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悼亡詞研究

摘 要：悼亡詩詞是我國詩歌史上極具特色的一個類型，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詩經(jīng)》中的《邶風(fēng)·綠衣》和《唐風(fēng)·葛生》。后世人們延續(xù)了寫悼亡詩歌的寫作傳統(tǒng)。晉朝文學(xué)家潘安的《悼亡詩》，唐朝詩人元稹《遺悲懷》等作品都是悼亡詩歌中的代表作。而蘇軾是最早創(chuàng)作悼亡詞的詞人，開啟了文人以詞悼亡的先河，此外蘇軾的悼亡詞以其獨特的藝術(shù)手法和豐富的思想情感，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值得我們進(jìn)一步探究。

關(guān)鍵詞：蘇軾；悼亡詞；題材；藝術(shù)手法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30-0-02

悼亡詩在古代中國取得了很高的藝術(shù)成就。真正完全意義上的用詞寫悼亡，首創(chuàng)者是蘇軾。在中國古代悼亡詩詞的發(fā)展史上，蘇軾是承上啟下的關(guān)鍵人物，并對悼亡詞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蘇軾一生中為他的兩位夫人以及恩師寫過悼亡詞。在此后的悼亡詩詞中，我們都能看到蘇軾的影響。本文意在通過對蘇軾悼亡詩詞的分析，發(fā)掘出其中的特點和蘊含著的真摯情感與人性的美。

一、題材選取

悼亡詞分為狹義和廣義兩種類型。狹義的悼亡詞專指為悼念亡妻或亡夫而作的詩詞；廣義的悼亡詞除了為亡夫亡妻所作的詞之外還包括對其他人的憑吊和對先人的憑吊的詩詞。根據(jù)《蘇軾詞全集》[1]記載，蘇軾悼亡詞可考的有4首[2]，分別為《江神子》（十年生死兩茫茫）[3]、《西江月》（三過平山堂下）、《雨中花慢》（嫩臉羞蛾）、《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霧）。從這四首詞加以分析，根據(jù)作者悼念對象的不同，蘇軾悼亡詞題材選取上可以分為以下三個類別：

（一）悼亡妻

《江神子》（十年生死兩茫茫）為蘇軾時知密州悼念妻子王弗所作。王文誥《蘇詩總案》卷一三：“詞注謂公悼亡之作，考通義君卒于治平二年乙巳（1065），至是熙寧八年乙卯正十年也?！碧K軾妻王弗，眉州青神人，治平二年五月卒于京師，時年二十七歲。

悼亡文學(xué)產(chǎn)生之初，就是用于悼念妻子的，詩經(jīng)中的《邶風(fēng)·綠衣》和潘安所作的《悼亡詩》都屬于此類作品。后世的悼亡文學(xué)中也以此類作品最多。王氏十六歲嫁與蘇軾，育有長子邁，感情深厚，然不幸早逝，蘇軾再為王氏寫下《亡妻王氏墓志銘》外還寫下了這一首《江神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悼念亡妻。

（二）悼亡妾

在蘇軾所作的四首悼亡詞中，有兩首都是為了悼念亡妾王朝云所作，分別為《雨中花慢》（嫩臉羞蛾）、《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霧）。

高培華《蘇軾<雨中花慢>是悼朝云》認(rèn)為，詞開篇“巫山云雨”典，符合朝云是侍妾而非正室的身份；“嫩臉羞蛾因甚，化作行云，卻返巫陽”也符合風(fēng)華正茂的朝云三十四歲死去的實際。

王文誥《蘇詩總案》卷四十云：“紹圣三年丙子，十月梅開作《西江月》。”《西江月》又為朝云所作。惠洪《冷齋夜話》卷一云：“（東坡）又作梅花詞曰‘玉骨那愁瘴霧’者，其寓意為朝云作也?！薄皷|坡《蝶戀花》詞云：‘花褪殘紅青杏小……’東坡渡海，惟朝云王氏隨行，日誦‘枝上柳綿’二句，為之流淚。病極，猶不釋口。東坡作《西江月》悼之?！?[4]

朝云王氏跟在蘇軾身邊二十三年，忠敬若一，而且在蘇軾連遭政治打擊變著嶺南最困難的境遇之中時，“家中數(shù)妾，四五年相繼辭去”，唯有朝云，“一生辛勤，萬里隨行”，故朝云的死，給蘇軾帶來了萬千精神創(chuàng)傷，使他落到“但有寒燈古枕，皓月空床”和“枕前珠淚，萬點千行”的境地。

（三）悼亡師

《西江月》（平山堂下）乃是蘇軾為紀(jì)念恩師歐陽修所作。平山堂位于揚州市西北郊蜀岡中峰大明寺內(nèi)。始建于宋仁宗慶歷八年（1048），當(dāng)時任揚州太守的歐陽修，極賞這里的清幽古樸，于此筑堂?？追捕Y《蘇軾年譜》編元豐七年（1084）由黃州趕赴汝州時，謂十月“第三次過平山堂，賦《西江月》，懷歐陽修”。

