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墟
1.
夜風(fēng)習(xí)習(xí),綺羅在窗下蹲久了,有些犯困。屋內(nèi)的喃喃細(xì)語終于傳出,一個嬌媚婉轉(zhuǎn)的女聲問道:“公子風(fēng)姿俊朗,才貌兩全,怎么到了這般年紀(jì),身邊還沒有伺候的人?”
綺羅拈著黃符,屏氣凝神,聽到容栩回答:“家中倒是為我定過一門親事,可惜那家姑娘過門不久染上惡疾,一年不到便香消玉殞?!?/p>
再聽下去,便是那些狎昵的打趣,不堪入耳。
剎那間狂風(fēng)驟起,窗扉大開,披頭散發(fā)的白衣女子跳進(jìn)來,幽幽道:“夫君又在胡說了,分明是你垂涎我家的家產(chǎn),指使婢女在我飯食里下毒,害得我年紀(jì)輕輕丟了性命?!?/p>
一個東西骨碌碌滾過來,那青樓女子依偎在容栩懷里,側(cè)目一看,登時(shí)嚇得魂飛魄散,原來是一顆妙齡女子的頭顱。
那女子再也顧不得其他,尖叫著翻身下床,抱了衣裳倉皇逃走。
容栩理了理略顯凌亂的衣襟,只覺得頭疼得很,他捏訣散去幻術(shù),踹開滾到床邊的那顆南瓜,斜斜看了一眼窗下那道剪影:“走不走?”
綺羅收好符,顧盼一笑:“真可惜,煮熟的鴨子又飛走了?!比蓁虿焕頃霓陕?,面無表情抬腳往外走,她收拾完乾坤袋,想要追上他,腳踝處突如其來一陣劇痛。
“容栩?!本_羅出聲喚住他,“我跳進(jìn)來時(shí)……好像崴了腳……”她看到他緩下腳步,末了還是走來,蹲下身,道:“上來,我背你出去?!?/p>
子時(shí)已過,困意一陣比一陣濃,綺羅輕輕將臉貼在他的后背:“容栩,你別生氣了,我明天請你吃燒雞,兩個雞腿全是你的。”
她迷迷糊糊聽見容栩答了一個字,好。
容栩要是愿意把尾巴露出來就好了,她暗自想著,他動一動尾巴,她就能知道他究竟是真的動怒,還是佯裝生氣。
可再一想,他有九條尾巴……還是算了吧,她數(shù)不過來。
次日,綺羅擺好攤,支起一塊木牌,上面書了八個遒勁的大字:摸骨看相,驅(qū)魔除妖。
過了半晌,盛錢的竹筒依舊空空如也。如今正逢戰(zhàn)亂,百姓攜家?guī)Э谔与y都來不及,哪里會來她的小攤算命。
午后驟雨將至,綺羅匆匆收攤,抬頭便見到一個年輕男子站在身前。那男子將傘挪過來些許,問道:“有樁生意,不知道姑娘愿不愿意接?!蹦凶右阅爵⑹l(fā),穿了身青色衣袍,袖口綴以祥瑞云紋。
她摸了摸空癟的錢袋,點(diǎn)頭允下。
這次的生意是去豫州城外的一處破廟除邪祟,綺羅置辦好朱砂符紙,請容栩幫忙畫符。守到半夜,綺羅又犯起困,單手支腮淺淺入眠,恍惚間有人走近,將她抱去床榻。她自然猜得到會是誰,睜開眼望向他:“容栩,我自己來?!?/p>
彼時(shí)容栩正握著她的腳踝,專心致志替她除下鞋襪,便只說了兩個字:“別動?!?/p>
大抵是因?yàn)闋T火晦暗,他大半的面容隱在陰影里,饒是如此,也難掩他那攝人心魂的容色,她一向知道容栩生得俊朗,九尾靈狐幻化出的皮囊,豈有難看的道理?
綺羅忽然嘆息:“要是你少開幾朵爛桃花就好了。”容栩扯過衾被為她蓋上,半瞇著眼睛,道:“小妖,又在說胡話了?!?/p>
她側(cè)過身去,不再理會他。
2.
