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不琢,不成器
一個個王朝的繁華遺夢,凝結(jié)在一棟棟蒙塵街角的華屋瓊宇,世人謂之,雕蟲小技。
只顧溢目的華彩,可誰解幾中幾世浮沉,幾番流離?
細膩的雕工走過雨浸塵染。
寫下此文,只為那些正在消逝的高超技藝。
共同將灰色遮掩的世界,再一次雕琢
憶秦娥·木刻
清木閣,巧工雕作溪山壑。溪山壑,
穿鑿附會,細削輕琢。
蟲魚鳥獸心躊躇,載花不忍檀梨柞。
檀梨柞,轉(zhuǎn)期明日,萬花羞落。
木料是木匠的生命
千百年來的木匠都不能否定這一點。作為一個木匠,不論是附著身子推著小平刨精雕細琢的木刻藝人,還是光著膀子扛著笨電鋸粗打粗造的家具伙計,都應(yīng)該對木料有一種崇敬——與生俱來的崇敬。這不僅是出于對自己行業(yè)的熱愛,更源于人本身對自然的忠誠。這是千百年來流淌在每個木匠骨子里的,是去不掉也強加不進的。
而對木刻藝人來說,雕琢木料就是在雕琢生命他必須傾注全身的心血,每一處拐角。每一個淺窩,改直的地方不能是彎的,該方的地方不能是圓的:每一只畫眉眼角的線條,每一片綠葉打卷的尖梢,要它眼神是嫵媚的就不能帶一點兒剛毅,畫它曲線是堅強的就不能帶一點兒柔弱。人人如是,代代如是,這是行規(guī)。
這也是為什么木刻能夠區(qū)別于滿大街工藝品店的小玩意成為藝術(shù)。這也才有了多少代人經(jīng)手把玩流傳下來的一件件木刻,美得令人心醉,會一切機器切割拋光的現(xiàn)代產(chǎn)物在它面前都無地自容,黯淡無光。
不同地域的木刻對于木料的選擇差異甚大,但總有永恒不變的一條:不伐開花木。在木刻人眼中,花是樹的精魄,是樹一生的心血凝結(jié)?;ㄖ跇淠荆蝗缒究讨谀究趟嚾?。于是可以想象,滿山花遍,一位老人獨立山花叢中,不動不語,靜靜地聽花香浮在風中掠過耳畔,看花瓣打著旋兒凄美地落向地面,如一位禪師,不隨人俯仰,不墜風塵。
日出日落,什么時候,他的心中慢慢地浮現(xiàn)出一版開滿山花的木刻。他開始雕刻了,細削輕琢,不緊不慢。幾回朝暮,那些在他的注視下一片一片凋落的花瓣又再一次聚攏,浮上木料,同樣是在他充滿愛意的注視下,再一次綻放。紅得欲醉,嫩得欲滴。他的眼前只有木刻,一張刻滿了天下錦繡、世間百態(tài)的木刻。他謹慎地轉(zhuǎn)動刀刃,他從不改變心之所向。“用氣槍打孔的木匠算不上木匠?!币晃幻峡棠緜魅巳缡钦f
憶秦娥 徽雕
金風颯 指間刻盡人間法。人間法,
人心不古,風雨一霎。
雕磨米粟千金貴,麥田一任啄食鴿。
啄食鴿,微雕天下,幾番離合?
遠不比我們所想象的仙風道骨,超凡脫俗,這些微雕師們佝僂著背,雙手局促地擱在胸前。他們看東西時總是瞇著眼,而眼窩卻深深凹陷著,如同眼前隔了一層紗,教別人看不透他們,卻也不知道他們眼中世界的模樣。
沒有人可以打擾一位專注的微雕師。他一門心思地撲在指間,撲在手中的一粒米粟,一根發(fā)絲上。你看不出他手指的細微動作,一如你永遠猜不透他的心中有一雙時刻上下翻飛。他只是靜默地坐著,一心一意地雕琢一個世界,雕一個夢。
奈何,一個一個美麗的夢兀自在碧空中飄蕩,飄過一個一個人的身邊卻無人理會。微雕的天下,終究不是世俗所想,世人所愿。繁華遺夢擲地破碎,當微雕夢中的美好世界被秦淮河畔,“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的奢靡所縈繞,豈不太悲!
