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程
疾病是每個人生活中不可避免的自然現象。在普通人的世界里,疾病改變了個人的生存方式和世界的關系,是包含著痛苦、抑郁、孤獨等種種身體不適的生活事件。而在患病的文學家那里,疾病不僅僅成為他們的身體感受,同時成為重要的精神事件和認知世界的方式。征之于中外文學史,許多著名的文學家都飽受各種疾病的折磨,國外如荷馬是個盲人,陀斯妥耶夫斯基患有癲癇病,索爾仁尼琴患有惡性腫瘤,波德萊爾、福樓拜、喬伊斯等作家患有梅毒,契訶夫、卡夫卡、勞倫斯等患有肺結核……中國如盧照鄰染有風疾,杜甫患有消渴癥,魯迅、郁達夫、巴金、蕭紅等作家曾患肺結核,史鐵生身體殘疾,食指有精神性疾病等。程桂婷的博士論文《疾病對中國現代作家創(chuàng)作的影響研究———以魯迅、孫犁、史鐵生為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5月)即是從作家的疾病體驗入手,剖析他們的精神體驗和文學熱度。她將作家的疾病與深層的心理意識、內在的思想活動、表層的文學文本、外部的行為方式以及外在的社會環(huán)境綜合起來研究,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和文本形態(tài)進行了深度的發(fā)掘和深刻的洞悉。對現代文學研究而言,這一嘗試可謂開辟榛蕪,同時又充滿了挑戰(zhàn)。
程桂婷早年學醫(yī),并有短暫的從醫(yī)經歷。加之她對自己兒時生病經驗的不斷回味和咀嚼,成為她展開研究的有利條件和獨特優(yōu)勢。從書中我們可以看到,她基于醫(yī)學病理并綜合性格及環(huán)境的分析常能“于無聲處聽驚雷”。如,她從魯迅長期的發(fā)熱癥狀入手,細致梳理了魯迅日記中記載的1912年5月9日到1936年10月15日的發(fā)熱記錄,在分析體溫變化示意圖的基礎之上,闡述了自己的發(fā)現:“為什么在‘受虐與攻擊的雙重心理傾向中,魯迅會更突出地表現出攻擊性傾向呢?我以為這在一定程度上也與魯迅長期處于一種發(fā)熱狀態(tài)有關。應該說,魯迅這種壓抑、敏感、多疑、易怒的個性的確與他的少年經歷有關,但在成年魯迅的身上,長期的發(fā)熱很可能是起到了一種催化劑的作用,這種因體溫升高而造成的‘內燃狀態(tài)及其所引起的急躁情緒,使魯迅個性心理中具有攻擊性的一面表現得更為強烈了?!保ǖ?4—45頁)如若停留在此處,不過是簡單的病理或者生理決定論。她進一步指出:“我常說魯迅處于一種‘內燃狀態(tài),這不僅是指他的結核性低熱而言,更是指在結核性低熱的基礎上生發(fā)出來的情感的熾熱,那里的溫度大概是比38℃的低熱的體溫還要更高一些的。這種熾熱的情感的生發(fā),當然不僅僅是因為結核性低熱的關系,在本質上還是出于魯迅對國家、對民族、對人世、對個體生命的深深的愛,也正是因了這份愛,魯迅對社會的黑暗和黑暗勢力的憎恨才會那么強烈,而結核性的低熱不過是更加促進了這份愛與恨的積聚和燃燒。”(第54頁)這頗令人信服。但我們不禁要問,魯迅自己曾經學醫(yī),又有著應該說不錯的醫(yī)生和醫(yī)療條件,那么怎么會長期處于“體溫升高而造成的‘內燃狀態(tài)”呢,這又為何?程桂婷運用自己的醫(yī)學知識,為我們解開了這一疑問。她從魯迅日記中發(fā)現,魯迅吃得最多的藥是規(guī)那丸和阿司匹林,規(guī)那丸、金雞納丸等丸藥其實都是奎寧。