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濤
人是衣服馬是鞍,這話說得一點(diǎn)也不假。阿駒自從當(dāng)上了村長以后,幾件新衣一穿,村前村后一抖,人馬上變得光頭滑臉的,怎么看怎么都像個(gè)村長。唯一讓人納悶的就是村長收養(yǎng)的一條狗,不僅毛發(fā)凌亂,眼神灰暗,而且叫起來也有氣無力的。對這條別人丟棄的鄉(xiāng)下草狗,村長卻視同眼珠子,逢酒場必帶其赴席,以至于村人只要一看到這條狗,就可以馬上找到村長。
今年春節(jié)回老家過年,恰好遇到堂弟批宅基地蓋房子的事情。堂弟找阿駒三次未果,便托我出面辦理。我和阿駒自幼光著屁股長大,我想這點(diǎn)雞毛蒜皮的小事,應(yīng)該是一場酒便可搞定。選中一個(gè)晚上,我親自出馬,盛請阿駒。阿駒好吃好喝,電話這邊一通,那邊便問:“老弟請客,我豈能不給面子,在誰家飯店?!”晚上,我剛點(diǎn)好菜,阿駒的狗便一顛一顛地進(jìn)來了。我一看,這條狗真像是堂弟說的,丑得是不能再丑了!其身長二尺,花白色,毛長且亂,耳朵耷拉著,幾乎蓋住眼睛,尾巴偏又旗桿似的直豎著,一點(diǎn)兒弧度也沒有,就像是說話干事直來直去的愣頭青二桿子。這條狗一進(jìn)酒店堂屋,見人馬上就打一個(gè)滾兒,肚皮往上,四肢乍開,將最隱秘的部位亮了出來。“阿駒,你怎么會收養(yǎng)這樣的狗?。 蔽以挼阶爝?,又咽了下去。因?yàn)榘Ⅰx現(xiàn)在是村長了,手下有好幾千號人!阿駒聰明,見我目光在狗身上亮了一下,立刻又暗了下來,馬上向我抖抖手說:“秀才,我乃一介草民,哪有資格喂什么好狗!”我接茬道:“改日,我為你搞只牧羊犬!”誰知,阿駒手一揮,立刻截鐵似的回答說:“千萬不要!我喂狗有我的政策!”見阿駒上綱上線,要講原則了,我立刻從包里拿出酒,以便岔開話題。阿駒見我將十年陳釀的口子窖擺上酒桌,眼里立刻燃起一簇火光,但旋即又用眼皮稍微往下蓋了一下,掩飾說:“你看,上這么好的酒干嗎?……你酒量怎么樣?!”我一邊搖頭,一邊趁無旁人,抓緊時(shí)間向阿駒談起堂弟宅基地的事。阿駒一捏我的手,“別說了,你看你秀才來了,一切都好說!”
一會兒,村里的民兵營長、會計(jì)等村委會委員們也都先后到齊了,滿滿一桌。阿駒一一為我介紹,每介紹完一個(gè)就罵句婊子兒。被介紹者也全然不顧有生人在場,馬上也提高聲調(diào)回罵了一句。阿駒只是笑,像是沒聽見。一桌人介紹完了,這酒桌的陌生氣氛也就被罵沒了。阿駒捅了我一下:“秀才,別介意,村里的工作就是這樣!”喝酒了,阿駒把人分成兩撥,一派四人,阿駒戲稱“四人幫”。酒一拆就是兩瓶,我和阿駒這撥喝完一瓶,對面“四人幫”也必須瓶干見底。我從來沒見過這陣勢,這哪里是在喝,簡直就是往肚子里倒!阿駒頗具大將風(fēng)度,三兩一玻璃杯的酒,一仰脖子,喉結(jié)只竄動了一下,就驕傲地向?qū)Ψ搅亮帘?,而且將杯口沖下,手在杯底拍幾下,表示自己一滴也未剩下。阿駒每喝完一杯,就會抽空夾起成摞的涼拌牛肉片,扔到桌子底下喂狗。兩瓶酒眨眼間就空了,我眼前不斷晃動著的人臉,也開始變得紅堂堂地閃光。不少人已經(jīng)脫下上衣,只穿件羊毛衫。阿駒見我眼神發(fā)晃,睫毛立起,馬上奪過我手中的酒瓶,“我來當(dāng)司令!婊子兒豬頭營長,你給我喂好狗!老子給你斟酒!”阿駒一邊笑罵著被稱為豬頭的民兵營長,一邊“咕咚咕咚”地往每個(gè)杯子里倒酒。豬頭回敬道:“王頭,你婊子兒放心灌吧,我一定會給狗大大喂飽的!”六瓶酒喝完,除阿駒一人還在往桌子下扔菜外,我和另外六個(gè)人皆哈欠連天,胡言亂語了。
是夜,阿駒把我扶到村支部的辦公室,他和我睡在一起。醒來時(shí),天已大亮,阿駒早已起床,正在用溫水淘洗昨晚桌上吃剩下的肉食。我連忙擺手說,“我不在這吃早飯,!”阿駒笑說:“這是給狗吃的,他媽的,吃洋眼了,有點(diǎn)辣味都不吃!”而他的那只狗呢,就趴在他的對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我知道,阿駒從小就特愛狗,但卻不明白他為啥不喂只狼狗,而偏要眷養(yǎng)這只丑陋的野狗?阿駒見我疑惑,馬上一臉的坦誠,說:“秀才,這只狗讓我想到了我自己。你是知道我小時(shí)候的?!卑Ⅰx五歲起就死了父親,他媽一年后也隨一位湖南人走了他鄉(xiāng),只剩下他一個(gè)人前莊后鄰地游蕩。舅舅花錢讓他讀完小學(xué)后,就再也不供養(yǎng)他了。從此,阿駒便風(fēng)里雨里,一個(gè)人硬硬地闖了過來?!皠e人養(yǎng)狗是寵物,我養(yǎng)狗純粹是為了不讓我的悲劇在狗的身上重演。”阿駒文乎起來,“我大小也是個(gè)村長,我也要這條狗和我一樣享受享受,把以前吃的苦加倍補(bǔ)回來!”阿駒見我發(fā)愣,忙問道:“秀才,這不是我覺悟低吧?!”我知道,只有等到上午八點(diǎn)上班,阿駒才會給我辦理住宅房的規(guī)劃手續(xù),便馬上搖頭說:“不低不低!”
攥著一張蓋有阿駒村長大印的許可證,我走出了辦公室。不知是何原因,走出幾百米,我的胃部突然一陣痙攣,未等我選好地勢,便“哇”一聲,噴吐出一堆穢物來。走了很遠(yuǎn),無意中一回頭,我看見正有幾條狗在我剛才吐的地方撕咬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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