嚴(yán)格來說,綺羅只是半妖,她母親原是燕云門秘密豢養(yǎng)的妖怪,后來趁亂出逃,遇到她那行俠仗義的劍客父親,一見傾心,兩人隱居于岐芒山。
岐芒山靈氣充沛,有不少妖怪在那處修行,其中不乏啖人肉的惡妖,但礙于她母親修為高深,又深諳道宗的那套降妖術(shù)法,便不敢把主意打到她父親身上。
容栩便是在那時(shí)去到岐芒山的,他出身狐族,是難得一見的九尾狐,生來便有靈體。容栩飛升前,需下界歷劫,奈何司命星君給他寫了一段極凄涼的命格,他被封了靈力,一路坎坷,流落到岐芒山。因?yàn)槭芰酥貍?,他迫不得已顯出九尾狐原形,岐芒山的大妖爭搶他,斗得難分難解。綺羅的母親撞見這幕場景,出手救下僅剩半口氣的容栩。
他睜開眼,見一個荊釵布裙的美貌婦人站在面前,手里牽了一個蹣跚學(xué)步的小娃娃,朝他作揖:“妾身不知仙君到訪,如有不周之處還請仙君諒解。”
其實(shí)這番話說得不大準(zhǔn)確——他尚未度過劫數(shù)位列仙班,只稱得上是個半仙,況且他現(xiàn)在還落魄到如此境地。
但容栩還是覺得受用,心中贊嘆這妖怪倒是聰慧得很。
小娃娃不怕生,握住他一只耳朵,咯咯笑了起來:“大狐貍。”
容栩氣得險(xiǎn)些奓了毛。
為了避免繼續(xù)過饑一頓飽一頓的寒苦生活,他搖了搖尾巴,打算留在岐芒山,以待劫數(shù)終止,重回天庭。
他在岐芒山住了大半年,后來幾個道宗門派聯(lián)合來岐芒山除妖,山里大大小小的妖怪死傷殆盡,那婦人亦沒能避過,身受重傷,只能眼睜睜看著劍客被道宗的弟子帶走。她詐死逃走,尋到容栩,含淚把一個竹籃放到地上,鄭重給他磕了三個頭:“妾身知道仙君如今正在地界歷劫,被封了靈力,實(shí)難出手相助,只是懇請仙君把這孩子帶走,找戶心善的人家收留她,如此一來,妾身就算是灰飛煙滅,也能瞑目了。”
受了人家這么久的招待,沒有不幫的道理,容栩攜竹籃連夜下山,回頭一看,青蔥滴翠的岐芒山已變成一片火海。
等了三日,那婦人還是沒有尋過來,他打聽到消息,說岐芒山的一窩妖怪全給端了,沒留一個活口。
容栩化成人身,打量身旁的綺羅,不禁唏噓:“你娘死了,你爹又不見了,小東西,你要怎么辦?!彼雌饋碇挥袃蓺q多一點(diǎn),許是承襲了她母親一半妖的血脈的緣故,生得粉雕玉琢的,機(jī)靈可愛。
她伸出小手,握住他一根手指,烏黑的眼珠子直直盯著他。容栩一怔,竟沒有抽出手,那顆飽經(jīng)滄桑的狐貍心莫名其妙柔軟得一塌糊涂。
“算了?!彼肓讼?,“反正我還要待些時(shí)日,等你長大些再送你走。”
司命星君與他交情頗深,特意下到地界告知他劫數(shù)將盡。
見容栩一只手搖著撥浪鼓,另一只手牽著小娃娃,司命星君嘖嘖稱奇:“敢情你下界歷個劫,是為了體驗(yàn)一把當(dāng)?shù)母杏X?”
容栩丟給他一個白眼,把小娃娃攬到懷里:“當(dāng)初承蒙她娘照料,我少吃許多苦頭,咱做仙家的不也講究個有恩必報(bào)?”司命星君點(diǎn)頭以示贊同,仔細(xì)打量幾眼,又道:“可惜了,是個半妖,妖骨不全,日后修不成仙?!?/p>
容栩沒有接話,把糕點(diǎn)掰成小塊,一點(diǎn)點(diǎn)喂她。
3.