奎寧“是一種在金雞納樹皮中提取的生物堿,在20世紀初是治療瘧疾的主要藥物。奎寧能殺滅各種瘧原蟲紅內期滋養(yǎng)體,也有較弱的退熱作用和抑制中樞神經系統的作用。魯迅起初在發(fā)熱時經常服用此藥,但魯迅的發(fā)熱并非是因為瘧疾所引起的,所以服用規(guī)那丸退熱的效果并不好。查日記可知,魯迅最初一次只服一至二粒,后漸增到一次四粒,最多時一次吃十粒,如1920年11月25日、26日兩日,日記均記:‘病,休息。夜服規(guī)那十厘。服用規(guī)那丸原本就有很大的副作用,諸如惡心、嘔吐、皮膚瘙癢等,魯迅這樣超劑量地服用,一定遭受了不小的痛苦。大概是由于規(guī)那丸解熱鎮(zhèn)痛效果差而副作用又大的緣故,1923年后魯迅發(fā)熱時多服阿司匹林,規(guī)那丸則吃得極少”(第61—62頁)。那服用阿司匹林的效果如何呢?“在20世紀之初,對阿司匹林的發(fā)現僅限于解熱止痛。魯迅大多是在發(fā)熱時服用,偶爾在牙痛或脅痛時也服用。此藥口服易吸收,能迅速與血漿蛋白結合,作用于人體下丘腦前部的熱敏感神經元,增加散熱,從而達到降溫目的?!斞傅奈覆∮酵砟暧鸀閲乐?,應該也與他經常服用阿司匹林有關。雖然阿司匹林的退熱效果極好,又有一定的抗炎和止痛作用,但面對結核菌卻無能為力,因此對魯迅的病來說,阿司匹林是治標不治本的,往往是服藥的當晚大汗淋漓,體溫驟降,疼痛的感覺亦一并消失,病人神清氣爽,安然入睡,然而一覺醒來之后,結核菌并未停止的活動又使體溫升起來了。所以,魯迅有時連服幾天阿司匹林,體溫升了又降,降了又升,總不見平穩(wěn),情急之下,又吃起規(guī)那丸來,不見效,又再吃阿司匹林……”(第62—63頁)這種專業(yè)而恰切的解釋,使人眼前一亮。程桂婷用“藥”和“酒”楔入魯迅的文學,在與魏晉社會、名士及文學的比較中,理解魯迅的矛盾與痛苦、希望與絕望,貼切地洞悉了魯迅的心靈及文學世界———“對魯迅的病體而言,如果說吃藥是魯迅的自救的話,那么飲酒則是魯迅的自虐了,吃藥是因為希望,飲酒是源于絕望,而這種希望與絕望交織、對抗的情緒也如迷霧般氤氳在魯迅1926年之前創(chuàng)作的小說里。‘藥與‘酒不僅是魯迅小說中反復出現的文學意象,更是魯迅小說中隱喻和象征系統的一部分?!保ǖ?5頁)
孫犁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1956年戛然而止。他擱筆的直接原因是1956年3月,午休后起床暈倒,左面碰破,血流不止,自認為患了嚴重的“神經衰弱”,死亡將至,很難提筆。學術界多以為孫犁的“病”沒有嚴重到擱筆的程度,這不過是“‘寫與‘不寫之間的睿智選擇,是一種‘策略”,他不過借此“假病”“托病”而已(葉君:《論孫犁的病》)。那么,孫犁是患了嚴重的“神經衰弱”嗎?程桂婷厘清了中國醫(yī)學界長期對“神經衰弱”和“抑郁癥”的混淆。在考查“神經衰弱”源流的基礎上,她指出了“神經衰弱”和“抑郁癥”在病理認知模式上的差異:“……無論是神經衰弱,還是抑郁癥,都無非是對某種病痛的醫(yī)學命名,同一病痛在不同時段、不同國度、不同語言中,也可以有不同的命名。然而,問題的關鍵是,在神經衰弱與抑郁癥這兩種不同的文化建構中,它們的意義是截然不同的。神經衰弱是指一種神經性障礙,是由于大腦或神經功能的減退、衰竭、喪失引起了人體的不適,包括疲憊、疼痛、易怒、情緒不穩(wěn)定、失眠、多夢,等等。