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喀布爾墓地中

孩子們聚集在阿富汗首都喀布爾西部卡爾特-薩基（Kart-e-Sakhi）公墓一位逝者碧碧·加瓦爾的墳墓旁。一個男孩騎坐在她的墓碑上，像騎著一個玩具馬。

碧碧·加瓦爾已經(jīng)去世27年，墓碑上的銘文漸漸褪色，只有用手指輕輕拂去上面的塵土才能從凹凸的印痕里勉強辨認出她的名字和死亡時間。

她的安息之地，位于卡爾特-薩基公墓正中的一個土坡上，這個位置成了年輕人最好的“瞭望點”，讓他們得以俯瞰這座龐大公墓里成千上萬的墳墓，和墳墓帶來的“客戶”。

喀布爾四周環(huán)山，上世紀60年代，這里曾經(jīng)是一個植被繁茂、水源充足的綠色城市。

然而，在長達近30年的戰(zhàn)爭之后，如今喀布爾周圍滿眼荒山，讓人腎上腺激素分泌旺盛的元素頻頻出現(xiàn)眼前：悍馬車、黑鷹直升機、厚厚的水泥墻、全副武裝的機槍手、裝甲車……

同樣，曾經(jīng)輝煌的古跡也不再人聲鼎沸，相比之下，一座座規(guī)模日益擴大的墓地反倒變得熱鬧。孩童在此玩耍，情侶在這繾綣，小販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甚至有斗雞比賽在墓地舉行。

墓地已經(jīng)成為這座城市的新地標。

吉祥和幸運的標志

一位中年珠寶商每周來卡爾特-薩基公墓探望他的母親，他希望有人能用海綿認真清洗他母親的墓碑，也愿意為此支付更多費用。另一位女士經(jīng)常被噩夢縈繞，她定期來公墓探望她15歲便夭折的兒子，把她兒子穿著夾克、打著領(lǐng)帶的畫像擺好，并愿意為有人能向墓碑灑水而付錢。

在阿富汗，把水灑在墳墓上是一個古老的傳統(tǒng)，他們認為這樣可以保持死者的記憶鮮活，并幫助他們免除活著的時候犯下的罪惡。

在碧碧·加瓦爾的墳墓旁邊，孩子們舉著水桶等待著，桶里裝好了剛剛打來的水。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來看望逝者，他們匆忙拿起小桶、飛奔過去，甚至爭搶起來。不過，當?shù)谝粋€人到達客戶面前，其余的人會后退，重新尋找下一個機會。

孩子們對待這份工作很是認真。事實上，這個工作能讓他們把食物帶回到家里的餐桌上。每灑一桶水，他們大約能得到10阿富汗元——一塊面包的價格約15元。如果足夠幸運，他們還會得到小費。

在這些孩子的印象中，墓地是吉祥和幸運的標志。

而這些孩子們的“生意”依賴于阿富汗的嚴酷現(xiàn)實：在經(jīng)歷了數(shù)十年的戰(zhàn)爭和頻繁的慘劇之后，越來越多的阿富汗家庭有親人長眠于地下，他們對墓地懷有牽掛。

阿富汗安全部隊去年的死亡人數(shù)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多。而據(jù)法新社稱，2015年是阿富汗“最血腥一年”，被戰(zhàn)爭奪去生命的阿富汗平民數(shù)也達到最高峰，3545名平民長眠于地下。據(jù)聯(lián)合國駐阿富汗援助團統(tǒng)計，2009年至2015年，共有2.1萬余名阿富汗平民在武裝沖突中喪生，還有4萬余名平民受傷。因戰(zhàn)爭死亡的阿富汗平民數(shù)字還在不斷上漲。

“城市活動中心”

每到周四和周五——阿富汗的周末來臨時，卡爾特-薩基公墓開始變得熱鬧。

兩個男人在一位名為賽義德·薩達特的逝者墳墓附近抽煙——從衣著上看他們還是警察；幾個孩子在查希爾·土庫曼的墳墓邊的空地玩彈珠；一名看著像大學生的年輕人手里拿著講義，在一座座墳墓之間來回穿梭，似乎試圖在考試來臨之前背下答案……

墓地對年輕的戀人而言更是一個天賜良機，在這樣一個充滿著隱私的地方，周圍的靜寞緩沖掉了平日的尷尬，他們的低喃和曖昧顯得沒有那么突兀。角落里，兩個年輕人坐在墳墓邊，一個賣棉花糖的小販推著自行車上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

每個周末，賽義德·法基爾·侯賽因的墳墓邊上都會舉行斗雞比賽。人們坐成一圈，懷里抱著他們訓練有素的動物。賽德·古爾·阿伽，外號“機修工”——也是他平日的職業(yè)，負責主持比賽，同時也是裁判。

“機修工”坐在賽義德墳墓的邊上，一舉一動小心翼翼，慢慢引導著比賽中的兩只斗雞貼近。他以前養(yǎng)著10只斗雞，現(xiàn)在只剩下2只，其余的都在這座墓地中“光榮犧牲”。

卡爾特-薩基公墓這些年開始變得與往年不同，過去來這里的只有哀悼親人朋友的市民。但現(xiàn)在，隨著逝者越來越多、墓地越來越大，這里開始變得熱鬧，似乎變成了一個“城市活動中心”。