待綺羅長到五歲多,容栩把方圓百里的有錢人家細(xì)細(xì)篩查一遍,最終擇定趙員外家。
那天下著大雪,她穿了厚厚的冬衣,只露出一張小臉,容栩交代她:“乖乖站在這里,不出一刻就會有人接你進(jìn)去?!?/p>
昨夜他設(shè)法入了趙員外的夢,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趙員外,上蒼垂憐他沒有子息,特意送他一個女兒,明日午后便能見到。趙員外欣喜若狂,他磕了好多個響頭。
他雖有幾分不舍,可也明白,他日后是要回天庭述職的,無法久留。
見綺羅點(diǎn)頭,他把竹籃交給她,里面裝了他雕的木頭小馬,編的草蟈蟈等各種小玩意兒,全都是他給她做的。
他正要走,驀地聽到綺羅問道:“你什么時(shí)候來接我?”容栩頓了頓,才說:“我有點(diǎn)事情要去辦,指不定什么時(shí)候回來,你在這里等我?!?/p>
他想出這番托詞,不過是怕她亂跑。哪曾想綺羅當(dāng)真坐在門外覆滿雪的石階上,不愿隨趙夫人離開。
她凍得瑟瑟發(fā)抖,捧著那束掛滿冰凌的草蟈蟈,細(xì)聲道:“不能走呀,容栩說會來接我的?!?/p>
司命星君和容栩隱去身影,騰了朵瑞云,司命星君由衷感嘆:“小娃娃忒固執(zhí)了,這么冷的天,怎么受得住?!?/p>
容栩沉默半晌,才開口:“你說,我要是晚個十年二十年回去,還能撈到什么職位?”
“大概連個弼馬溫都分不到吧?”司命星君認(rèn)真思索后,給出答案,“再不回去,你那肥差事,可就另有仙家替補(bǔ)了。”
容栩卻是一笑:“能去天河邊刷馬也不錯。”
他向趙夫人致過歉,抱走綺羅。她在室外待了太久,身子凍得跟一塊冰似的,就連骨頭里都沁出絲絲寒氣。容栩解下披風(fēng)將她裹住,她牽了牽他的衣角,目光哀哀的,像一頭受了驚嚇的幼獸:“他們要帶我走。”
“以后沒有誰能帶走你,綺羅。”他的目光漸漸柔和,“我會陪著你,直至你長大?!?/p>
那時(shí)她年紀(jì)太小,不明白這樣的允諾意味著什么。
綺羅十來歲的時(shí)候,一雙眼瞳能瞧見尋常凡人看不到的邪祟。妖物忌憚容栩,不敢欺壓她,她膽子頗大,只當(dāng)成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終于有一日,容栩發(fā)現(xiàn)她蹲在墻角,與墻洞里一只耗子精對話。耗子精感知到容栩的氣息,一溜煙逃得無影無蹤,他冷哼一聲,攥住她的胳膊,將她從地上提起:“待在這里也不嫌臟?!?/p>
容栩早年在地界游歷,結(jié)交過幾位散仙,其中一位名叫玄珠的地仙,精通周易之術(shù)與降妖的門路。他備好禮物,登門拜訪,玄珠尚未從老友重聚的感動中回過神來,只見容栩一把將那緋衣小姑娘推到他面前:“資質(zhì)不錯,但我平素甚少管教,給你做個徒弟如何?”
玄珠應(yīng)允下來:“也行,青璃山這么大,正好缺人打掃?!?/p>
她的半吊子降妖術(shù)全是容栩那不靠譜的好友教的。
初學(xué)一年,玄珠遣她去捕捉兔妖,綺羅設(shè)下陷阱苦等一宿,最后抱了根胡蘿卜精回來,玄珠尷尬地咳了兩聲:“這顏色有點(diǎn)不對??!”
綺羅說:“可能是因?yàn)楹}卜啃多了,毛色變異,手感也都變了?!?/p>
玄珠:“……”
次年又不中,第三年亦是如此……
第四個年頭,玄珠在她布置的陷阱中發(fā)現(xiàn)一縷兔毛,激動得熱淚盈眶:“你可以出師了,快傳信給容栩,喊他來接你?!?/p>
容栩連一口熱茶都沒喝上,就被玄珠掃地出門,他望著身側(cè)的女孩兒,揚(yáng)眉一笑:“玄珠的性子還是這樣急切,你學(xué)得怎么樣了?”
