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恩寺

相救

平州有個叫葛根的生意人，外出遠涉到鹿城收購藥材，沒想到路途不熟，在山里迷了路。一連轉(zhuǎn)悠了三天三夜才出得迷途，可剛走到山腳，疲餓交加的葛根便昏了過去。

等他再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戶人家的床上，還有個慈眉善目的男人守在床邊，手執(zhí)碗匙在給他喂水。

葛根開口問道：“你是誰？我這是在哪里？”

這個慈眉善目的男人名叫柏楊，他告訴葛根，這是他家，接著一五一十向葛根講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

那天，他一早進山狩獵，遠遠看到葛根倒在山腳草地上，身邊圍著三只土狼。土狼是在等待葛根醒來，確認葛根為活物后，再撲上去。柏楊恰時扳響獵槍趕跑土狼，背葛根回了家。葛根聽到這里，又昏了過去?？蛇@回不是因疲餓交加，是被土狼嚇暈過去的。

葛根再醒來后，就留在柏家休養(yǎng)，柏楊一家人對葛根致心照料，一日三餐細撈精做。柏楊還請來郎中，為葛根藥補診療，真是無微不至，半月后葛根身體恢復得比以往還強。

臨走時，他激動地向柏楊作揖道：“終有一日，我要報答你一家的救命之恩?！?/p>

柏楊接過話頭道：“哦，你要報恩，何以為證??？”

“何以為證……”葛根被問得愣怔了！

但很快他就回過神來，探手摘下手上的扳指，放在桌案上，“就以它為證?！?/p>

柏楊沒看那扳指，眼睛仍注視著葛根，戲謔地笑出聲來，道：“那我可就等著你的報恩了啊?！?/p>

原來這柏楊不僅慈眉還幽默，在與葛根無話趕話，游言戲語，葛根與柏楊一家人也都跟著笑起來了。

葛根走后，柏楊還像從前那樣上山狩獵，下山一家人過日子，生活得平淡安詳。

可是隨著時光推移，在柏楊心里，像是總有一件事情放不下去。

這天，他忽然問兒子柏連山：“連山，葛根離開咱家有多少時日了？”

柏連山想了想，又掐指算了算：“有一年多時間了吧?！?/p>

“啥，都一年多時間啦？”柏楊有些吃驚。停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道，“我還挺想他的呢……連山，你再想想，葛根在咱家養(yǎng)身子的日子里，咱家人沒有誰對他刻薄過吧？”

柏連山聽爹問得蹊蹺，感到莫名其妙，但還是想了想說：“沒有，咱家人從上到下，對葛根叔都相敬如賓。他自己也說咱柏家對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呢。”

“是呢是呢，葛根還說終有一日，要來報咱柏家的救命之恩?？蔀樯兑荒甓嗔耍€沒見他身影……”

懷念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又過去一年。

可這一年里，柏連山和一家人耳根子就沒有清靜過，柏楊動不動便要提及葛根，還頻頻唉聲嘆氣，而且還像病了一樣，人越來越消瘦下去。

這天夜里，柏連山正睡得香濃，他娘披衣趿鞋地闖進來道：“你快去看看吧，你爹他又犯魔怔了！這樣下去，可咋的是好??？”

柏連山起身跑進爹爹屋里，只見爹爹披衣坐在床頭，手捏那個綠玉扳指，一會兒發(fā)愣，一會兒嘴里嘟嘟囔囔，聽又聽不懂；一會兒將那扳指戴在指上又拿下，拿下又戴上，往復不止。

“爹您又想起葛根叔了嗎？”

“別提他！別再提及他！”柏楊紅著眼睛怒喝后，又乞憐哀淡地看住兒子道，“可葛根說過終有一日會來……呀！你說他會不會遭遇啥兇險了？”

“不會的爹，您想哪去了？許是葛根叔忙于生意，所以……”

“再忙生意也不能這多年沒有音信，不聲不響吧？對了，爹讓你打聽的近日又有誰去平州的事咋樣了？”柏楊突然看住兒子問。

柏連山一聽，就想編謊。

鹿城以及鄰近但凡有去平州的客商，或走親戚，柏楊都要托請打聽平州一個叫葛根的人，為此，他甚而還送人家盤纏路資。

可托請的人得了盤纏，回來都道沒探聽到葛根消息。

然而，謊還未編出口，爹爹就先猜出了端倪：“照實說，別想騙我！”

兒子只得又把個叫樊星的人領到爹面前。

樊星這回去平州是看探久無謀面的一個遠方表兄，十年九不遇的一次，領了柏楊托囑和饋予就去了。

一月后再返回來，帶給柏楊的消息是，照例沒有打聽到葛根的下落。

“都是些沒用的。都是沒用的！”樊星去后柏楊大罵。

罵過后他雙眼盯住一個地方，一下安靜下來。

第二天一早，柏楊失蹤了。

一家人急忙尋找，結果在柏楊枕下尋到一張紙頭，紙頭上寫著一句話：“我去平州了。”

看到這句話，一家人更急了。

想想此去平州迢迢百千里路，柏楊弱瘦的身骨怎受得那勞累險途，親往更難說定能找到葛根？

兒子柏連山將紙頭一扔，帶人剛要出門追趕而去，沒想有人就將柏楊送回來了。

原來柏楊急火攻心，又不識夜途，走到筆架山竟失足跌下崖去，被山農(nóng)發(fā)現(xiàn)救起。

此刻，柏楊抱著一條摔斷的腿，看著一家人，嘴里除了“唔唔唔”的聲響，再說不出別的話來。

柏連山站床邊，看著爹爹慘痛，驀地恨聲叫道：“葛根葛根，我定不饒你！”

