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砍了娘的六指兒

柴小青今年二十歲，他十五歲從家里跑出去打工，已經(jīng)五年沒有回過家了。這個中秋，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很想回去看看。

柴小青怕村里人看到他，下車后躲在山上，天黑了才往家走。柴小青走到家門口時，見家里的大門卻鎖著，便轉(zhuǎn)身向自家的墳地走去。

借著月光，柴小青一眼就看到了那座墳，墳上還是他走時長著的幾棵酸棗樹，此時更加高大了。他跪倒在墳?zāi)骨懊?，撫摸著墳上的荒草，眼淚一滴一滴落在了衣襟上。他輕聲地跟墳里的爹爹說著隱秘的心事，這一跪就是好長時間，眼看著大月亮升到了天心，他才起身擦干眼淚，轉(zhuǎn)身向村東頭走去。他走到了老歪家門口，猶豫了一下，悄悄順著門口那棵樹爬到了老歪家的房上。居高臨下，老歪家的窗簾很短，他看見老歪家的屋里晃著他娘的身影，他的血噌地一下躥到了腦瓜門。

柴小青看著他娘和老歪從屋里走出來，一起坐在了院里。娘嘆著氣道：“唉，整五年了，小青也沒個信兒，你說我要是死了他都不回來埋我，我到地底下可怎么向他爹交代？”老歪安慰她：“六指兒呀，你可千萬別瞎想，小青想明白了就會回來的?！?/p>

柴小青聽到“六指兒”這三個字就恨得牙疼。柴小青小時候聽別人叫他娘六指兒，就問他娘：“娘，你為什么叫六指兒？”他娘伸出左手讓他看，并指著小指旁那個小骨頭節(jié)對他說：“你看這個，以前也是一個小指頭，娘生下來就比別人多一個手指頭，你姥爺就叫我六指兒，也沒給娘再起個名兒?！?/p>

柴小青握著娘的手看了看又問：“娘，既然叫六指兒，就該多一個手指頭啊，那現(xiàn)在這個六指兒跑哪兒去了？”

娘突然哭了，半天才說：“我把它砍下來放到你爹棺材里讓它陪你爹去了?！?/p>

再后來，柴小青長大一點兒，就懵懵懂懂知道了很多很多事兒。有一次他和村里的伙伴小剛一起玩兒，小剛很神秘地問他：“小青，你知道你娘那根小六指兒是被誰砍掉的嗎？”

柴小青帶著幾分自豪地回答說：“知道呀，是我娘自己，她把那根小指頭砍下來放在我爹棺材里，讓它陪我爹去了?！?/p>

小剛哈哈大笑起來，然后說：“那是你娘騙你的，是你爹給她砍掉的！你爹也是被你娘氣死的，因為你娘偷人。她又怎么好意思跟你說這些呢！”

柴小青不明白，問小剛：“什么叫偷人？”

小剛神秘地說：“偷人就是跟別的男人睡覺，耍不要臉，你娘跟老歪睡覺了?！?/p>

柴小青覺得這話不是好話，打了小剛一下說：“你娘才跟老歪睡覺，你娘才耍不要臉。”

小剛委屈地哭了，抹著淚說：“我沒騙你，我昨晚睡覺時偷偷聽見我娘對我爹說的，我娘不會騙我爹的?！?/p>

柴小青為了弄明白那根六指兒的事兒，回家就問他娘：“娘，你那根小六指兒到底是誰砍的？”

他娘不安地問：“小青你是不是聽別人瞎說什么了？”

柴小青點頭答：“小剛昨晚偷偷聽他娘對他爹說，你的六指兒是因為你和老歪睡覺耍不要臉被我爹砍了，我爹也是被你氣死的?！?/p>

娘哭了，伸手就扇了他一巴掌，還狠狠地說：“他們那是胡說，你聽到這些不給娘爭辯，還跑來問我。你再聽他們胡說我就打死你。”

柴小青委屈地摸著臉說：“我沒聽，我就是問問?！?/p>

娘哭得更厲害了，沖他喊：“以后問也不許問。”