綺羅想了想,決定還是如實(shí)相告:“不怎么樣?!?/p>
雖說她學(xué)無大成,但至少能勉強(qiáng)糊口,更何況容栩早就是辟谷之體,除了偶爾犯饞想吃燒雞。
她唯一不滿的是容栩性子風(fēng)流,惹下不少風(fēng)月舊事。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坐懷不亂的君子,再加上生有一副俊逸的皮囊,遇到年輕女子贈手絹、篦子之類的物事,他一概不拒,只當(dāng)是風(fēng)花雪月了一場。
綺羅不是沒有表露過不滿,可容栩明面上收斂了些,私底下仍是我行我素。他不是沒有揣測到她那點(diǎn)小心思,但他寧愿相信綺羅是因?yàn)橄駨那澳前銚?dān)憂他會棄她而去,留她孤身一人,無依無靠的。
后來有一次,他們?yōu)榇似鹆藸巿?zhí),容栩冷冷撇下一句話:“綺羅,你未免太過分了些?!毖粤T,他甩袖離開。
等了良久也沒見她回來,外頭大雪正紛紛揚(yáng)揚(yáng),容栩端不住了,出去找她。綺羅從街角的酒樓出來,懷里抱著的油紙包還騰騰冒著熱氣。
她將油紙包捧到他面前,有些別扭:“喏,你喜歡的燒雞,我手里頭沒幾個銅板了,吃完這頓還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時(shí)候?!?/p>
容栩揚(yáng)起笑:“你的鞋襪早被雪水打濕了,天這么冷,我背你回去?!?/p>
綺羅伏在他背上,格外安靜,臨到小院前,她將唇湊到他耳畔,用極輕的,包含了幾分無奈的聲音,對他說:“可是我也喜歡你呀,容栩。”
他遇到過不少女子向他表露心跡,但沒有哪一刻會像現(xiàn)在這樣慌亂,平心而論,他待綺羅好,多少是為了報(bào)答當(dāng)年她母親的庇佑之恩。趙府門口,他去而復(fù)返,也是因?yàn)槟菚r(shí)他覺得,她年紀(jì)還太小,幼失怙恃,又是半妖之身,倘若落到心懷不軌的人手里,只怕不能落得個好下場。
她之于他而言,可以是幼妹,是朋友,是極盡所能想要保護(hù)的人,但他給不了她殷切期盼的真心。
比起長留地界,他更愿意回九重天做個閑散仙官。
容栩試圖用最拙劣的借口掩飾過去:“綺羅,方才風(fēng)聲太大,我沒能聽清你說的什么。”綺羅緘默好一陣,才換上往常的歡快語氣:“我說,容栩,你的燒雞涼了?!?/p>
后來他就常去逛青樓,偏生每次都被綺羅逮到,她每每都想得出法子壞了他的好事,沒有哪次消停過,可只要她軟下語氣,他便不忍再發(fā)火。
興許歲月還長,他想,待她再長大些,總能挑到中意的男子,與她共赴白首約。
4.
破廟在城外十里處的一座山上,容栩和綺羅出發(fā)得早,經(jīng)過城門口時(shí)遇見一撥入城的道宗弟子,統(tǒng)一著天青色道袍,用桃木簪束發(fā)。
綺羅牽了牽他的袖子,壓低聲音:“兵荒馬亂的年月,生意難做,他們這些正統(tǒng)門派不會是來搶生意的吧?”
容栩昨夜半宿都在畫符,今晨又起得早,神志尚不清醒,含糊答道:“他們前些日子就陸陸續(xù)續(xù)入城,這點(diǎn)銀子的生意,也就你愿意接?!?/p>
牛車顛簸得厲害,容栩背靠干草垛,閉目凝神。
他是被綺羅喚醒的,彼時(shí)他大半身子斜斜靠在她身上,她還頗為貼心地扶住他,以免他滑下去。
這姿勢……委實(shí)一言難盡,容栩輕輕拂開搭在他肩頭的素手,跳下車,蹙眉看了看泥濘的山路:“這是要走上去?”
