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老九常說:“我死以后,車木匠這個行當就真的進入歷史了。”他在一堆木料中吸著煙,看著手上斑駁的老繭。
楊老九的青少時光,在1970年代。那時候的單位生產(chǎn)組還是祖國建設的生力軍,但沒多久,氣候就變了。楊老九的師傅不接受公私合營,一個人去了甘孜州,不久又回到成都,開始單干。
南海的春風,要吹到四面高山的成都平原,不可能有想象的快。他單飛得并不順利,生產(chǎn)組負責人找到他,說:“教大家打煙桿眼子吧,都得吃飯!”
藝人的飯,師傅不給,子弟再多,也就只能餓死。他請來了自己的師傅和另外幾個跟他一起做車工的師傅,條件是補齊他們的退休工資。幾個老師傅進了生產(chǎn)組,負責人馬上叫人寫告示:招工,招5普工5學徒。
那天,楊老九跨進了生產(chǎn)組的大門,成了一名學徒。
有了大師傅鎮(zhèn)堂,生產(chǎn)組大膽引進了一批機器,普工都上機器,學徒繼續(xù)跟師。楊老九說:“機器掙錢就是快!”大師傅白了他一眼。
機器掙錢確實快,小小的生產(chǎn)組,居然也擴大規(guī)模了。生產(chǎn)組的后面蓋了樓,學徒都搬到樓上,煙桿不那么緊俏了,大家都該學車工。原來的辦公區(qū),已經(jīng)搖身一變,成了鋪子,迎著八方來客。
車工的工作,是做產(chǎn)品刨光,車木錘、線輥、搟面杖、刀把。楊老九邊看邊學,根本沒想過,這簡單的車架上,還沉睡著那么多他未知的創(chuàng)意。
一天,楊老九看到師爺(當然不是縣衙里那個師爺)手里一個精巧的玩意兒,嘖嘖稱奇,贊道:“師爺,這個好耍,哪里買的?”
師爺揚了揚小玩意兒,不屑一哼:“我就是車匠,它還能掙得了我的錢?”
年青人的好奇心被啟發(fā),就是洪水猛獸。楊老九開始琢磨,就這一幅木架子,幾把刀,能做出些啥?
單位又分料了,按規(guī)定,每人每月20斤木材,按時交產(chǎn)品回去。木材用不完,很多人都當了柴禾。楊老九說:“我還是有些舍不得,有些木材相當漂亮的,我就撿回來。我看師爺那么細小的東西都能夠車,我想我還是應該車點。就準備去請教師爺,做點小玩意兒?!?/p>
師爺畢竟是師爺,鴛鴦繡取憑君看,不把金針度與人。一番請教,就是“這兒,這兒,那兒,那兒,完了?!睏罾暇磐低底隽艘桓避嚬ぜ?,用釘子釘?shù)?,他白天做工,完了四處走動,偷偷看師爺?shù)氖址?,回家自己模仿?/p>
一個小小的玩意兒,他竟然學了很多年。
“我發(fā)現(xiàn)最難的不是車工的部分,而是鉆眼。那時候我才明白,為啥當初生產(chǎn)組要花這個錢請大師傅幾個來教打煙桿眼子。鉆眼鉆好了,木頭自己規(guī)范自己,幾下就車完了;眼鉆不好,這一把就白搞了?!睏罾暇呕貞洰斈辏旖菐е鴰追中?。
已經(jīng)說不清是慶幸還是不幸,1990年代的楊老九學完車工,生產(chǎn)組就與一家玻璃廠合并了。新廠不要車工,新的負責人說:“要不你干搬運吧!”
搬運工一個月幾十塊錢,楊老九頓時陷入了生活的拮據(jù)。楊老九:“幾十塊錢工資,我整天干搬運,有點空了我還去賣舊書,還是養(yǎng)不活一家人?!睙o奈,活不下去。
干了兩年搬運,楊老九離開了玻璃廠。他走街串巷,走收購站,收舊書,賣舊書。買賣當中,他在鮑家橋停下了腳步。
鮑家橋兩個車木鋪,一個老李家的,老李大小產(chǎn)品都能車,就是細節(jié)處理不到,車一個花瓶,瓶頸老跟他開玩笑;另一個老頭,水平更次,頗有點“偷學不成功”的風范。楊老九說:“三分手藝,七分工具,你工具不換,名氣就起不來?!?/p>
老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工具,說:“你有木架子?”
老頭接的業(yè)務是修補家具、小雜件,小凳子的栓缺了一塊,他看著也只能翻白眼。多年后,他對楊老九說:“我當時就歡迎你來,我很樂意把那些掙不到的錢給你掙,甚至倒給你點錢都行。要是客戶曉得我這些東西處理不下來,以后就不會再找我了?!?/p>
楊老九的車工手藝,開始自立掙錢了。
車木匠楊老九仔細回憶了師爺過手的那些玩意兒,他開始不斷嘗試,不斷突破,不知道到底要做成一個啥,但也一步不會停下。一個個的帶圈葫蘆、佛教寶塔、梅瓶、筆掛魔術一樣從車架上跳躍出來,葫蘆可分上下自由轉動的,寶塔可分多頂多層的,梅瓶可分頸肚關系的……層出不窮,早已超乎楊老九的初衷之外。
楊老九說:“我發(fā)現(xiàn)我車的東西可以活,就再也不車死東西了?!薄盎睢迸c“死”,在趣味,在機巧,機工無法辦到。
如果說故事到此為止,那就只是一個車木匠的故事。楊老九在舊書當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另一愛好,成績可能并不輸給車工手藝。
書簽在歷史上——至少在我們一代人心中,還存留著當年最浪漫的情懷。楊老九在一些收來的舊書當中,發(fā)現(xiàn)了這片宇宙。他開始無意識地收集,漸漸發(fā)展成有意識地、有目的和針對性的收集,或許這并不是故事,就像滴水成海一樣,我們只有看到了大海最雄偉的模樣,才會驚嘆和感動于過程的珍貴。我把他的書簽發(fā)出來,如果你曾經(jīng)收集過,你會想象得到,必須經(jīng)歷多少的故事,具備怎樣的情懷,才能把一項工作一件事,做成一件藝術。
(肖東書薦自《收藏人物》)
責編:高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