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劍
我猜是因為我的面相看上去非常隨和,不那么美麗,也便不盛氣凌人;不丑,使人看著也不會回轉(zhuǎn)臉去。因此,我時常會被當(dāng)成一個傾聽者,不問我愿不愿意,熟悉的或陌生的人就在我耳邊絮叨起自己的故事,像是一準看出我心里裝著一個大大的密不透風(fēng)的袋子,專來收集它們。
好的是,他們的眼力不錯,我喜歡聽故事。故事到我這里,我就把它們裝進袋子,在我的想象里一再烹煮、翻滾,它們就成了我的故事。我便把它們?nèi)〕鰜?,講給別人聽。
這次的故事,有關(guān)少年。少年最好,情感細膩如水,咀嚼起來,像檸檬,清清爽爽,還帶點辛辣,不小心,會流眼淚。
少年估摸著也就18歲左右。一頭染得焦黃的頭發(fā),在腦袋上刺楞著。瘦瘦的身子骨蜷在一身黑衣黑褲里。人也是黑的,臉上像蒙著一層薄薄的土,不是不干凈,是活脫脫的透出土氣。是那種黃頭發(fā)、黑衣服也掩蓋不了的土氣。
他見我進店,敏捷地從一張椅子上站起來,說:“剪頭發(fā)吧?先洗個頭吧?!蔽冶阄搽S他走到洗頭的臺子上去。
他看到我時,是笑著的。一笑,一臉的陽光倒把臉上的那層薄土給拂去一層。我已經(jīng)不記得他的話匣子是怎么打開的。只記得他那一聲“嗨”特別有力,一股夾雜著煙草氣息的熱氣撲到我臉上——他的故事就開場了。
“嗨!”他說,“我都不知道我媽媽長啥樣子!”他帶著笑,仿佛說的是別人的媽媽。
家里全是男人味。奶奶40多歲就去世了。爺爺也未再娶,一個人拉扯他父親娶妻生子。娶來的那個熱辣的重慶姑娘,生下娃娃就再在他家呆不下去,給爺爺扔出話:“我不欠你們家的,好歹給你們生了個娃??墒沁@日子沒法過,去趟城里還得坐幾個小時的車,到了城里,還沒有錢買東西。你們家兒子騙了我,我也不計較。我現(xiàn)在就去跟你兒子離婚,出了這個家的門,咱們誰也不認識誰?!彼靡粋€帆布袋子包裹了自己的東西,挎在肩上,拉著他父親出門。他父親那時候也年輕,被老婆這么說臉上掛不住,既不攔也不勸。本來是蹲在門檻上吸煙。見媳婦來拉,煙屁股一丟,站起來,跟著媳婦就走。離就離,誰離了誰還活不了?臉上掛著自以為是的傲氣。
母親出了門,真就再也沒回來過。這么多年,也從未有過問候和探望。
少年捋著我的頭發(fā),繼續(xù)像說別人家的故事一樣說自己的故事。
母親走后沒多久,父親就將他丟給爺爺,出門打工。他跑了很多地方,先是去縣城,然后又去了伊寧市,再然后,又去了烏魯木齊。父親去的地方離家越來越遠,帶回家的錢卻越來越少。爺爺不待見他,仿佛沒他這個兒子,他愛回家不回家,愛寄錢不寄錢。但爺爺疼惜這個孫子,用米湯糊糊一勺勺喂他。下地將他背在身上,放在地頭,干一會活兒便過來看一眼他,喂口水,塞口饅頭,逗弄一番,返身繼續(xù)去干活。
少年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爺爺更是高興,像是晦澀的生活里閃出一道亮光,耀得人心情明亮。少年懂事,知道家里的處境,每天放學(xué),先不回家,繞到地里,幫爺爺拔幾把草,聽爺爺說會兒話,接過爺爺?shù)匿z頭扛在自己肩上,在晚霞里一起回家。
夏天最是好。天黑得晚,每次回家,霞光滿天。鄉(xiāng)路的盡頭,是通紅一片。這種情形總讓爺爺很開懷,背著手,勾著背,一邊走,一邊哼小曲。少年在一旁聽,有時候也跟著哼兩句。