歐陽修與蘇軾是北宋文壇兩顆耀眼的明珠。蘇軾幼年時一直視歐陽修為偶像，讀其文，誦其詩，想見其為人，私以為師。嘉祐二年禮部試，歐陽修慧眼識蘇文，提拔為進(jìn)士第二名，雖引起一場風(fēng)波，但令科場風(fēng)氣大變。歐、蘇年齡相差三十歲，結(jié)為忘年交，兩代文宗相繼完成了北宋詩文革新，聯(lián)手創(chuàng)造了北宋文學(xué)的輝煌。[5]

“三過平山堂下”實質(zhì)上濃縮了蘇軾近十年間南遷北調(diào)的動蕩生涯，此時四十二歲的蘇軾，頓生彈指之間，半生倏忽已過的感慨。近十年的人生跨度中，自己固然已蹉跎歲月，尊敬的恩師歐陽修亦已仙逝，而堂上仍留有他遒勁的手跡，更讓人心生緬懷之念。

二、藝術(shù)特色

蘇軾以詩為詞，夸大了詞的意境，蘇詞以豪放居多，風(fēng)格大氣雄渾，顯示了其豁達(dá)的胸襟與豪邁的氣度。然而蘇軾的悼亡詞與其豪放詞大不相同，情感細(xì)膩，真摯動人。

（一）虛實結(jié)合，以虛寫實

蘇軾的悼亡詞作常常將夢境與現(xiàn)實、想象與實際結(jié)合起來，做到一虛一實，虛實相襯，從而把詞人的心境寫得淋漓盡致。

《江神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是其成功運用虛實結(jié)合手法的代表之作。上闋寫了對亡妻難忘之情并設(shè)想天人永隔縱然相遇也應(yīng)該不相識，以寫實為主實中有虛。下闋忽然折到夢境，軒窗梳妝，猶是十年以前的景象，夜夢回鄉(xiāng)見到妻子的情景，夢醒后步至亡妻之墳的傷心斷腸，以寫虛為主，虛中有實。全詩虛實結(jié)合，相得益彰。

此外他還將個人身世寫進(jìn)詞作，“塵滿面。鬢如霜”“半生彈指聲中”，是作者撫今追昔，感慨歲月蹉跎、遭遇坎坷、人生如夢，這樣講現(xiàn)實與悼亡結(jié)合，不僅寫得有沉郁感，而且深化了悼亡的主題。

《雨中花慢》（嫩臉羞蛾）整篇是從詞人自身的角度展開，由實寫如今的永別、虛寫過去的美好，最后再回到現(xiàn)實的順序一一呈現(xiàn)，實——虛——實的鏡頭轉(zhuǎn)化帶來無限的哀思和悲痛。

（二）以小見大，情韻悠長

蘇軾的悼亡詞擅長通過對亡者日常生活的細(xì)節(jié)或亡者遺留下的東西加以回憶性描述，來表達(dá)一種“斯人長逝，溫情不再”之憾，營造出一種黯然傷懷的郁塞之感。有些生活細(xì)事表面上微不足道，但滲入感情，寫進(jìn)詞作中就能打動人心，收到平中見奇，小中見大的藝術(shù)特效。

如《江神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中“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獨梳妝”一句，妻子梳妝乃是平?，嵤拢藭r這種溫馨的場景，因再也尋不見而成為憾恨。連平常的瑣事都不能再看到，何況是非平常的場景，這種憾恨因而更加厚重，也更加能打動人心，使人感同身受。

《雨中花慢》（嫩臉羞蛾）下片主要寫詞人的睹物思人之情?！暗で嘁桩?，無言無笑，看了漫結(jié)愁腸”，詞人由于思人而愁腸百結(jié)，懷著惆悵之情，又在不經(jīng)意間看見了愛妾的衣襟，襟袖上還遺有“殘黛”和“余香”，這更加觸發(fā)了詞人的以小見大、睹物思人之情。

《西江月》（三過平山堂下）則因過平山堂看見歐陽修在此書寫的“璧山龍蛇”心生感慨，懷念恩師而作。

（三）情景交融，融情于景

蘇軾悼亡詞講究情景交融，好以景結(jié)情。

如《江神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中“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句，“料得”兩句，結(jié)出“斷腸”之意?！懊髟隆薄八蓪?，即“千里孤墳”之所在地。以景結(jié)情，則能使情融入景，景是宏闊的，所以情能因景無限。

再如《西江月》（三過平山堂下）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兩句，是說十年前作者曾與歐陽公歡聚，不料此次聚會竟成永訣，次年恩師就仙逝了，歐公雖早已仙去，但平山堂壁上仍刻有他親書手跡，瞻仰壁間歐公遺草，只覺龍蛇飛動，令人發(fā)揚蹈厲。此句以景襯情，睹物思人，令人為人生無常而感慨萬千，低徊不已。