抑郁癥則是指一種社會性的情感和障礙,是由于一些社會問題如工作、家庭等原因導致長期精神壓抑,而出現了一系列軀體化癥狀,也包括疲憊、疼痛、失眠,等等。兩者所指的生理癥狀是相似的,但認知模式則完全相反:前者是生理—精神的生物學建構,后者是社會—精神—生理的人類學建構;前者將病因歸結為人體組織的病變,后者將病因歸結為社會問題;前者將治療的對象指向人體,后者將治療的對象指向社會?!保ǖ?07頁)孫犁的癥狀主要是“精神不好、不振作、不能集中精力工作、易怒、不能控制情緒,等等。對于造成這些病痛的原因,主要是長期的心理壓抑和幾次強烈的精神刺激”。這顯然不是“神經衰弱”,而是“抑郁癥”。程桂婷闡述了自己的獨見:“假使現在請一位美國醫(yī)生根據這些病因病癥來診斷孫犁的病,那他就會給出另一個診斷:重性抑郁障礙。也就是比較嚴重的抑郁癥。抑郁癥主要是社會原因所導致的精神、情感上的問題,而不是神經組織的功能性病變,病人所感覺到的頭疼、頭暈、心慌、疲憊等病痛體驗,是精神問題軀體化的結果,因此這些軀體化癥狀既會隨著精神問題的解決而消失,也會隨著精神問題的加重而加重。”(第109—110頁)也就是說,孫犁所患的中國特色的“神經衰弱”,實際上是“抑郁癥”。抑郁癥“會隨著精神問題的解決而消失,也會隨著精神問題的加重而加重”。她結合孫犁1945年的發(fā)病、1956年的病重、1962年的好轉以及后來的變化發(fā)現,他的抑郁癥有一個“累積”的過程。早在1945年,孫犁因為家庭成分問題(家里經商且雇有長工)在革命隊伍中的處境微妙,并因贊美進步富農遭到批判,已經患上了抑郁癥;1951年因《村歌》被批判為“小資情調”,1955年因目睹魯藜被捕而深受刺激,“可能臉色都被嚇白了”;1956年碰傷后表現出重度抑郁;1962年因為文藝政策的調整,孫犁的抑郁癥有所緩解,寫了17篇文章,并最終完成了《風云初記》的創(chuàng)作……通過詳細的舉例分析,程桂婷證明了孫犁所患的是有著復雜社會根源和政治壓力的抑郁癥,主要源于內心持守和外部現實不可調和的矛盾和沖突,同他的遺傳基因、成長經歷、抗壓能力、審美潔癖等也不無關系。正是洞悉了孫犁“抑郁中退守”的復雜心理,她對晚年孫犁的解讀才能入幽探微,切中問題,獨見迭出。如《黃鸝———病期瑣事》一文,向來被視為孫犁愛護小生靈的積德行善的美文,程桂婷綜合時代環(huán)境和孫犁的“驚弓之鳥”的抑郁心態(tài)發(fā)現,孫犁是以黃鸝自況,托“鳥”言志:“與黃鸝孤而不傲的身姿相似的,是孫犁平和無爭的‘離眾姿態(tài);對黃鸝的啼叫的喜愛,是孫犁對自己作品的自珍;對黃鸝‘互相追逐‘互相逗鬧的和睦生活的駐足觀望,是孫犁對抗戰(zhàn)歲月中人們無私互助的珍貴情誼的回望;對受驚嚇而一去不返的黃鸝的無限同情,則是孫犁對自身命運的黯然神傷?!保ǖ?25頁)這樣的研究,立足于翔實的材料和縝密的分析,在完整凸顯時代背景的基礎上,關心幽微的細節(jié)和作家心靈的深處,揭開文本背后的精神蘊藏與時代癥結,給人帶來新穎的學術見解和思維上的沖擊。
相對而言,對于史鐵生的分析較孱弱,程桂婷覺得殘疾主題、宿命思想和宗教精神已被許多研究者關注,因而有意避開。如此一來,史鐵生加繆式的超越荒謬,在荒謬中獲得生活意義的存在主義思考和個人本位主義的理想情懷就無法穿透,他寫作的內心驅使和精神景觀就很難全部展現。拋開這些,關注史鐵生“作為他者的身體”和“性愛中的身體”時,我們總覺得有買櫝還珠的嫌疑。但這并不是說這一章沒有獨到的發(fā)現,《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的闡釋就很有創(chuàng)見。