山林間闃然無聲,竟連一絲鳥啼都聽不見,走了小半個時(shí)辰才到破廟。
這座廟原本香火鼎盛,半年前一頭虎精來到此處,不由分說占山為王,還咬死了幾戶山民,用邪術(shù)煉制怨魂,供其驅(qū)使。
待到綺羅張羅好法陣,日頭一偏西,林間騰起瘴氣,隱隱約約傳出幾聲虎嘯,她早前聽聞過這頭虎精的厲害,多少有些后怕,若是為了一點(diǎn)銀錢把命搭進(jìn)去可不值得。
容栩抱劍坐在一旁,專心致志對付手里的燒雞,頗為悠然自得。
他一直是這樣的性子,云淡風(fēng)輕,仿佛世間沒有什么是他看重的,綺羅默默地想,雙手結(jié)印,催動法陣。
最后一縷晚照消失,容栩擦凈手,終于起身。
一團(tuán)磷火幽幽燃起,怨靈四散而出,怪笑聲,哀哭聲,不絕于耳。容栩往她耳朵里堵了兩團(tuán)棉絮:“別被聲音擾亂了心神?!?/p>
解決掉這些怨靈并非難事,半炷香過后,四野安靜下來,綺羅焚掉失靈的符紙,卻見容栩笑了一笑:“有長進(jìn)?!?/p>
見怨靈全被收服,白虎再也端持不住,顯了身形,縱身撲過來。
容栩?qū)⑺o(hù)在身后,拔劍刺向白虎,正中眉心。白虎吃痛,嗚咽一聲往后退去,須臾隱匿身形。他提劍正要去追,卻被綺羅攔下:“它戴著一串骨珠,你看見了嗎?那串珠子上的氣息我十分熟悉,就好像……”
她一時(shí)間想不起來,怔怔站在原地。
“綺羅?!彼笔樟四穷^虎精,顧不得這么多,“你在這里等著,等我擒了那頭虎精便來找你?!?/p>
5.
容栩用縛妖索捆了白虎,匆匆趕回破廟,綺羅仍坐在那處,兩靨隱隱有淚痕。
白虎咆哮一聲,她驀地起身,雙目猩紅,上前搶奪它戴的骨珠:“那不是別人……那是阿娘的骨頭。”
容栩甚至來不及制止,只能在白虎張開大口向她咬去時(shí),欺身上前為她擋下。
骨頭的碎裂聲清晰傳來,容栩拾起跌落一旁的劍,拼盡全力刺入白虎的左目。
白虎發(fā)了狂,掙脫開縛妖索,一爪揮下,容栩背上霎時(shí)多出幾道血痕。綺羅被他護(hù)在身下,倒沒怎么受傷,面色蒼白如紙,雙瞳中蘊(yùn)含著深深的驚懼。他鮮少見到她流露出這樣的表情,在他印象里,綺羅一直是膽大的女孩兒,從沒畏懼過什么。
他撫了撫她的發(fā),目光柔和:“綺羅,別怕,我在這兒?!彼K于靈臺清明,雙手死死攥著他的前襟,嗚咽聲慢慢泄出來。
平日里捉妖不是沒有遇到過兇險(xiǎn)情況,唯獨(dú)這次收尾有些艱難,容栩右臂受傷,血染紅了半邊衣袖,綺羅上藥時(shí)雙手仍在發(fā)顫:“等下了山馬上去醫(yī)館,找個大夫替你瞧瞧,千萬別留下病根。”
“怎么會?”容栩笑了起來,“我還沒有娶妻,年紀(jì)輕輕可不能落下一身的病?!?/p>
綺羅扶起他,行到山下,攔下一輛馬車,解下錢袋,不由分說地扔到車夫懷里。容栩見狀,禁不住打趣她:“你這樣大手大腳的,豈不是白忙活一場?”
“講真的,在我心里。”她低下頭,以掩飾眸中不由自主顯露的擔(dān)憂,“萬兩黃金都抵不上你一條胳膊?!?/p>
綺羅領(lǐng)到的銅板根本不夠用,她費(fèi)了一番口舌,總算是從醫(yī)館賒來草藥。
未過兩三日,容栩的傷口腫脹潰爛,十分猙獰。
這點(diǎn)小傷他本就不放心上,見到綺羅著急萬分的模樣,他隱隱有幾分感動,這只小妖說到底還是沒白養(yǎng)。
大抵是之前忙活了好一陣,晚間時(shí)候給容栩煎藥,她常守著守著便入了眠。
容栩輕手輕腳為她蓋上一件外袍,負(fù)手看向屋外,壓低聲音道:“司命,出來吧?!?/p>
司命星君現(xiàn)出形,眉頭緊皺:“你的情況有點(diǎn)棘手,這毒看起來像是專門用來對付靈獸的?!比蓁蚴蔷盼埠菽径鞠x煉制出的尋常毒藥難以侵蝕他的靈體,可若是那些修仙門派煉制的毒藥,就另當(dāng)別論。
他微微頷首,卻問:“我還能在地界留多久?”
