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生

劉年

萬 物 生

楊樹們，揮舞小臂一樣的枝條，輕輕作別

舍不得啊，大地太重，生命太輕，眾生太美

舍

不得啊，這遼闊的野風，風里的陽光，陽光里灌漿的稻穗

你的微笑，加重了我的悲傷

喀拉峻的雪

穿一身白衣，騎一匹白馬，去喀拉峻

雪，有的沒蹄，有的沒膝，背陽處，深達兩米

芨

芨草，戴著重孝；風，如喪考妣；天地，是一座巨大的靈堂

穿一身白衣，騎一匹白馬，去喀拉峻

春 風 辭

快遞員老王，突然，被寄回了老家

老婆把他平放在床上，一層一層地拆

墳地里，蕨菜紛紛松開了拳頭

春風，像一條巨大的舌頭，舔舐著人間

石 頭 賦

1

我捂住腹部

蠕動的

醫(yī)生說是結石，我懷疑是舍利子

2

雞蛋，頭顱，繁華

一一敗于石頭

只有老司城的張巖匠贏過

從碳酸鈣里

他取出了獅子和菩薩

3

一塊心事重重的石頭，先于我

爬上了一百多丈的望鄉(xiāng)崖

不會跳下去，我們只是迷戀塵世的燈火

4

張巖匠執(zhí)意要給女兒打碑

她喜歡紅裙子，他選擇紅砂巖

鑿子在尖叫，石頭在尖叫，張巖匠一言不發(fā)

女兒總來托夢，而他

唯一不需要的，就是夢

他相信，碑一旦立起來

生與死，便有了國界

5

雷公反復模仿著張巖匠

石質(zhì)的天空

被敲出了一道道裂紋

6

塑料的國度里

我和張巖匠一樣，還在相信石頭

總會有石頭，倒下去，鋪在路上

總會有石頭站出來

成為碑

7

我跪下的岡仁波齊神山

是座六千六百五十六米高的碑

它和紫金山頭張巖匠的女兒碑一起

撐住了越來越重的天

稻 草

秧，老了，就成了稻草

稻草搓成繩子，可以系住一些本已散去的事物

草繩彎在門口，女人驚出了一身冷汗

以為是蛇

那晚，月光極好，草繩在老槐上，突然有了生命

蛇一樣，絞住了秦寡婦的脖子

烏蘭察布的夜

春天到這里，就枯了。楊樹，扭曲得不成樣子

星光，有毒

狗在曠野里，躲出了狼的驚慌

摩托，銹跡斑斑。喜鵲喊出了渡鴉的嘶啞

沙地上，和衣而睡的男子，一覺醒來，老了十歲

月光，有劇毒

克什克騰的風

陰山，正被風，銼成一粒粒細沙

沙

一樣堆積的時間，當時還在腳底，去年就到了肚臍

“天上沒有不散的云啊，地上沒有不老的人”

我輕輕地唱

那

么多的風，把天空吹得又輕又薄，把人世，吹得如此冰涼

致凡·高

不畫畫了，這輩子，寫詩歌

依然不懂生意

依然愛老妓女，她們土地一樣，有求必應

星空一樣，被人遺忘在老街上

依然愛每一棵麥子

想俯下身去，長出根

親自參與風的起伏，黃的延展和加深

拴在草垛邊的牛，為什么，用這種眼光看我

會不會是我的提奧兄弟啊

在星星峽遇暴風雨

在星星峽，穿過大漠，九死一生的玄奘

遇到了第一個活人

這位高僧，忍不住抱著對方，痛哭流涕

也是在星星峽，風，抱著我不放

沙子在咕咕地喝水

喝飽水的沙子，黃豆一樣膨脹

焉支山上，那彎彩虹的出現(xiàn)與消失，意義重大

我認為，它是人生的真相

撿海棠的女孩

母親在晾衣服，花花綠綠的小裙子

比樓下的春天還好看。六歲的女兒，在撿海棠

一個女人，抱起她，轉身就走

母親扔掉盆子，下樓，只晚了一步

一年后，母親見一女孩，對她流淚

人潮人海中，只有她沒有臉。她知道

孩子的臉，九月的霜，遇開水即化，遇硫酸也是

拉起她，跑到派出所。證實

確是別人的掙錢工具，但不是她的女兒

兩年后，遇一女孩，雙腿被截，手臂虬曲

乍一看，會以為是個梅花盆栽

對她微笑，想說什么，張開嘴，卻只有半截舌頭

報警回來，孩子已經(jīng)不見

四年后，去外省探親，天橋上

一個沒有眼球的女孩，空空地望著天空

她往碗里放了十元錢，問從哪來

她說方言，很難懂。臨走，她使勁抱住她

只好報警

結果很快出來了，她就是她女兒

多

處器官壞死，處女膜已破，患宮頸癌，晚期……

診斷書被母親撕碎，扔下樓

經(jīng)風一吹，漫天都是，像一場盛大的落花

木 頭 賦

深山里，我們只關心四季與浮云

最大的響動，是啄木鳥制造的

最大的新聞，是楓藤纏上了楓香

直到有一天，伐木者帶著斧頭，渡過了靈溪

久受歧視的小矮杉，削成了斧柄后

成了森林里最受尊敬的木頭

一上任，就將標直的大杉木，砍成了棺材

命最好的，是金絲楠

綁成木排，隨波逐流，進了宮殿，做了龍椅

開始，還以為沾了主人的光

后來發(fā)現(xiàn)，他們看重的，只是椅子

有時，上面坐著一只綠頭蒼蠅

他們依然會排很長的隊，買票進來瞻仰

油茶命苦，削成了陀螺

比油茶更命苦的是油桐，做成了木魚

孩子們大了，終會饒恕陀螺

觀音巖的尼姑，成天敲木魚

從婷婷的少女，敲成了佝僂的老太婆

還沒有放手的跡象

命最苦的，是伐木者

被憤怒的楓香樹，壓在了身下

又被自己打的棺材，吞進了肚里

我是青岡木，命硬

挨了很多刀，被制成木偶，在人間演戲

我藏起對斧子的敵意

演得十分逼真

不過，握手的時候

可以看到我掌上的木紋

英 雄

西西弗斯，推著石頭，反復地推

無休無止地推

屎殼郎，一生都要推糞球

要到頂了，又滾了下去

同時滾下去的，還有黃土高原的落日

五十七歲的秦大娘，每天推著兒子，去朝陽醫(yī)院

黃 河 頌

瑪曲的廟里，只有一個喇嘛

他每次撿牛糞，都會摟起袈裟，赤腳蹚過黃河

低頭飲水的牦牛

角，一致指向巴顏喀拉雪山

星

宿海的藏女，有時，會舀起魚，有時，會舀起一些星星

魚倒回水里，星星則裝進木桶，背回帳篷

青藏高原

喇嘛們做早課，做晚禱，隔三岔五地辯經(jīng)

枯死多年的榆蠟樹，因此長出了木耳

鐘鳴安撫群山

落

日趕在夜幕降臨之前，給大地披上紫紅的袈裟

小 夜 曲

夜深了，陳舊的事物會發(fā)光

鄰家的女人走上臺階

邊掏鑰匙，邊跺腳

——看來，雪也深了

愿深夜趕路的人，都能看到一扇橘黃的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