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志江
在這個世界上存活,除了生理循環(huán)維持系統(tǒng)——基本的吃喝拉撒睡——之外,我們的活命其實還受到了一些基本的支撐。這些支撐,往往并不為我們所在意,但一旦真正缺失,卻是要命的,比如公正公義,或者說我們對世間最終應該存在公正公義的假設。這些支撐是如此的基本,以至于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經(jīng)常會忽視他們的存在,猶如我們會忽視陽光的存在。
但一旦這種支撐突然被撤去,生活就會變成一種純粹的、沒有任何目的的懲罰,生命是否需要繼續(xù)下去都成了一個問題。這種支撐的撤去往往是突如其來的,比如走在街頭扶起摔倒的老人卻被判自己有罪。比如走在街頭卻突然被趕上火車,拉到波蘭一個叫切爾諾的地方,那里是二戰(zhàn)中德國人最早設立的滅絕營。公義被撤離,對于身處其中的人是壓倒性的,盡管可能在歷史或未來的時間中正義得到匡扶,但是那個黑暗已經(jīng)是不可挽回的。即使劫后余生,幸存者也難以恢復到陽光中來,難以對黑暗進行講述。有人試圖講述滅絕和公義不存在的時間,他花了13年拍攝剪輯出了一部9個小時的電影。
2003或04年的一個夏天,從上午九點開始到傍晚七點(除了午餐的一小時),我都坐在一個漆黑的房間里看這部電影。法國哲學家、作家,薩特在《現(xiàn)代》雜志的合作者克羅德`朗茲曼所拍攝的猶太人大屠殺紀錄電影。在晚餐之后,我與當時上海師范大學幾十個師生見到了朗茲曼先生本人。他比約定的見面會時間遲了半個小時,因為他在游船上夜覽黃浦江,耽擱了時間。朗茲曼先生雖然滿頭銀絲,但精神頭很好,而且對各種問題都能迅速抓住根本,做出回答。我們紛紛對他拍一部9小時的電影,還安排一天放完9小時提出了疑問。
似乎老先生對此一點都不意外,他有些幸災樂禍地說,就是要讓大家一口氣9小時看完,這是這部電影的意義所在之一。觀看《浩劫》不單單是一個看的過程,甚至不是一個單純的精神活動,而是一種身體行動,一種體能和心理能量上的消耗測試與考驗。你能不能坐在那里看9個小時,這是一個錘煉。在9小時之后,你不再是簡單地說,我去看了一部關于猶太人屠殺的電影,我同情猶太人,我對大屠殺這個話題有興趣,而是從身體經(jīng)受的消耗和壓力中舒緩過來,這個過程對我們這個主題才有著相對應的份量。在上海,你們是上午進場,看完時到外面看到天黑了。在日本,他們的排片是晚餐后傍晚進場,看完出來,外面天已經(jīng)亮了。(因為年代久遠,當時并未錄音,筆者以記憶還原,因為朗茲曼先生的回答不以引號直接引出。但所有言辭,都以記憶中朗茲曼的邏輯和表達為經(jīng)緯,并未隨意添加。)
有喝著奶茶的女生問,看了9小時,集中營啥樣子都沒看到,全是在說,這是不是有些缺乏證據(jù)和視覺展示啊?
老先生不慌不忙,說,首先滅絕營和集中營是兩回事,很多大家現(xiàn)在看到的歷史檔案那些圖像都是集中營,納粹關著猶太人在里面勞動,但滅絕營是直接滅絕,沒有很大的生活區(qū),而且在戰(zhàn)爭結束前都被納粹夷為平地,不存在地面證據(jù)了。另外,他的工作也不是展示那些圖片,比如萬人坑,而是捕捉探訪到關于滅絕和死亡的訊息,這些訊息并非照相機拍攝的直接尸體,而是當事人對死亡的印象和回憶,是死亡的發(fā)生。
當時,輪到我了,我問,為什么片子里好幾次被訪者肩上都會出現(xiàn)一只手,那只手是你的嗎?為什么要用手摁在受訪者的肩頭?
朗茲曼先生說,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其實,這個世界并非是我們從小長大時被教導的那樣,壞人被懲罰,受害的人就得到公義,好好生活。事實上時,作惡的人未必被懲罰,而受害的人即使被解放了,他們還往往以自己的被害為羞恥。畢竟,那是一種壓倒他的黑暗和創(chuàng)傷。很多受訪者并不愿意在我們的鏡頭面前回憶和講述,那很痛苦,所以,我就把手按在他們的肩上,這是身體與身體的接觸和聯(lián)系,是一種安撫和安慰,表示我們都是一樣的,我們是兄弟。這樣,或許他們當時會好受些,也愿意講出一些過去。又有同學問,把電影做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的靈感是怎么來的?
朗茲曼覺得這又是一個很好問題。他在制作之前讀了無數(shù)關于大屠殺的書籍和研究,但感覺自己身上掛滿了炸藥只是不知如何引爆。直到他來到波蘭切爾諾附近,聽那里的農(nóng)民說,滅絕營就在他們村子和農(nóng)田的邊上,他們看到猶太人被火車拉進去,但幾乎從來聽不到里面有什么聲音,一切都很平靜。他們就在這里種田,隔著一道墻就是滅絕營。這時候,朗茲曼說,他感覺自己引爆了。他身上的炸藥找到了引信。是啊。大屠殺和滅絕就是這樣發(fā)生的。我們這邊還在種田,那邊就是屠殺,一切都和平日里沒有什么區(qū)別。一切都很平靜。朗茲曼說,他并不能幫到那些受害者,他只是想講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