“不出一個月,最近天庭的仙官查得緊,若是你再不回去,只怕是要被發(fā)現(xiàn)了,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后果?!彼久蔷従彺鸬?。
一旦他滯留地界不愿回去的事情敗露,天庭追查下來,必定除去仙籍,永生永世不得再飛升為上仙。
千載歲月倏然逝過,無數(shù)個晝夜交替,他從地界一頭小小狐貍開始修煉,倘若踏錯一步,等待他的只會是止步原地,從今往后無法再進(jìn)入九重天。
6.
司命星君給了他一點(diǎn)靈藥延緩傷勢,他卻擔(dān)憂另一件事,一旦他離開,綺羅要去何處,是否有人愿意給她安身之處,免她驚懼憂慮?
容栩托司命星君幫忙尋找綺羅父親的下落,畢竟當(dāng)初她父親被燕云門帶走以后,再無下落,指不定還活在世上。
過了一晚,司命星君傳回消息——綺羅的父親就在豫州城。容栩猶豫了一瞬,才繼續(xù)問下去:“可否有法子促成他們相見?”
司命星君瞇著眼睛:“他們?nèi)缃褚严嘁娏?。?/p>
綺羅這幾日又接了幾筆小生意,替好幾戶人家除邪祟,說起來不過是膽大的黃鼠狼精潛入后院偷雞,戶主一看只是小妖作祟,私底下克扣賞錢,她拿到手的左不過還是只有那點(diǎn)銀錢。
她無奈嘆氣,先去還賬,正是在醫(yī)館遇見那位灰衣布袍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手持一幅畫像,挨個詢問可曾有人見過畫中的女子,綺羅禁不住好奇,回首望了一眼,畫上女子眉眼精致,言笑晏晏,臂彎里攬了一個孩童。
母親的死,父親的離去,往事明明已然遙遠(yuǎn),此刻悉數(shù)涌入心中。
綺羅邀她父親去酒樓,點(diǎn)上一桌熱菜,聽他娓娓道來多年的過往。
當(dāng)初他被燕云門帶走,扣留了一陣,尋機(jī)逃出燕云門,一壁流落江湖,一壁四處打探綺羅的下落。
早些年容栩?yàn)榱搜谏w他容貌不老的秘密,帶綺羅搬了好幾次住處,直到綺羅學(xué)成歸來,才定居豫州城,她父親自然不知曉這些,拿著畫像走遍夏國,機(jī)緣巧合,撞見多年未見的女兒。
他想帶綺羅回薊州老家,綺羅搖頭,輕聲道:“爹爹,我暫且不能同你離開,有位老朋友受了傷,我得照顧他一陣子?!?/p>
綺羅回去時(shí),比平日要晚一個時(shí)辰,容栩屋里沒有亮燈,她以為他已然歇下,輕手輕腳去了廚房。
一個黑影闖進(jìn)來,綺羅驚駭,險(xiǎn)些甩出手里的菜刀。
來的是容栩,他揭開鍋,端上熱好的飯菜:“綺羅,坐下慢慢吃,我有話要和你說?!?/p>
從下界歷劫一事開始,他徐徐道來,說到最后,不知不覺低下聲音:“我快要回九重天了,可有些不放心你?!?/p>
燭火搖曳不定,屋里寂然無聲,緩緩地,她抬起剪水幽瞳,向他投來柔和的目光:“我知曉,你總歸是要走的。你不必?fù)?dān)心我,說起來也是巧,我竟在今日找到爹爹,他想帶我回薊州,正好,我們一同去了夏國許多地方,唯獨(dú)沒有去過邊塞之地,于是同意了爹爹的提議……容栩,若是可以的話,你抽空來薊州城看看我吧,要好讓我知道,你在天庭混得怎么樣?!?/p>
她漸漸哽咽:“可如果你要很多年后才能下界,那還是不要來了,我又老又丑,你看了只會徒生厭惡。”
容栩離開那夜,烏云蔽月,幾顆寥落的星子掛在天際,光輝清冷而又慘淡。他去到她房里,悄悄把一物放到枕畔。
原本以為她已睡熟,不想她側(cè)過身:“要走了?”