后來柴小青再也不敢問了，要是再聽別人說他娘六指兒的事兒，他就跑，跑得遠遠的，裝作聽不見。柴小青十五歲那年中秋節(jié)，老歪的媳婦兇巴巴地來到他家門口破口大罵：“你個破六指兒，你個騷狐貍，睡我男人把自己男人氣死還不知道害臊，還要我男人的錢，你這么不要臉怎么不睡你小子去……”

那個女人罵的話兒讓柴小青臊得臉通紅，是柴小青掂著菜刀把那女人追跑的。追跑了那女人，柴小青狠狠地對他娘說：“丟人。你對不起我爹，你也對不起我！”然后就離家走了，這一走就是五年。

柴小青想起五年前的事兒，又看到眼前這個場景，氣得快要爆炸了。這時，他的耳邊又傳來了他娘的聲音：“老歪，咱們都好好活著，等著小青回來。”

老歪笑了一下說：“我恐怕活不到那一天了，有你陪我活這么一段，我死也知足了。”只聽娘說：“等小青回來我好好對他說說以前的事兒，讓他給你養(yǎng)老送終?！?/p>

柴小青咬牙切齒地聽著他們的話，忍不住罵了一句：“你們這對狗男女，想得倒美?！?/p>

老歪聽到樹上有聲音，站起來抄起根棍子邊喊邊往外跑：“小偷！我打死你個小偷！”

柴小青趕緊從樹上滑下來，撒腿向村外跑，老歪在后面拼命地追。

不一會兒，四面八方就有了好幾個人喊著“抓小偷”趕過來追他。月光這么亮，柴小青沒處可躲，又不想讓別人看見是他，就向村外的水庫跑去，跑到水庫邊“撲通”一聲跳了下去。

那些人追到了岸邊，大呼小叫地讓柴小青上岸，柴小青理都不理他們，一個猛子竄出很遠，很快就到了河中心。那些人喊了一會兒看沒動靜，岸邊又冷，商量了一會兒，就慢慢散去了。

柴小青的水性不太好，再加上穿著衣服，才游過河中心就游不動了，他的身子開始向下沉，緊接著他開始掙扎，本能地喊著：“救命啊，救命啊?！北鶝龅暮铀鼑怂悦院叵耄何乙懒?，想不到死是一件如此容易的事?？上]有拉上老歪這個墊背的。

就在柴小青的記憶越來越混沌時，水庫那邊游過來一個人，把他救了起來。

柴小青醒來時，看到大伯守在他身邊，他迷惑地問：“大伯，怎么是你？我死了嗎？”

大伯笑著拍了拍他的頭說：“老天爺知道我家小青今天要回來，也知道你會被當作小偷追著跳水庫，叫我提前等著救你，我就把你救上來了?！?/p>

柴小青不相信地說：“大伯，我怎么聽不懂你說的話?！?/p>

大伯解釋：“我最近身體不舒服，醫(yī)生說我缺少鍛煉，讓我勤運動就好了。我想什么運動也不如游泳，可是現(xiàn)在的水肯定很涼，猶豫了很久，想到人家還有游冬泳的呢，就下決心去了。今晚是第一次去，就救了你，你說這不是老天爺安排的是什么？你這臭小子，一走就是五年，你娘一提起你就哭，眼睛都快哭瞎了?！?/p>

聽到大伯說他娘，柴小青一下子從炕上坐起來，恨恨地說：“哭瞎了活該，誰讓她做那么不要臉的事兒，還把我爹給氣死了。我爹真是對她太好了，才砍她一根手指頭，要是我，我把她整個手都砍了。”

大伯聽了這話立刻變了臉，指著他腦門子大罵：“你他娘的比我家那頭豬還蠢，當初你就聽別人說個閑話，看到老歪媳婦在你家門口罵你娘，你就信了你娘真耍不要臉，拍屁股走了，一走連家也不回了。想不到在外頭闖蕩了這么久，還是這么糊涂！”