每年過年,父親會回家。在搬到與父親一起生活前,少年能掰著指頭算出自己跟父親一起呆過的日子——不過是每年過年前后的一個月時間而已!每年一個月,13年,便是390天,比一年多一點。若是將這時間集中到一年,興許能培育出互相的理解,建立起彼此的依戀,但分散到13年里,感情的味道就太過寡淡了。
少年也不待見父親。父親回來,他無法與他親近,見了面,生硬地叫一聲“爸”,便去爺爺身邊,幫著揀菜倒水,或者回自己房里,寫作業(yè)聽歌,不再出來。
父親感受到了這份冷落,從前是孩子小,可以認為是不懂事、怕生,而今孩子大了,卻仍然如此,他心里便涌起凄然。這世上,除了他的老父親,便只有這一個至親的人了。倘若一日,老父親撒手人寰,他要面對的是這樣一個冷冰冰的孩子?他回烏魯木齊,找了個一室一廳,租下,從工廠宿舍里搬了出來。去舊貨市場上淘回一些家具,兩間房里各置一張床一只柜,一個簡易的家就成了。
他又回到老父親處,跟父親說:我要把孩子帶走,跟我一起住。
少年正好放學(xué)回家。看到了又突然回來的父親,詫然,一聲“爸”后又蹙到爺爺身邊,幫爺爺做飯。
爺爺不語,父親便又說:你年齡大了,就別累了,孩子跟我走,我自己來帶。語氣里沒有讓步。
少年這會兒方明白父親此趟回來的用意,臉一驚,抬起頭,怒沖沖地看著父親,吼一聲:“要走你走,我不走!”說完眼淚就滾下來,扔下手中的菜,站起身,奔到自己房里。門“咚”的一聲關(guān)上。
爺爺和父親被這一聲“咚”震得愣在那里,互相看一眼,又迅速將目光移開。父親跳起來,轉(zhuǎn)圈找得手的物件,看到掃把,就一把抓起,也“咚”的一聲把兒子的門推開,沖進去,拎起兒子的脖子,掃把就舂衣服一般落到兒子的身上。一邊打一邊說:你在跟誰說話!你在跟誰摔門!你再摔,老子不打死你。少年便張著大嘴哭,扭著頭,扛著父親的打。
爺爺也沖進來,手里拿著鍋鏟,“咣咣”地拍在父親的背上,抖著聲音說:“你今天要打死他,我就打死你?!?/p>
少年轉(zhuǎn)身,撲進爺爺?shù)膽牙?。父親停了手,掃把一扔,說:“你過會兒就收拾東西,明天跟我走!”
第二天早晨,少年跟著父親,離開了爺爺。走很遠,轉(zhuǎn)過頭,還看見爺爺站在家門口的樹下,像一截矮木樁。
“我一直都不知道怎么跟我爸說話?!鄙倌暝诮o我的頭發(fā)沖水。他的水沖得細致溫柔。沒有指甲的手指頭輕輕抓撓著頭頂。我能感受到溫?zé)岬乃诎l(fā)絲間流動。
我閉著眼睛問:“后來呢,多和他呆一些日子就好了吧?”
“嗨!”又是這樣一聲。
“好什么呀!我就沒跟我爸一起住幾年。”他說。
他成績好,一心想通過學(xué)習(xí)謀出體面的生活。大概很多過早便明了生活的不易的孩子多有如此想法,家人盼著他們變龍成鳳,他們也相信只要努力學(xué)習(xí),就有讓疼惜自己的人喜笑顏開的一天。少年的動力是爺爺。他盼著有一天一腳跨進那座山腳下的院子,拿著某個名牌大學(xué)明晃晃的通知書,一邊跑一邊叫:爺爺,爺爺,你看哪!爺爺不管在忙什么,一準都會停手,從屋子里顫出來,站在門檻上,望著他笑。
但父親對少年的學(xué)習(xí)并不報期望,甚至覺得是無可擺脫的負累——剛上完小學(xué),這就上了初中,初中完了,還有高中,上完高中,還有大學(xué)……這照顧下去何時是個頭?他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廠子里那些工資,除去日常開銷,還要留點閑錢打個牌吧?喝點酒吧?抽個煙吧?他媽都不要他,我好歹把他拉扯這么大了吧?還要上學(xué),還要要錢?!