報恩

再說葛根，自離開柏家回平州后，他一天也沒忘掉報恩的許諾，便一心撲在生意上，想用三年時間掙足錢財，帶家人一并搬去鹿城，就與柏家住一起，安家樂業(yè)，一世敬侑；并思慕著突然出現(xiàn)在柏楊面前，給柏家一個驚喜。

他告知柏楊他的葛根之名，是出生時爹娘叫他的愛名，他開生意用得則是大號，以至平州人只知“革生財藥鋪”的革老板，沒有人再知道葛根，這就難怪柏楊屢囑來人查找葛根無果了。

可這天藥鋪剛卸板開門，一個人便闖進來，把葛根的思慕便打破了，因為他一眼便認出這個風塵仆仆疲倦不堪的人。

“連山侄兒，你怎的來啦？怎樣找到這里？”

沒想柏連山則是怒目相向：“一家家鋪面進去，一家家鋪面出來，才找到你！”

說罷，柏連山一下把個綠玉扳指拍在桌案上。

一見扳指葛根大驚失色：“難不成是你爹他……”

“距那一步也差不多了?！卑剡B山眼淚“唰”地流下來，“兩年里我爹沒有一天不把你掛嘴上，可你兩年多都不見人影！”

葛根剛聽了開端，就坐不住了，他沒想到兩年前一個感恩的許諾竟成為這樣？

當即他便關閉店鋪，并將妻子兒女一同帶上，隨柏連山夜奔鹿城而去。

待日夜風塵來到鹿城，見到恩人柏楊，只見他躺在床上，瘦弱得都走了形，幾乎讓葛根再認不出當年那個神勇獵戶的風貌，比他幾日來路途中想象得還要慘淡。

再看到柏楊的斷腿，葛根眼淚都流下來了。

葛根淌著淚向柏楊道：“全因我，兩年來不來探視，我不仗義呀！”

柏楊終于見到葛根，想坐起床卻沒能起來，急得朝葛根直擺手，嘴里“唔唔唔”不知要說啥。

葛根又一驚，瞬間便生出不祥之感，還沒待問出口，柏連山已憤憤地說道：“不錯，為出外尋你我爹不僅摔斷腿，被人救回來后，就再說不出話來了。”

這一下，換成葛根說不出話了。

他知道自己再怎樣解說，也彌補不了對恩人的損害，也說不清楚自己心計了，一把將妻子和兒女推倒在地，一同給柏楊“咚咚咚咚”磕起頭來。

這回又輪到柏連山受不住了，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口中連連道：“這是干啥？你們這是干啥？”

而柏楊躺在床上看到這場面，更是急得什么似的，“啊唔啊唔”也朝葛根一家不停擺手，卻說不出話憋得面色煞白……

葛根攜家此一來，卻是吸引了更多人的眼目。

兩年來柏楊對葛根的懷想，心戀口念，早讓街坊鄰里，鄉(xiāng)紳達賢熟知了葛家與柏家這段恩義，幾乎鹿城里是無人不曉，于是葛家人在鹿城住下來后，每每出門，都有人對他們指指點點。

對這些蜚言薄議葛根卻是置之不理，他心里最要緊的，是將柏楊的啞疾治好。他花錢從外面請來最好的郎中，一個又一個地輪番看??；還親自跑去京城，請來京城里的名醫(yī)，可是都無結果。

看著恩人啞疾屢治不愈，葛根要急瘋了！他不知道怎樣才能向柏家贖過，怎樣向恩人贖罪。

這天，他突然跟妻子兒女道：“看來恩人的口啞再治不好了，可咱的恩要還，說過的話，我葛根決不食言！”

于是，葛根傾多年做生意掙得的積蓄，請來工匠日夜趕勞，在城里為柏楊建起了一座小巧精制的亭院，題名“報恩寺”，請人刻碑立撰，將柏楊相救他的經(jīng)過刻寫上去。

葛根的這一手筆即刻轟動了鹿城，甚至官紳，對葛根改轉(zhuǎn)了從前的口舌，從官到民無不稱贊葛根真是個知恩圖報的義人君子。

報恩寺落成這日，葛根一家請來恩人柏楊，只見他在家人攙扶下，立在報恩寺前，雙眼濕潤，突然一把抓住身邊的葛根：“我柏楊圖的，是你在我心里，再放不下去的了，可你這是干啥呀兄弟啊……”

在場人聞聽柏楊這清齒之語，都驚怔了！再看葛根，更是目瞪口呆，一座報恩寺竟將恩人的口疾沖散了。

“沖散了?！卑貤畹膯〖簿购昧?！突然葛根哈哈大笑起來，幾乎跳起腳來，“柏楊老哥，你口好了！你的啞疾終于治好啦！終于治好啦！哈哈……”呼喚得竟是滿面淚水。

當夜，葛根讓妻子兒女收拾行囊，說要即刻離開鹿城。妻子兒女問：“說過搬來與柏家永遠住一起，現(xiàn)在不是住一起了嗎？而且現(xiàn)在鹿城人無不夸贊咱家恩深義重，借重這聲譽，咱家生意定會比在平州時還紅火，干啥要離開？”

葛根道：“因為留下了報恩寺，我報恩了。”

妻子聽得懵懂，卻見攔不住，又問：“那還回平州嗎？”

“不，去一個柏家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备鸶渎暤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