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姬 霄
我爹是位詩人
◎ 姬 霄
今天我跟我爹申請說:“我要寫寫你?!蔽业f:“可以,但你要說一下,我是一位詩人?!?/p>
我爹是位詩人。早年間我翻箱倒柜時,在一本破舊詩刊上讀過他寫的詩,題目叫《反方向》:你向我走來/時間卻向反方向溜去/這是我們仨的相遇/從此各奔東西。
他想了想,說:“這首詩是我在你出生那年寫的,意思是本來只想跟你娘享受二人世界,不打算要你,但意識到父親的職責,選擇讓你來到人間,要了你之后才發(fā)現(xiàn),真的很浪費時間……”
我說:“你還是別說了?!蔽业鶑男ξ液偷艿艿慕逃绞胶茉幃悺Pr候住郊區(qū),家里總是停電,每當此時,我爹就點起蠟燭,將我倆關在臥室里開始講鬼故事,待我倆嚇得魂飛魄散之時,他從身后掏出一本唐詩選集要求我們背誦,背不出時,他就將我倆趕出臥室,直到能背出來為止,否則就不能進門。
我和弟弟被嚇得不輕,俱專心背詩。起初的作業(yè)還是絕句、律詩,后來難度加大,某次輪到我弟背誦一首《春江花月夜》,總共36句,他幾乎是在黑暗中號啕著背完的,現(xiàn)在回想,也不免可笑。
當然,除了詩人的執(zhí)拗,我爹還有幾分詩人的雅致。在我年幼時,我爹經(jīng)常會和三五好友上山打獵,行了幾里路,我雙腳又腫又痛,賴在地上不愿前行,我爹說前方有個大湖可以游泳,哄得我又站起身來,但走了好遠,仍聽不見半點水聲,我懷疑他騙我,哭鬧起來。他單手將我一攬,抱在肩頭說:“不信你看?!蔽翼樦柑魍^去,果然有一山間小湖,走到近前,我爹將我拎到湖水及膝處玩耍,山泉清涼,還有魚兒縈繞趾間,癢得我哈哈大笑。
我爹很得意地說:“我猜這里有湖,果然就有?!痹瓉硭敃r真是騙我的。
偶爾,我爹也會冒出詩人的靈性。
有一天我看新聞里說,中年人大多這樣思考問題:大魚大肉沒有粗糧健康,鴨絨被不如新摘的棉花暖和,農(nóng)家收來的雞蛋就是比市場上的新鮮。我跟我爹探討兩者的可比性,說中年人迂腐,他思考了一下說:“我們只是不善變。15歲的時候我跟你一樣追趕流行,但50歲后我開始熱愛俗氣的一切。你覺得是我老了嗎?不,我只是一如既往地熱愛15歲時喜歡上的東西?!边@就是我爹,套路極深,你以為他給你警世恒言,結果他端來一盆心靈雞湯,你道他會贈你過來人的忠告,他又像個長不大的頑童,丟來一串正經(jīng)八百的謊言。
都說人越長大,越容易傷感,這在我爹身上很難實現(xiàn),他總是將自己捯飭得像年輕人,牙齒發(fā)黃就去洗牙,白發(fā)剛生就去染黑,以至于我從來不覺得我跟我爹是兩代人。我玩的
游戲他也玩,我看的電影他
也看,會跟我的朋友一起
聊股票,也會在酒席上推杯換盞時沖我無奈地一笑。他讓我覺得,一個人的年紀與肉身并無關系,在于他的表情、他的習慣以及他所相處的人群。
我在外工作多年,
回家頻次漸少。有一天
半夜,廣州刮臺風,吹得窗欞哐當作響,我發(fā)短信問我爹家里有沒有下暴雨。結果他竟然醒著,還給我回了個電話,說一個人坐在電視前看臺風直播,又說臺風可能是索馬里海盜和基地組織共同研究的天氣武器,在搞破壞。
那一瞬間,我很想回到小時候,剝橘烹茶,聽他扯天扯地。
(丁丁 摘自《ONE·一個》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