少年常常窘迫到?jīng)]有午飯吃。家里自然是不能指望的,父親自有廠子可以解決午餐。偶爾上班前想起來,從口袋摸出幾塊錢,扔給少年,說:中午自己看著吃吧。但也常忘記,少年便在校園里遛跶,聽肚子里的奏鳴曲。
“我們班主任可喜歡我了。她常常叫我到他們家吃飯?!甭牭竭@里,我竟感到有些心酸。多么幸運,這樣一份善意,讓一個成長中總是饑餓的少年有了可歸之處。我揣測,或者,也正是這樣的一絲善意,讓今天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少年并不陰郁冷漠,愿意微笑和傾吐。
少年繼續(xù)講他的故事。
初二下學(xué)期一天,放學(xué)后,他回家跟父親要錢,這是要交給學(xué)校的錢。向父親要錢,是少年最討厭做的事情。每一次開口,都像是要把驕傲的自尊踩到腳底下去。他耷著頭站到父親面前,低低說一聲:“明天要給學(xué)校交錢?!钡幢氵@樣,父親還要把他推開,把他那已踩在腳底的自尊再使勁碾幾腳,直至完全看不出模樣。父親吼:“又要錢又要錢,你們學(xué)校是吃錢的嗎!老子沒錢,愛朝誰要要去?!?/p>
少年眼淚滾下來。
每一次都是這樣,從來都沒有變過戲碼。每次交錢,班長都要催問他很多次,隔著幾個座位沖他喊:“林樹,錢帶來了嗎?就差你了。”一聲喊之后,他立即就感覺到四面八方的目光朝他包裹過來。他緊忙轉(zhuǎn)身強裝鎮(zhèn)定地回答“早上出門忘了”或者“明天早上帶來”。
父親這次似乎是鐵了心不給。一連三天,他一張口,父親就把筷子一扔:“沒錢!”
少年終于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不去上學(xué)了,太難堪了。他的尊嚴被父親碾碎一遍不算,還要遭受同學(xué)們的凌遲嗎?
他給爺爺打電話。一邊哭,一邊說:“爺爺,我不上學(xué)了?!睜敔敽暨陰Т貑枺骸盀樯??為啥不上學(xué)了?”他說:“爸爸不給錢?!睜敔敱懔滔略挘骸澳阍谀堑戎?,爺爺明天就過來?!?/p>
少年知道,就是爺爺來,他也不會去上學(xué)了。爺爺年紀已大,身體也更加糟糕,他怎能忍心讓爺爺繼續(xù)為自己的學(xué)費操勞。但是父親……爺爺來了,父親又能有什么改變呢!
