告訴法國人,這兒已經沒有白色的獅子了,它逃跑了。那個法國人的拇指插在背心的口袋里。就在這個時候,貝迪的媽媽一只手捂著嘴巴,一只手向外指,但還是忍不住驚叫起來。小白獅正在院子的柵欄門外徘徊,可憐地號叫著。貝迪沖了過去,跪下來抱著它。小白獅渾身濕透,還不停地發(fā)抖。它太瘦了,都能摸到一根根肋骨。它一定沒有吃過東西,餓得不停地喘氣。他們一起動手,把它身上擦干,然后給它食物,看著它狼吞虎咽。
“不可思議!太迷人了!”法國人說,“白色的獅子,就像你說的,像雪一樣白,而且很溫順。它一定會成為我的馬戲團之星,我要叫它‘白王子’。它會得到一切需要的、想要的。我每天都會給它新鮮的食物,每晚都會換干凈的稻草。你知道的,我愛我的動物們,它們就像我的家人一樣。你們的這頭小白獅,將會是我最喜歡的兒子。別擔心,年輕人,我向你保證,白王子再也不會挨餓?!彼咽址诺叫厍?,“上帝為我作證,我發(fā)誓?!?/p>
貝迪抬頭看著法國人的臉。那是一張仁慈的面孔,雖然沒有笑臉,但真誠且值得信賴。不過,即使這樣,仍然無法讓貝迪好受一點兒。
“你看,我們想一想,”貝迪的媽媽說,“它會快樂的,沒有比這點更重要的,對不對,貝迪?”
貝迪知道,他再怎么掙扎也沒有用。他現(xiàn)在很明白,小白獅獨自在野外根本沒法生存下去,它只能跟著那個法國人走,別無選擇。那晚,貝迪和小白獅在黑暗中緊緊偎依在一起時,貝迪許下最后一個承諾?!拔視业侥愕?,”他低聲說,“你要記住,我會去找你的。我發(fā)誓,我一定會?!?/p>
第二天早晨,法國人和貝迪在陽臺上握手告別。
“它會過得很好的,別擔心。以后一定要去法國,去看看我的馬戲團——馬勒先生的馬戲團,整個法國最好的馬戲團?!比缓笏麄冸x開了。法國人在馬車前面坐著,小白獅在后面的木箱里左右搖晃。貝迪目送著他們,直到馬車消失在大草原里。
幾個月之后,貝迪已經在駛離開普敦的船上,準備前往英國,開始新的生活。當桌山的最后一角逐漸消失在輪船的熱蒸汽中時,貝迪和非洲道別了。他沒有不愉快,至少從現(xiàn)在起還有媽媽的陪伴。再說,比起非洲,英國和法國畢竟近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