史鐵生筆下的陜北,民風淳樸、人情美好,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落后的生產方式和貧窮的生存狀態(tài)被虛化為饒有詩意的背景,落后、窮困、閉塞的黃土地成了遠離塵囂的世外桃源。這是真實的陜北嗎?程桂婷給出了很有說服力的解釋:從心理原因看,陜北農村的階級斗爭沒有北京那么強烈,“以史鐵生的‘灰五類出身,他在激烈的階級斗爭遍布每一個角落的北京,一定是有壓力、受沖擊的。因出身問題而帶來的自卑心理、思想壓力和尷尬處境,在他頗有自傳色彩的另一篇小說《奶奶的星星》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所以,當史鐵生在階級斗爭意識淡薄的陜北農村插隊時,他很可能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精神上的輕松和愉悅可能在某種程度上沖淡了他在貧困的農村所遭遇的饑餓、寒冷、勞累等生理體驗”。另一方面,她指出了個人心理變化對記憶的干預作用。《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寫作于20世紀80年代初,距離插隊已十年有余。因此“與其說史鐵生描寫的是他的體驗,毋寧說他講述的是他的回憶。曾經的體驗與現在的回憶是不一致的。……除社會變動的因素之外,個人心理的變化也是干預回憶的一個重要原因”(第152—153頁)。這兩點,解答了不少人包括我閱讀《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的心理困惑,也推進了對史鐵生的研究。
《疾病對中國現代作家創(chuàng)作的影響研究———以魯迅、孫犁、史鐵生為例》獨辟蹊徑,視角新穎,論述有力,通過扎實的文本細讀和相關材料的悉心梳理辨析,剝繭抽絲般地溝通了這幾位作家疾病體驗與文學熱度之間的關聯,新見迭出,有力地推進了對魯迅、孫犁和史鐵生的研究。其榮獲南京大學文學院優(yōu)秀博士學位論文獎可謂實至名歸。但這并不是說該論文并沒有可以商榷或者討論的地方。如果我們順著作者整體闡釋努力來看的話,他們三個人的“病”是三種完全不同的類型,作為博士論文或許缺少邏輯上的內在性。第二點作者也在《自序》里談到,即“疾病不是直接影響到創(chuàng)作的,而是通過影響作家的生活習慣、心理狀態(tài)和精神風貌從而影響到他的創(chuàng)作傾向和創(chuàng)作風格的,那么我的困難就在于,從疾病到心理狀態(tài)之間,再從心理狀態(tài)到創(chuàng)作傾向之間,都不是一個可以實證的過程”。這不是她一個人的困惑,應該說是她向學術界提出的一個研究難題。從疾病到心理狀態(tài)到創(chuàng)作傾向,既需要扎實的材料,同時也需要合理的論證和想象。如果把握不好,不是蜻蜓點水,就是過度闡釋。作者在分析魯迅時就把握得比較好,分析孫犁時過多強調外在的因素,對孫犁的個性、這樣的“文化人”性格以及集體無意識等的分析力度不夠。值得肯定的是,程桂婷利用自己的醫(yī)學背景,并以她認真的研究和扎實的思考,將疾病體驗與文學熱度這一課題推至可喜的境地,給人啟發(fā),令人欣慰。我們期待這一課題能夠得到更多的關注和長足的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