第三天早晨,爺爺就到了。父親還沒有去上班。爺爺將一只帆布袋子擱下,看著詫異的父親說:“不想我來是不是?”父親只沒好氣地答:“來也不說一聲,突然就來了?!闭f著就要出門上班。爺爺攔下父親,口氣更烈:“還要跟你說!你學(xué)都不讓娃娃上了,還要跟你說啥!”父親轉(zhuǎn)臉問站在客廳里的少年:“你不上學(xué)了?”少年仰著腦袋,硬著嗓子回答:“你又不給我錢,我怎么去上學(xué)?”說完,眼睛直直地迎著父親看過來,毫不避讓。父親兜轉(zhuǎn)身子四下里望,看到門后的掃帚,便抓起來,幾步跨到少年的身邊,揮起掃把就打:“不給錢就不去了?誰還能把你趕回來?誰能不讓你上學(xué)?”少年心里浮起冷笑,嘴角牽了牽,竟連一句駁斥的話都不屑說,只把頭扭過去,聽掃把落在身上的聲音——這點疼,哪里比得過心寒?爺爺也跳將上來,找不到東西打,便揮著干瘦的臂膀拍打父親的后背:“你不給孩子錢,你還有理了!我咋養(yǎng)了你這樣個兒子!”一邊說,一邊老淚縱橫。少年忽然覺得這個場景有些熟悉——不就是兩年前父親去接他過來時的場景么。
兩年——兩年時間,就讓他曾經(jīng)那個亮堂堂的夢想戛然而止,像極了爺爺家灶膛里沒燒盡的木柴,取出來,用潲水一澆,“嘩”全滅了,留下焦黑的炭身和一股子青煙。
少年揚著頭回憶,三個人糾纏在一起的一頓打,讓他從爺爺處來到了父親這里,再一頓打,就又會開始一段新的生活了吧!如此想著,臉上現(xiàn)出強硬的冷漠和決絕。父親看在眼里,把掃把一扔,竟有些倉皇地奪門而出。門聲響起的同時,也把父親的話關(guān)在門內(nèi):“你愛上不上?!?/p>
爺爺走過來,抱住少年,臉上有未干的淚痕。他說:“樹啊,收拾東西,跟爺爺回去,咱們回去上學(xué)?!?/p>
少年終于把揚起的頭低下來,伏到爺爺懷里,哽咽著說:“爺爺,我不上學(xué)了,不上學(xué)學(xué)門手藝,也一樣能過好?!?/p>
爺爺撫著他的背,一個勁兒搖頭:“不能不上學(xué),你才多大,上學(xué)才是出路,聽爺爺?shù)脑挘???/p>
少年看到了爺爺混沌的眼睛里的期待。這一雙眼睛,讓他更加堅定了他不能重返學(xué)校的想法。爺爺老了。比兩年前更老了。老到這佝僂著的脊背上根本扛不起他那個亮堂堂的夢想。
“我說,爺爺,不上學(xué)你孫子以后也不會餓死,但是現(xiàn)在上學(xué),你孫子可能就會難過死。”這個頭洗得格外漫長。少年一手托著我的頭,一手仔細地揉搓,話語里有故作看破紅塵似的輕松。
我忍不住替他難過:真可惜啊。
他一笑,說:其實我還挺想上學(xué)的,為了這個,我還試過去找我媽媽。
聽他這樣說,我已經(jīng)不止是難過了。他對他的母親還寄著期待和幻想呢!
少年的爺爺最終拗不過孫子,一屁股坐到凳子上,低著頭嘆氣,末了,只無奈說:不管啥時候,難過了就回家,去找爺爺。說完,他塞給少年500塊錢,就顫巍著身子,搖著頭離開。他竟已老至無用,老遠跑來,什么忙也幫不了,什么事情也不能改變。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局面,不如不看。少年在背后哭。他替自己難過,也替爺爺難過。
自那之后,他便不再跟父親說話。日日進出屋門,見到了,眼也不抬,眼睛里再沒“父親”這個人。
他到外面找活干,到餐廳里當(dāng)服務(wù)員,一邊做一邊想日后的出路。還是想上學(xué)哪。最羨慕的不過是一家三口來餐廳吃飯的場景。如果當(dāng)中的孩子再跟他一般年紀,就要忍不住掉眼淚了。他突然想到,他還是有母親的??!母親當(dāng)年離家,應(yīng)該是出于無奈吧。他現(xiàn)在如果能找到她,告訴母親他的處境,她未必不心疼,未必不留他在身邊供養(yǎng)上學(xué)吧。
想到這個念頭,他竟覺得前途一下子就明媚起來。他甚至開始幻想與母親一起生活的場景:每天早晨,母親做好飯,匆匆叫他起床,兩個人一起吃飯聊天,一起出門,各自上學(xué)上班。這會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就像他當(dāng)年放了學(xué)繞到地里跟爺爺一起回家一樣。
有了這個想法,他一分鐘便不能再等待。他立即去給爺爺打電話。他的語氣里有難以抑制的興奮。他說:“爺爺,我想找我媽媽。你能找到我媽媽的聯(lián)系方式嗎?”聽筒那頭一片沉默,他只能聽到爺爺?shù)拇⒙?。他有些焦急:“爺爺,我想上學(xué),我想找到我媽媽,我媽媽會供我上學(xué)的。爺爺,你一定要幫我找到我媽媽。爺爺!”還是喘息聲。少年終于哭起來。他知道,這算是對爺爺?shù)谋撑涯摹W尃敔斎フ乙粋€當(dāng)初狠心棄家而走的女人,還要去向這個女人坦承,他們父子沒有能力照顧好孩子,沒有能力供他上學(xué),還要仰仗她。但是,他確實想上學(xué)啊。除此之外,他也確實想要看一看自己的母親啊。
少年不再說話,只拿著電話哽咽。他的委屈,他的未來,比不過那些陳年的糾葛情仇?
