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悅
周末,我去老家看望奶奶。剛進門,奶奶就把我拉到房間里:“大年,王爺爺去世了?!?/p>
我一愣:“哪個王爺爺?”
“就是開鐘表店的那個爺爺?!?/p>
我想起來了,奶奶說的是我幼年時差點認(rèn)的“師父”。
一
自我有記憶起,王爺爺就開著一家鐘表店。店門邊有一面大大的玻璃窗,透過窗戶可以看見店內(nèi)墻上掛著大大小小的鐘。鐘表店的位置不太好,店面朝北,大部分時間里,店里都陰暗暗的。
王爺爺總是面無表情地坐在柜臺里面,像帶著面具一般,既不和藹也不可親。但大人們說,老頭性子雖古怪,卻有著絕妙的修理手藝,聽說祖上還是皇宮里的御用鐘表師傅。
然而那時候,人們已不太會去修鐘表了,大家更傾向于買新的。而且,在鐘表店的對面,開著一家小飯館。老板是一個胖乎乎的男人,看到誰都笑瞇瞇的,因此生意興隆,人來人往,熱鬧得很。
對比之下,鐘表店就顯得更加孤寂和可憐。
那時候,我對一切事物都充滿了好奇,包括鐘表店。每次走過店門口,我都會偷偷往里面看,想知道王爺爺在干什么。這樣匆匆一瞥自然什么也看不清,可越看不清,越讓人覺得神秘。
幸好,上天給了我一個絕妙的“揭秘”機會——家里的鐘指針突然停了,任憑爸爸搗鼓幾個小時都沒有用。
“不折騰了,還是給專業(yè)的人修吧?!痹谖业陌蛋灯谂蜗?,爸爸終于放棄,“你把鐘帶給王爺爺看看?!?/p>
我應(yīng)了一聲,腳下生風(fēng)——哈哈,這下我不用偷偷瞧了,可以光明正大地走進鐘表店啦。
然而,鐘表店里并沒有我想象的神秘,里面很普通,只不過有很多鐘發(fā)出嘀嗒嘀嗒的聲響,聽起來還挺悅耳。王爺爺戴上老花鏡,骨節(jié)分明的手小心地擺弄著我的鐘,偶爾還會抬起頭,跟我說一聲哪里出了問題,要換什么零件……我一邊聽他說話,一邊打量著掛在墻上的各式各樣的鐘。它們有的色彩鮮艷,有的雕刻著漂亮的圖案,還有的會在整點時跳出一個漂亮的仙女。
“真漂亮,它們都很貴吧?”我問。
王爺爺抬頭看一眼:“無價,掛在墻上的都是非賣品?!边@些鐘都是他的寶貝,是他把被丟棄的它們撿回來,慢慢修好的。
而在墻角的位置,我瞧見一個貓頭鷹形狀的鐘,看起來很可愛,可它卻是這里唯一一個指針沒有動靜的鐘。
“壞掉了呢?!蔽抑钢?,提醒王爺爺。
王爺爺沒有搭理我,只把修好的鐘遞過來:“拿走吧。”
我看看他,又看看那個貓頭鷹鐘,沒敢多說話。
“你知道你家的鐘哪里出問題了嗎?”臨走時,他突然問我。
“知道。”我頭一昂,驕傲地把他剛才說的毛病都說了一遍。別看我成績一般,記憶力卻是非常好的。
他似乎覺得有趣,古板的臉變得柔和起來:“好了,回家吧。”
我從鐘表店出來,對面飯館的胖老板正站在門外招呼客人。他對我笑了一下,轉(zhuǎn)身進了飯館。
從那天后,只要路過鐘表店,王爺爺就會把我喊進去,給我看新拿到的鐘表,教我怎么修。
我很樂意學(xué),時間久了,我也能像模像樣地處理一些簡單問題。直到有一天,王爺爺問我:“大年,跟我學(xué)修鐘表,我把會的都教給你,怎么樣?”
“好啊?!蔽矣X得很好玩。
我以為是玩笑話,沒想到王爺爺是認(rèn)真的。他來到我家,向我爸媽提了這件事情:在不影響我學(xué)習(xí)的情況下,和他學(xué)習(xí)這門手藝。
爸媽自然不同意,他們委婉地表示,我還小,以后會有很多的選擇。
“這一行越來越不行了……”爸爸為難地說。
王爺爺沉默了,自此再沒提過這件事。而我也在爸媽的警告之下,越來越少去鐘表店。后來,爸媽因為工作關(guān)系,帶著我搬離了這里,我便徹底和王爺爺斷了聯(lián)系。
現(xiàn)在想起來,我不禁唏噓。
二
奶奶見我想起來,就繼續(xù)說道:“之所以跟你說這個,是因為他兒子說,老人生前總夸你有靈氣,是做他們這行的好苗子。可惜時代不同,你們無緣師徒……我覺得,這件事你總要知道一下?!?/p>
我吃了一驚:“我一直以為王爺爺無兒無女,才想讓我學(xué)他的手藝?!?/p>
“瞎說什么!鐘表店對面飯館的老板就是他兒子。唉……作孽喲,他修了一輩子鐘表,一直想讓他兒子學(xué)。兒子不愿意,孫子倒是喜歡得緊,這祖孫倆就天天在一起研究鐘表。后來,他的孫子急著去修一個貓頭鷹鐘,跑著過馬路時給車撞了。孫子沒了,兒子也和他斷了父子關(guān)系?!蹦棠陶f得我目瞪口呆,“都這樣了,他還一直在找人繼承自己的手藝。”
“何必這么堅持……”
“誰知道,也許是怕祖祖輩輩的手藝,在他這給斷了,你們小孩不懂,這都是老一輩人的想法了。”奶奶感嘆著。
我想到當(dāng)年和王爺爺相處的片段,心里悶悶的,忍不住想去鐘表店看看,雖然無人繼承的鐘表店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了……然而,尋著記憶中的時光走過去,我卻驚訝地看見鐘表店仍在營業(yè),倒是對面的飯館換成了服裝店。
透過鐘表店的玻璃窗,我看見一個胖乎乎的男人正在修理時鐘,神情平靜且專注。
我想起王爺爺曾說過的一句話:“我們修表匠,到底修的是什么?壞了的鐘表?不是!我們是要讓它活起來,恢復(fù)成最初的樣子,讓客人們看到它,會驚訝,會驚喜,會想起初見它的喜悅……你待它有多真,它便帶給你多大的滿足。”
那時候,我似懂非懂,現(xiàn)在,我卻突然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