（四）象征手法，巧妙用典

蘇軾的詞作中大部分都使用了象征的手法，直接運用典故或是化用典故，來表達(dá)自己的情感。此舉不但豐富了詞作的藝術(shù)性，而且也增強(qiáng)了詞作的文學(xué)性。蘇軾的悼亡詞也不例外，他的四首悼亡詞均用有這一特點。

《江神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中“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币痪涫浅鲎悦蠗ぁ侗臼略姟ふ鳟惖谖濉酚涢_元中張姓幽州衙將，妻生五子，不幸去世。“復(fù)娶妻李氏，悍怒狠戾，虐遇五子，日鞭箠之。五子不堪其苦，哭于其葬，母忽出于冢中，撫其子，悲慟久之，因以白布巾題詩贈張，曰：“欲知腸斷處，明月照孤墳?！?/p>

《西江月》（三過平山堂下）“休言萬事轉(zhuǎn)頭空。未轉(zhuǎn)頭時皆夢。”化用自白居易《自詠》：“百年隨手過，萬事轉(zhuǎn)頭空?！?歐公仙逝了，固然一切皆空，而活在世上的人，又何嘗不是在夢中，終歸一切空無。不要輕言東坡消極，或許正是心懷此念，他才得以坦然面對紛至沓來的政治打擊：人生既然不過虛幻，政治失意與挫折，算得什么呢？故而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六云：“‘休言萬事轉(zhuǎn)頭空。未轉(zhuǎn)頭時皆夢’追進(jìn)一層，喚醒癡愚不少?！?/p>

《雨中花慢》（嫩臉羞蛾）中“嫩臉羞蛾”出自孫憲光《思帝鄉(xiāng)》“永日水塘簾下，斂羞蛾。”“卻返巫陽”則是化用了宋玉《高唐賦》“巫山云雨”的典故?！氨銓W(xué)鸞凰”則是象征朝云如同鳳凰一般美好高貴。

《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霧）整首詞借梅花的“玉骨”“冰姿”來象征朝云的高潔與深情。上闋通過贊揚嶺南梅花的高風(fēng)亮節(jié)來歌贊朝云不懼“瘴霧”而與他一道來到嶺南瘴癘之地。下闋通過贊美梅花艷麗多姿、不施粉黛而自然光彩照人來寫朝云天生麗質(zhì)，不敷粉臉自白，不搽胭脂嘴唇自紅。進(jìn)而感謝朝云對自己純真高尚的感情一往而深，互為知己的情誼。并點明悼亡之旨。全詞詠梅，又懷人。詠梅中能注意突出嶺南特色，并以綠羽禽來增強(qiáng)作品浪漫色彩。立意超拔脫俗，境象朦朧虛幻，寓意撲朔迷離。格調(diào)哀婉，情韻悠長，為蘇軾婉約詞中的佳作。

結(jié)論：

蘇軾的悼亡詞寫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他首創(chuàng)以詞寫悼亡的先例，拓寬了悼亡詞寫作的題材和領(lǐng)域，深化了悼亡詞的主題，豐富了悼亡詞的寫作手法，創(chuàng)作了許多千古傳承、感人至深的篇什，在悼亡文學(xué)特別是悼亡詞領(lǐng)域有著卓越的地位和影響。同時，他也用悼亡詞真正意義上實現(xiàn)了詞“無事不可寫，無意不可入”的詞創(chuàng)作理念，從而開拓了詞的內(nèi)容，提升了詞的境界，為后世悼亡詞的創(chuàng)作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

注釋：

[1]譚新紅.蘇軾詞全集[M].武漢：崇文書局，2015年8月第二版.

[2]一說《江神子》（銀濤無際卷蓬瀛）乃是葉夢得所作，具體不可考，因此本文不 做研究.

[3]又題作“乙卯正月二十日夢記”，“江神子”可調(diào)作《江城子》.

[4]見《歷代詩余》卷一一五及沈雄《古今詞話·詞辨》卷下引.

[5]引自《論歐陽修與蘇軾的師生關(guān)系》劉學(xué)智.

參考文獻(xiàn)：

[1]譚新紅.蘇軾詞全集[M].武漢：崇文書局，2015年8月第二版.

[2]林語堂.蘇東坡傳[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9年3月第一版.

[3]王文誥.蘇詩總案[M].巴蜀書社，1985版.

[4]孔凡禮.劉尚榮選注.蘇軾詩詞選[M].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8月.

[5]孔凡禮.蘇軾年譜[M].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5月.

[6]楊昇.淺議蘇軾的悼亡詩詞[J].克拉瑪依學(xué)刊，2005，8（3）：109-112.

[7]譚玉良.蘇軾悼亡詞的情思境界[J].康定民族師范高等專科學(xué)校學(xué)報，2001， 10（4）：1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