爺爺終于開口,聲音細弱地像是說給自己聽:“樹啊,你別哭,爺爺去找。爺爺找到了就告訴你?!?/p>
兩天后,少年接到了爺爺?shù)碾娫?。爺爺通過村子里一戶當(dāng)年和他的母親有過往來的老鄉(xiāng)找到了少年舅舅的聯(lián)系電話。少年將這11位數(shù)字記在一張紙片上,小心折好,放進貼身的口袋。每想到那有著一串?dāng)?shù)字的紙條時,他的心就“咚咚”跳,會是怎么樣的結(jié)果呢?他已經(jīng)挨不到下班了。他找機會跟廚師長說,他肚子疼得受不了了,他要去醫(yī)院買幾片藥來吃。
終于溜到街面上,他四處找僻靜的地方。待走進一條偏僻巷子,聽不到車來人往的聲音,他才從口袋里捏出那張小紙片,仔細展開,然后一個鍵一個鍵地按下紙上的數(shù)字。
“從小到大,那是我最緊張的時候,連期末考試我都沒那么緊張過。”少年又是一陣戲謔的腔調(diào)。他問我:“你有過那樣的時候嗎,心跳得止不住,手心里出汗,又害怕又期待,電話撥通了,甚至想趕緊掛掉,不打了?”我想一想,大概誰的人生里都有一兩個這樣的瞬間吧,于是點點頭。
少年又“嗨”一聲,繼續(xù)說:“剛聽到電話里‘嘟嘟兩聲,我就想掛了,結(jié)果就那會兒,那邊人接起來了?!?/p>
少年的舅舅問:“哪個?”
少年在電話里囁嚅:“我……我……我找杜喜芳?!?/p>
那邊人繼續(xù)問:“你是哪個?”
少年說:“我是她兒子,林樹。”
那邊不再說話。沉默一會兒,說:“你找她干什么?”
少年的怒氣一下子就從心底騰躥出來:找她干什么?她是我媽媽,生下來就沒有管過我,居然還問我找她干什么?
但話說出來,居然還是卑微的:“我想去看看她,我還沒有見過她?!?/p>
舅舅說:“那我問問吧,不知道她現(xiàn)在在不在家。問完了給你回電話?!?/p>
電話掛了,前后不到一分鐘。少年慢慢走回餐廳,每一步都像踩在云上,虛妄到內(nèi)心像升起了大霧,迷迷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可是,他想看清啊,他想看一看他站在霧那頭的母親,他想看一看鋪在他前面的路到底通向哪里。他落魄地走回餐廳,倒真像是病了。廚師長看到他的模樣,關(guān)切地問:“還沒好一點嗎?不行就回去睡一覺吧。”
他的舅舅還算是一個講究信用的人,第二天就給他打來了電話,口氣聽著似乎比前次熱情些,內(nèi)容也讓少年心里的希望又呼啦啦地長出來,一會兒時間就已經(jīng)是綠油油一片了。
母親在重慶。舅舅讓他買好到達重慶的火車票后說一聲。等到了重慶,舅舅和母親一起去接他。
聽到這個消息,少年立即辭了餐廳的工作,一路雀躍回家。他拿出爺爺塞給他的錢,去火車站買了一張去往重慶的硬座票,同時把火車的車次信息發(fā)給舅舅。待到達坐火車的日子,他買齊了火車上的吃喝,提著大小包裹滿心歡欣地走進候車室——他要去看母親了,那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女人。心里像升起一輪明汪汪、嬌艷艷的太陽,連擁擠的候車室、怪味四起的人流看上去也是明媚的。