他淡淡應(yīng)了一聲,不愿再做過多糾纏,此前他確認(rèn)過,綺羅次日同意與她父親離開,這樣的收煞,于他們而言,再好不過。
沒有月光照進(jìn)來,她聽見房門闔上的聲音,院子里再無聲響。
“你也許會好奇,為什么我會中意你?!彼p輕說道,盡管已無人聽候,“大概是從師父那兒回來不久,我們一同去桃花塢。你走在桃林里,衣袂當(dāng)風(fēng),似極了九重天上的仙者,你忽然回頭對我一笑……那天沒有風(fēng),云層很低,桃花全開了?!?/p>
7.
司命星君為容栩謀了一份差事——在他的仙殿里做執(zhí)筆仙官,平素幫忙整理命格冊子。他閑下來,偶爾也會想想地界住過的歲月,還有那個對他吐露心跡的女孩兒。
時(shí)光如白駒過隙,匆匆便是十年。
彼時(shí)夏國大亂,道宗弟子借助邪術(shù)煉制出嗜殺的妖物,相助叛軍,夏國境內(nèi)各方勢力割據(jù),混亂了將近十來年,如今妖物一出世,擾得百姓民不聊生。
地仙呈了道折子到天庭,天帝這才決定派遣使者下去除妖。
原本就不是什么費(fèi)力的差事,容栩自請下界。
他沿渭水走了一路,叛軍所到之處無不是白骨累累,他心生疑惑,又從地仙口中得知,妖物是由燕云門煉制出來的,食人精力,修為極高,尋常散仙根本制不住它。
后來得知兩軍交戰(zhàn),容栩騰云趕過去,在戰(zhàn)場上見到了傳說中妖物的本尊模樣。
它被囚在籠子里,遠(yuǎn)遠(yuǎn)看去,僅普通女子的身量大小,穿著一襲臟破的袍子,長發(fā)一綹綹垂下,遮去面容。
容栩施法刮起一陣風(fēng)沙,狂風(fēng)卷攜沙礫走石,一時(shí)間根本睜不開眼,雙方迫不得已鳴金收兵。他隱去身影,悄悄近到囚籠邊,揮袖拋出捆仙索。它掙扎得厲害,仙器越捆越緊,很快它便動彈不得。
扭開紫金葫蘆的嘴,容栩兀自道:“沒時(shí)間和你多耗,我還要去見一個故人?!?/p>
聽到他的聲音,剎那間,它安靜下來,含混不清地吐出兩個字:“容……栩。”它的嗓子受過刑,發(fā)出的聲音嘶啞破碎。
饒是如此,容栩停下動作,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去,拂開她額前枯如蓬草的發(fā),見到那雙蓄滿淚的眼眸。
他無數(shù)次在夢里見到過這雙眼,或悲或喜,或嗔怒,或埋怨,未曾想過,有朝一日,他險(xiǎn)些認(rèn)不出這雙眼的主人。
“是你嗎?”他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低低喚出她的名字,“綺羅……”
容栩攥住她的胳膊,她瑟縮著往后退,掙扎中露出小臂,于是他看清了她手臂上刻了多遍的兩個字——容栩。
他無法確切形容那樣的痛楚,就好似有人拿著一把匕首,生生剜去他的心臟,胸腔里驟然失去了什么,疼痛堵在喉間,難以下咽。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視如珍寶的女子,被人輕賤對待,最后成了這般模樣。
撤去捆仙索,他俯身將她抱起:“我?guī)阕摺!?/p>
容栩徑直去了青璃山,玄珠正在午睡,被他一把提起:“玄珠,幫我救一個人?!?/p>
她怯怯站在容栩身后,身上搭著他的外袍,玄珠瞅了好幾眼,才道:“小徒兒?”
她不說話,緊緊牽著容栩的衣角,抬眸看向玄珠,目光哀哀的。
8.