同時，隨著來此“活動”的市民增多，公墓的“生意”也變得越來越好。墓碑上開始蝕刻肖像，還有海報掛在欄桿上。

公墓的另一個角落，一排小商店和餐館后邊，是烈士馬赫迪·漢尼瓦·巴克什的墳墓。他是一名指揮官，23歲的時候與塔利班在阿富汗西南部的激戰(zhàn)中犧牲。

兩面旗幟擺放在他的墳墓兩邊，一面是阿富汗國旗，另一面表明他是一名殉道者。它們之間搭著一根欄桿，上面掛著他的海報，海報里他戴著黑墨鏡，一手拿著軍事無線電，另一只手里拿著AK-47步槍。

在他的墓碑另一面掛著另一張海報。海報中馬赫迪躺在沙發(fā)上，穿著李維斯運動鞋，戴著一只金手鐲。下面的墓碑雕刻著他的頭像，邊上擺放著已經(jīng)枯萎的玫瑰，大部分的花瓣都被風吹散。

“他有60個女朋友。”來此看望他的叔叔蹲在墳墓前，“并且他已婚?！?/p>

從“隨處可埋”到“無地可埋”

絕大多數(shù)新墓碑都出自同一位匠人——穆罕默德·查希爾之手，他將他的資料寫在每個作品底部。查希爾在伊朗當了25年的勞工，在那里學會了建造壁爐、噴泉和雕塑。

十幾年前，他回到阿富汗，嘗試繼續(xù)靠手藝謀生，但是隨著內(nèi)外混戰(zhàn)接連發(fā)生，彰顯生活情調(diào)的藝術(shù)類產(chǎn)品根本沒有銷路。

“我決定建造墓碑。”他說，“因為在這里死亡更加容易?！?/p>

今年4月，在宣布展開“春季攻勢”后，塔利班把喀布爾——這個曾經(jīng)在國家保護下得以遠離戰(zhàn)火的阿富汗僅存樂土，變成了人間地獄。4月19日的自殺式炸彈襲擊已奪走至少30人的生命，致數(shù)百人受傷，其中多半是平民。

對于喀布爾這樣一個狹小但人口過剩的城市，近三十年來，大量的死亡人口更讓他們陷入困境。

“我們的城市嚴重缺乏空間?！卑⒉范爬铡だ章ぐ~扎伊說，他是阿富汗的宗教事務(wù)部門主管，負責對喀布爾30多個墓地的監(jiān)管，其中12個像卡爾特-薩基公墓一樣龐大。這些墓地正在一點點擠壓市民的生存空間。

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計劃外的墓地開始在喀布爾出現(xiàn)。伴隨著90年代戰(zhàn)爭的激烈，出于對隨時可能爆炸的啞彈的恐懼，市民經(jīng)常在所能找到的任何一塊看似安全的土地上埋葬親人。

這讓城市生活區(qū)域不斷縮小，每塊墓地上都有土地糾紛，需要等待政府解決。

政府的政策也加劇了這種情況，“任何埋下尸體的地方自動變成政府財產(chǎn)?！卑⒉范爬照f，“如果土地是民眾的，那么政府會去以其他形式或者找到其他土地還給他們?！?/p>

阿卜杜勒一直努力在喀布爾城市之外找到土地，也考慮將城里的墓地轉(zhuǎn)移過去。在努力未達到成效之前，他們只能嚴格限制個人的墳墓空間：1.5米寬，2.5米長。阿卜杜勒稱這是教法決定的。

一天中午，阿卜杜勒的辦公室里，伴隨著壓力鍋煨燉牛肉的聲音越來越大，一個男人幾乎是低吼著提出他的需求：他想要幾米更多的空間，為他父親建造一個封閉的陵墓。他把細節(jié)寫在了一張紙上，上面還有著宗教事務(wù)部長——阿卜杜勒頂頭上司的批準。

“我的父親是一位研究了40年伊斯蘭問題的大學教授?！蹦莻€男人說，“他的貢獻，難道不值得更多空間？”

阿卜杜勒果斷拒絕并道歉。他稱自己不能對抗教法，也根本無法為他找到更大的空間。

當這位客人提到一個當權(quán)者的名字后，阿卜杜勒似乎準備妥協(xié)，他安排了一名官員去檢查具體情況。但是私下里，他說檢查員將給出同樣的說法，墓地的大小不會被更改。

然而墓地的規(guī)模還將繼續(xù)擴大，喀布爾城市中人們生活的區(qū)域也許還會被繼續(xù)擠壓，因為戰(zhàn)爭仍在持續(xù)，死亡還在發(fā)生。

去年10月，聯(lián)合國公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塔利班目前處于2001年“下臺”之后，最為鼎盛的時期。

“外界將阿富汗稱為‘帝國的墓地’。”長期服務(wù)于國際紅十字會的阿富汗籍教師塔伊巴·拉希姆稱，歷史上，凡是與阿富汗的對抗的國家或組織，都不可能很快抽身，多以兩敗俱傷為結(jié)果，有阿富汗人因國人的頑強而感到自豪。

“但是，有誰愿意生活在墓地中呢？”塔伊巴反問道。

（夏天薦自《看天下》）

責編：小側(c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