他憤怒至極,他把持不住手中的刀——漫天飛舞的,是何時遺曲?他離開了,他將自己構(gòu)筑的世界付之一炬。這時,他向世人宣布:微雕已死。
恰恰這句話被有心人用手帕仔仔細細地瞞了下來。一些人開始覺察到,小小米粟經(jīng)由簡單打造便能價值翻上百倍有余,于是他們開始模仿死去的他。他們找來米粟,他的凝結(jié)著心血的工具,正當他們準備著手大干一場的時候,他們卻慌了,他們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夢。于是他們掘開他的墳?zāi)?,挪開他的尸骨,試圖尋找到一些他的夢的碎片,但他們還是失望了。他們想不出辦法,只好搬來顯微鏡,將年畫上的童子挪到米粒上??墒悄切┩尤嫁抢X袋,臉上無神,眼里無光。他們仿佛被人操縱著的木偶,衣著亮麗,身價不菲,他們有手有腳,卻沒了心。
可是人們只看見他們的外表討人歡喜,于是爭先恐后互相推著搡著去買那些死去的微雕,擺在家里供在香前,仿佛自己就生活在過去的繁華。
農(nóng)人不再勤于耕田。留足自己的口糧,剩下便是躬著腰在麥田中挑揀麥粒中顆粒飽滿之類,以供微雕用??v天下千畝麥禾爛在田里無人處置,縱天下百姓疾苦食不果腹,又干他何?作為奢靡的產(chǎn)物,在這個時代,微雕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或者是人死了。
啄食麥粒的鴿飛過麥田上空,看見底下麥子無人收割,聽見秦淮歌聲響遍全國,恐怕也要問:“這是不是一個沒有心的時代?”
憶秦娥·泥塑(葉平韻)
平陽妃,撿泥成卉沙為眉。沙為眉,
當時燕子,禹舜余威。
附身捏作英雄衣,披紅直面胡塵飛。
胡塵飛,但期何日,葉落泥回?
多久以前,泥塑還是專門來進獻宮廷的貴重器物,飾以金粉,流以光彩。
這時他還在一片麥田中,一邊驚慌地躲避農(nóng)夫從天而降的斧頭,一邊又忙著甩掉腿上的雜草。他是一塊泥,他知道自己是屬于宮廷的,于是他奮力一躍,躍到了宮廷工匠的手中。他著重囑咐他們應(yīng)該在自己的什么地方描上一條龍,在哪處拐角精妙地繪上螭紋??粗鴿M屋的金燈琉盞、玉杯瓊盤,每吸一口氣都滿是盛世繁華的脂粉,他很享受這種快感。那時他還不知道,自己會是平陽公主的隨葬。
作為漢朝平陽公主的陪葬品,既然平陽妃隨著大漢王朝一同死去了,那么泥塑也就不該跳出歷史的塵封,再向世人訴說昔時的繁華??墒撬桓剩桓首约阂簧硪鄣难b扮就這樣在漆黑的墓穴中獨自黯淡、消亡。他攀上隋煬帝的衣襟,扯住楊貴妃的裙擺,一享霓裳羽衣、溫泉凝脂。他再一次深深地陶醉,夢遍萬里荷塘。
他不會注意到自己的華彩在春風拂柳間一點一點地消逝,他依舊沉醉于自己的尊貴中。他習慣了被眾人托在頭頂,然后俯視一目了然眾生頭屑。
因此,當他被一個小貴族勃然大怒地一把從腰帶扯下扔到地頭田間時他會覺得詫異,暈頭轉(zhuǎn)向。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褪盡了金粉,成了一塊棕褐色的、粘乎乎的招人厭惡卻受蒼蠅青睞的泥土。他試著跳起,走遍大江南北去尋回他的金粉他的衣裳,他華麗的過去。
一頭牛走過,落下一團牛糞,不偏不倚地砸到他身上。這時他知道自己完了。盡管他將被人重起拾起,涂上油彩,做成泥塑,大受孩子歡迎,名曰“兔兒爺”,可是他已經(jīng)染上令他感到羞辱的鄉(xiāng)土氣味。
他看到的最后一眼是牛碩大的屁股。
時過境遷,但總有些東西是不變的。
落紅滿地,時間慢慢地沉淀。
是一版版的木刻,一件件的微雕,一只只的兔兒爺在哭泣,在滴血。
消逝的終將消逝嗎?
民俗將亡,世界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