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友誼還欠一拳珍重

一

學前班那年，我們班來了位不速之客。他像一朵奇葩，當然，那個年代還沒有這個詞。

那天的太陽很大，我們讀著書，門外站著位老奶奶，河南口音，身邊還帶著個小胖子。小胖子手里拿著根冰棍，左舔右舔，樣子很是滑稽。

老師停止講課，走到外面和老奶奶聊起來。

那一刻，我斷然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癡癡傻傻的胖子日后竟然會成為我的大敵。

小胖子在沒成為我敵人之前，他還是個很笨的胖子。那是他入學的前一天，他和奶奶上街買衣服，中途路過我們的學校，順便看看他的弟弟王國偉。

王國偉被老師關在了教室里，小胖子怒火中燒：“是誰把你關在教室里的？”

“當然是老師了?！蓖鯂鴤ゾ趩实孟裰槐粔涸谖逯干较碌暮镒樱自谥挥忻装褜挼拇皯羯?。

小胖子愛弟心切，說要把弟弟救出來，他環(huán)視四周，抱了一塊大石頭來。

王國偉被嚇了一跳，說：“不能干傻事，只能等老師吃飯回來再開門?！?/p>

我因為家離學校近，端著一碗飯吃，看到這一幕時都快笑倒了。

小胖子考慮到弟弟可能不能吃午飯，所以留了幾顆核桃給他，放在窗臺上就走了。王國偉可望不可即，而我最后貓著腰偷偷將核桃摸了去。

等我將這件事告訴胖子時，我們已經讀到了一年級，他當即就收回那些平時給我的糖果和玩具。

自此，我們劃清界限。

二

大概這樣的情況只保持了一周，他便覺得失去友誼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又會賤兮兮地拿著玩具來向我示好，但我都不予理會。

彼時我已將他視為大敵，嘲笑他的體型，以此建立自己的快樂。

有一次玩打水仗，那時候街上有賣幾元錢一把的水槍，備受小孩子們青睞。為了徹底打敗小胖子，我們個個齊備武裝。

放學后，騎單車的騎單車，坐車的則用塑料瓶子裝滿水。我們從各路殺出，最后方向一致，鎖定胖子。

小胖子的弟弟沒有伸出援助之手，見大事不妙溜得比猴子還快。那天，小胖子被擠靠在了回家路上公園邊的鐵欄上，他無處可循。

面對我們的虐行，他表現(xiàn)的毫無還手之力，全身濕透，而我們大捷，高興得大笑。

那一次，小胖子哭了。

那是我從認識他起見過他哭過最厲害的一次。我們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心里突然覺得無比愧疚，個個面面相覷，卻不知如何是好。

三

我以為他至此再也不會理我，可是并非如此。

他讀書很努力，功課也做得好，讓人艷羨。時間一久，我們又把之前對他實行水槍掃射的事拋在了腦后，想出整他的新方法。

我們分批次去他那里借作業(yè)本：“小胖，把你的擴詞本借我參考參考吧。小胖，把你的造句本借我參考參考吧。小胖，把你的算術本借我參考參考吧。小胖……”

小胖子全都欣然答應。

我們拿到作業(yè)本后，照抄的同時還不忘給他添枝加葉。比如：3*5+4=18，“空”字組詞為“夫空”，等等。

第二天主動幫他把作業(yè)交上去，第三天老師就將他叫到辦公室。

我們竊喜不已。

老師的辦公室在一樓，只要踮著腳站在教室門口就能將里面窺得一清二楚。但這并不能滿足我們的好奇心，為了知道小胖子會不會告發(fā)我們，我們決定趴在老師的窗臺下聽他們的對話。

可是老師大概考慮到關愛孩子內心之類的問題，也有懷疑是不是我們故意搗的鬼，所以將窗子關得很嚴實，而他們的對話，我們一句都沒聽見。

小胖子出來時面無表情，那次后，我們對他都耿耿于懷。

四

班上有個叫柴靜靜的女孩，是數(shù)學老師的女兒，活潑可愛，班里很多男孩子都喜歡和她玩。

小胖子也不例外。

但是真不知道，那時候我們小小年紀，就學了一些不好的東西，大伙都嘲笑胖子，說：“小胖，不要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啦?！?/p>

然后小胖子頭也不回，不理會這些流言蜚語，照舊纏著柴靜靜跳皮筋，玩魔方格。

上自習課本來該安靜做作業(yè)，但是不知道為何，小胖子卻和柴靜靜打鬧起來，你追我趕，滿教室跑。

最后事情以柴靜靜的哭泣結束。

小胖子在捉柴靜靜的時候，不小心扯到了她褲子的松緊帶，繃的一聲，全教室頓時安靜，猶如時間凍結。

之后是哄堂大笑，小胖子站在原地再也做不出別的動作來，眼淚就順著臉不停地淌，而柴靜靜哇的聲就哭了出來。

五

我一度以為，小胖子的內心是特別討厭我的。

盡管那時候我們也有很多不錯的回憶，大家共同思考一道難題，因為老師拖課，天將黑時一起回家，等等。

某次語文課上，老師布置作文，和往常差不多，只是這次不是讓寫“我最敬佩的人”、“我最親愛的人”，而是讓寫“我最喜歡的小伙伴”。

班上的同學都按時把作文本通通交了上去，最后老師選了幾篇不錯的文章來讀，小胖子的作文很一般，當然未在其中。

那些文章的內容無不相似，都是寫對方學習好，長得漂亮，或者說對方擁有拾金不昧，見義勇為，尊師重長等優(yōu)良品質。

我們對胖子的作文很感興趣，在印象里他應該沒有朋友，我們大家都不愿跟他玩。但想想，他會不會寫柴靜靜呢，這讓我們很好奇？不過仔細又想想，他斷然是不敢再寫柴靜靜了。

活動課時，趁他出去我們偷偷翻看他的書包，在那些整齊的作業(yè)本里，我們高興地找到作文本。

當時就愣住了，我從來沒有想過，他會把我這個常常整他的人寫進去，而且全是說我的好話，在他心里，一直都將我視為最好的朋友。

六

有一天早上，我路過羊場的臺球店，看見小胖子站在墻邊抽泣，很傷心。

小胖子說：“我來了新疆三年，自己可能要回去了?！?/p>

那時候我還不明白分別的意味，我以為我們還會相見。

我告訴他：“河南多好，青山綠水，你去了以后就再也不用看這里漫天的戈壁與黃沙了?！?/p>

我越說，他就哭得越厲害。

他說自己的媽媽不愛自己，才出生沒多久，就把他丟給了爺爺奶奶養(yǎng)。而后來了新疆，在這里有了他的弟弟，他的爸爸媽媽似乎只有他弟弟一個孩子。他說自己從小就胖，很自卑，雖然我們經常欺負他，但還是舍不得我們。他說自己這么努力地讀書，可是父母還是要把他送走。

最后他還說：“我最舍不得是柴靜靜，那次讓她哭了，我很難過。”

就這樣，小胖子離開了我們。

當我再次坐進四年級的教室時，他的位置空空如也。我的世界里再也不會有個讓我整治的敵人，而我卻并沒有因此而快樂。

高中時，我接觸到網(wǎng)絡，試著在人人網(wǎng)等網(wǎng)站找那些失散多年的小伙伴，可最終只找到幾個。

而小胖子，至今杳無音訊。

陳蘄摘自《下一代英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