柴小青不服氣地回道：“我嫌丟人，臊得慌，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所以才不愿意回家的！”

大伯氣得坐不住了：“你怎么就不問問你娘那事兒到底是真是假？你怎么就不去把老歪家那老娘們打個稀巴爛，別讓她在村里滿大街噴糞?！?/p>

柴小青氣也來了：“那還有假？我親眼看見的！”

大伯在屋里來回踱了幾圈，想了想，不再那么激動，他對柴小青說：“怎么對你說呢？你娘她是為了報恩，老歪對你家有恩呀。如果不是老歪，你早就死了，如今他得了絕癥，活不了幾天了?！?/p>

柴小青不解地問：“我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

大伯講起來：“你爹臨死之前囑咐過我，等你長大了懂事了要我告訴你實情，別人誤會你娘沒關(guān)系，千萬不能讓你誤會她。沒想到我還沒來得及說，你這臭小子就跑了，一跑就這么多年，我找都找不到你?！?/p>

大伯去抽屜里拿出了一張醫(yī)院的化驗單遞到柴小青的手里說：“你剛出生那個月，你爹就得了淋巴癌，為了給他看病，家里的錢都花光了。你娘著急上火，沒有了奶水，看到你餓得嗷嗷叫，又沒錢買奶粉，她就到老歪家給你賒奶喝。當時老歪家喂著兩頭奶牛，你娘沒錢，就讓老歪記在賬上，說有了錢再還。老歪媳婦不想賒，老歪說你娘可憐為你娘說了幾句好話，老歪媳婦就懷疑老歪和你娘有奸情，到處亂說。你娘欠的錢多了，老歪的媳婦不干了，非逼著老歪去你家要錢，老歪知道你家拿不出錢來，就在自家偷了些錢說是你娘給的奶錢，沒想到這事兒多年后讓他媳婦知道了，她氣不過，就到你家門口罵你娘來了?！?/p>

柴小青還是不相信，問大伯：“那……我娘那根六指兒到底誰砍掉的？”

大伯答：“你娘自己?！?/p>

柴小青睜大了眼睛：“真是她自己？她為什么要砍掉自己的手指？”

大伯說：“有一天晚上，老歪媳婦又找到你家要奶錢，你爹娘都拿不出來，她急了，就向你爹說你娘跟老歪睡覺了。你娘也是一時心急，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拿起菜刀就把那根小指給剁了，老歪媳婦嚇得趕緊跑了。后來老歪媳婦不敢說你娘剁手指是被她逼的，就到處亂說是你爹知道了你娘和老歪的事兒砍了她的六指兒?！?/p>

柴小青聽到這兒有些驚訝，突然又暴躁地罵了一句：“這個王八蛋，我現(xiàn)在就去打她個稀巴爛。”

大伯按住他：“不用去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她已經(jīng)死了，被車撞死了。”

“她活該，這是報應(yīng)。”接著柴小青又嘟囔了一句，“那我娘也不應(yīng)該和老歪在一起呀?！?/p>

大伯繼續(xù)說：“前年，老歪媳婦死了，老歪也病了，聽說還病得不輕，沒幾年活頭了，你娘找到我跟我商量，說你的命是老歪救的，老歪對柴家有恩，如今他病了，媳婦又沒給他留下個后代，她想去報恩，伺候他幾年，要不她這輩子都覺得虧欠他的。我覺得你娘這樣做是對的，她也不容易，正好有個做伴說話的，就支持她去。雖然村里人對他倆的閑話一大車，但我清楚，你娘對得起我們柴家，柴家清楚她是清白的就行了。你說呢，管他別人怎么說?！?/p>

柴小青幾年都沒掉過淚，現(xiàn)在卻嚶嚶地哭了。大伯心疼地訓他：“你都長成大男人了，哭什么哭，今晚好好睡一覺，明天先去看你娘，然后和我一起去給你爹上上墳，我要告訴他，我把他囑咐的話對你說了，讓他安心吧?！?/p>

幾滴眼淚滑下柴小青的臉，遙望夜空，柴小青覺得天又升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