“就準備要檢票上車了呀。”少年的語氣里竟是不屑,“居然在那會兒又接到我舅舅的電話,他跟我說,我別過去了,我媽已經(jīng)走了,去了哪他也不知道。”少年的鼻子里“哧”的一聲。他竟是懶得去指摘他母親和舅舅的謊言了。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他早已經(jīng)不需要安慰,他要的只是傾聽。
少年聽舅舅說完,愣了一會兒。他看到本來坐著的人這會兒全都站了起來——他們要檢票進站了,而他不用了。舅舅說:“林樹,我就是電話跟你說一下,省得你跑過來,也見不到你媽?!?/p>
少年突然覺得,這電話里的聲音可真難聽。他皺了皺眉,整張臉都扭曲起來。他對著電話吼道:“滾你媽的!”然后將電話狠狠地摔到地上,用腳碾碎。提起包裹,逆著人流向外走去。
他在火車站附近找到一家小旅店,將東西放進房間。又出門買了一打啤酒和一包熟食回去。他第一次想喝醉。父親常常喝醉,一喝醉就丑態(tài)百出。他最是瞧不起父親喝醉的樣子,像雨天里的一只癩皮狗,伏在床上,打響亮的嗝。
他把啤酒一瓶瓶用牙咬開,打開裝熟食的包裝袋,就一個人吃喝起來。他從來都有這樣的體驗,當(dāng)心里空落到無以安置的時候,把胃填滿是最合適的。
他喝醉了,還斷了片,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醉倒,又怎么上床睡覺的。醒來時,陽光照在臉上。房間里滾動著濃烈的啤酒氣息,還混雜著殘剩的熟食的味道,竟有些讓人作嘔。他蒼白著臉,突然就非常非常想念爺爺。想念鄉(xiāng)路盡頭的晚霞。想念那一盤黑黑的灶。還想念爺爺哼唱的小曲。
他嚶嚶地哭起來,這世界上唯他不棄的只有那一副干瘦的臂膀了。他撿拾好自己的包裹,又去火車站買了一張硬座票。他要回家,回爺爺?shù)募?。只有那里,才是他可以依賴,可以成為一個孩子的家吧。
頭發(fā)已經(jīng)洗完。少年也便止了話頭,給我把頭發(fā)擦干包好,扶我坐起來。
我還想聽下去,便問:“后來呢?”
少年很輕松地說:“后來我就從爺爺那里來伊寧市啦,到理發(fā)店里打工,當(dāng)學(xué)徒。不過,我不太喜歡這個,你說,等我賺了錢,去學(xué)計算機可不可以?”我啞然,不知道作何回答——大學(xué)本科里學(xué)計算機的人也是一捏一大把,很多人尚無用武之地,何況他竟是初中都未畢業(yè)呢!若直接說不行,又覺得過于殘忍,誰不是靠著一點想頭過日子呢。
于是模棱兩可地回答:“或許可以吧。你和你爸爸怎么樣了?”
“嗨?!彼^一偏,一頭黃發(fā)借機抖動起來,話也跟著輕飄飄地出來:“還能怎么樣,老樣子唄。今年過年他還回來了,我一句話沒跟他說。我沒有他這個爸,我只有一個爺爺?!笨次覐南搭^發(fā)的臺子上下來,他立即說:“小心臺階。”熟練而體貼。
他的故事講完了。我們再沒有說話,我也再沒有去過那家理發(fā)店。
只是偶爾會想,他臉上的土氣是不是少了些了?他心里的那場大霧可曾散去?他是不是能看清鋪在他前面的路了?
可又一想,日子彎彎繞繞,千年如斯,對于我這樣一個年近而立的人來說,都沒能看清前面的路,他一個少年——一個只有爺爺?shù)纳倌?,又哪能輕易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