容栩費(fèi)了一番功夫才弄清楚來龍去脈。
當(dāng)初綺羅和她父親離開不久,竟被燕云門盯上,燕云門弟子以她母親的妖骨為餌,將她捉回去。
自始至終,她那父親在一旁漠然觀望。
后來她才得知真相,當(dāng)初道宗弟子殺入岐芒山,捉拿那頭精心豢養(yǎng)的妖獸,原本就是她父親指路帶進(jìn)來的。
那個男子禁不住皮相的誘惑,戀上一只貌美的妖,后來又因?yàn)閰捑肱c妖為伍的隱居生活,偶然遇到山下搜尋的道宗弟子,為他們引路,穿過妻子精心布下的結(jié)界……
岐芒山的大火燒了整整三日,他的一段荒唐記憶,伴隨著大火,化為灰燼。
他領(lǐng)下一大筆賞錢,隱姓埋名,遠(yuǎn)遁江湖,再次娶妻生子。多年后燕云門掌門相邀,他再次以原來的姓名出面,幫助燕云門捕捉一只半妖。
這只半妖是燕云門豢養(yǎng)過的妖獸誕下的孩子,承襲了她母親的靈性,馴化后為道宗所用,再好不過。
暗中見到綺羅之后,他有過剎那的猶豫,這是他的女兒,與他血脈相連,可是她的容貌總令他想起她的母親——漫天火光里,那只妖獸拄劍單膝跪地,流著淚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他無法回答,只能怯懦地站到燕云門掌門身后,以躲避她的目光。
無數(shù)次午夜夢回,她那張熟悉的臉出現(xiàn)在夢境里,令他感到無盡后怕。
他家財(cái)萬貫,有賢惠的妻子,有一雙兒女,如果綺羅得知當(dāng)年之事的真相,他精心經(jīng)營的一切會化為虛無。
于是他同意了燕云門的請求。
燕云門弟子分批入城,以形成包圍。破廟的虎精,不過是為了重傷守在她身邊的容栩,而醫(yī)館的重逢,才是引她入局。
她尋到父親,說愿意和他回薊州城,等待她的是燕云門布下的降妖法陣,以及盛放陣中的一具殘缺不全的妖骨。
縱使分別多年,她還是能認(rèn)出,那是她母親的骨頭。
綺羅重傷之后,被押送回燕云門,為了給她續(xù)命,掌門投喂不少丹藥。
漸漸地,她忘記了很多事,性情兇戾,喜嗜殺。
他們發(fā)現(xiàn)她偷藏了一根銀簪,閑來無事時(shí),會在自己的手臂上反反復(fù)復(fù)刻上兩個字,容栩。
為了防止她自盡,負(fù)責(zé)看守她的弟子奪走簪子,她發(fā)了狂般沖上前爭搶,雙眸盈滿淚,只一瞬,落下淚來,那是他們最后一次見到她還有人類的感情。
她的妖骨被邪氣侵蝕,再難恢復(fù)到原來模樣。
得知結(jié)果,容栩負(fù)手在庭前站了一夜,她踮著腳走到他身邊,腳步放得跟貓兒一樣輕,他撫了撫她的發(fā),目光漸漸溫柔:“你要乖。”
她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捧住他冰涼的雙手,往他掌心呵了一口熱氣:“容……栩?!彼粫l(fā)這兩個字的音。
猝不及防地,他抽出雙手,將她攬入懷中:“其實(shí)那日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綺羅,你大概不知道吧,我也喜歡你呢?!?/p>
他們的緣分,岐芒山相見那時(shí)就已注定,那時(shí)她尚是稚嫩孩童,好奇地喚他大狐貍。
這么多年的糾葛,他一心想修仙,最后才發(fā)覺自己割舍不下那段歲月。
他記得,很多年前的豫州城,暮雪紛紛,他背著她穿過長街小巷,那時(shí)心底隱隱生出一個荒唐的念頭,背上的那個女孩兒,是他的全部。
尾聲
司命星君去青璃山,已是半個月后。
容栩平定了地界的小小動亂,再沒有回來,他用自己的一半仙元救活了被綺羅所殺的百姓,以贖她的罪孽,另一半仙元,則給了綺羅。
他見到傳說中為禍人間的妖物,才明白容栩這樣做的道理。
她坐在庭院里,長發(fā)及膝,懷里抱著一只九尾狐。
司命星君哭笑不得:“容栩,你被打回原形了?”
狐貍懶洋洋地窩在女子懷里,看了司命星君一眼。司命星君禁不住感嘆:“那你還得花上多少年才能修成人形。”
“沒關(guān)系呀?!蹦桥郁尤灰恍?,“不管多少年,我都等他回來?!?/p>
天色漸晚,脈脈余暉灑落,晚照浮于青翠山林間。
歲月還很長,用以等候他的歸來,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