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絨鞋

董曉燕

我小學一二年級的一天，母親外出，我獨自在家，無意間瞥見那只平時都上鎖的木柜今天卻開著，就好奇地打開，在木柜最底層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有一雙玫瑰紅金絲絨鞋。鞋看上去挺括而柔軟，典雅又貴氣。家里還有這樣的東西，太不可思議了！

我如獲至寶，因為這與家庭當時生活拮據(jù)的窘態(tài)、與左鄰右舍的生活狀況都有點格格不入，更何況我從小就喜歡唱歌跳舞，一直期待著有雙紅舞鞋。激動過后納悶，母親為何從未提及過，以至于把這雙鞋藏放得如此隱蔽。興奮的我迫不及待地把鞋套在腳上，地上有灰土不敢走，就在床上拖來拖去，一個八九歲的小腳，拖一雙大鞋就像撐船，腳小鞋大，沒走幾步一個踉蹌。這時，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把我嚇得一顫，慌亂中忙把鞋藏在棉絮下面。從小受教育，未經(jīng)許可是不能背著大人隨隨便便亂翻東西的。

啊，是母親回來了！她匆匆回來拿了些什么又匆匆走了，我裝著做事掩飾著自己的慌張。

我太喜歡這雙鞋了，希望自己快快長大，夢見自己亭亭玉立，穿著紅絨鞋在舞臺上舞啊，靈動地旋轉(zhuǎn)、起跳、騰空，自由舒展優(yōu)美地舞蹈，掌聲、鮮花向我涌來。謝幕在后臺把自己的腿放到練功架上欣賞紅絨鞋。夢醒時，逐去摸腳，腳上沒有鞋，頓時一種虛空的感覺，禁不住傷心地哭泣，哭醒了身旁的母親把我攬在她的懷里，暗暗想長大后這雙鞋一定是我的！

母親是上海人，年輕的時候可漂亮了。她父親是上海華紗實業(yè)進出口公司的老板。在優(yōu)越的家庭環(huán)境里，媽媽天生聰慧，勤奮好學，不但熟讀古漢語還通曉英文，而且能以毛筆書寫出一手好文章。我常聽鄰居講，當年媽媽從上海下嫁到川東一個小城，身著一襲酒紅色的繡質(zhì)旗袍，腦后松散的挽著發(fā)髻，穿上這樣的鞋，身姿裊裊地在街巷穿行，那時一定會引來不少目光吧。不幸的是，我還在襁褓中父親就被劃成“右派”，遠離家鄉(xiāng)勞動改造去了。中年的母親忍受著巨大的悲痛，獨自承擔起撫養(yǎng)我們四兄妹的生活擔子。

我們一家被迫蝸居在一處無水無電不足20平方米的板壁房里。記憶中，好像母親從來不知道累，也不知道困似的。半夜醒來，總會看見她在煤油燈下雙手揮針如梭地織著毛衣。連母親自己都沒有想到，在大學從新四軍女戰(zhàn)士那里學會的織毛衣的技藝，此時竟成了糊口謀生的手段。

母親是個自強不息的人，從不把自己的窘困告訴娘家，不愿因丈夫的事讓娘家擔心，忍辱負重自己挺著。她白天出去打零工，晚上又要織衣，想到四個兒女要吃要喝，煤油燈下的母親弓著腰，低著頭，手就像著了魔似不停地織啊織啊，幾乎沒有脫衣好好睡個覺的時候，累了打個盹，激靈一下醒來后又繼續(xù)抽針揮線。身處逆境的媽媽，一個無親無靠的外鄉(xiāng)女人，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還想著他人，不收分文地在縣城帶了三十多個徒弟一同攬活織衣貼補家用。家庭政治經(jīng)濟的雙重磨難，也把我們兄妹幾個的心早早催熟了。三個哥哥除了念書外懂得一分兩分地給家里掙錢了。母親買來籃球網(wǎng)套，我們小心翼翼拆洗晾曬，并染成紅黃藍綠五顏六色，然后編織成衣去換錢換糧。我上學時，邊聽課邊在桌下幫織袖子，配合媽媽一兩天就完成一件成衣。我有一條白色的連衣裙，媽媽用抽線的方法在領口上鑲了一圈帶折的花邊兒，還在左胸前繡上一只展翅的蝴蝶，引來縣城的人夸贊：“這是誰家的姑娘，人長得漂亮，媽媽手也巧，把孩子打扮得像公主似的?！眿寢尶偸亲院赖鼗卮穑骸笆俏业拈|女！”

我十五六歲時出落得亭亭玉立了，舞跳得好，在萬縣地區(qū)小有名氣。一天，排練結束后，我突然想起了記憶深處的那份牽掛，趕忙跑回家打開柜子翻找。天啊，鞋沒了！

我邊哭邊找，把柜子全部翻遍，以至把家里能放東西的地方都翻個底朝天都沒找到。母親回來了問我找啥，起初我賭氣不想說，后來經(jīng)不住母親的追問，我終于說出了原委。只見母親淡淡地回答說：“這雙鞋寄放到別人家了?！碧囟甏奶囟ㄕ嗡?，我知道那是母親的無奈———父親被打成“右派”后，家里經(jīng)常被抄家?，F(xiàn)在看似一雙普通的鞋，當時可能會被視為追求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的鐵證，若是被“革命群眾”抄出來母親更要受連累，可能從鞋追溯到母親上海祖宗三代，那可要遭大禍。我親眼看到一些被專政的“地富反壞右”和“當權派”胸前掛著寫滿“×”字的牌子，脖頸上掛著皮鞋被人押著游街。若抄出紅絨鞋來，母親罪上加罪了，“右派”的妻子加資本家的女兒就更慘了?？赡菚r還少不更事的我仍然抱著母親的腰，撒嬌地鬧著央求母親過些時候要把這雙鞋拿回來。

那個年代，受父親牽連母親沒了公職，家里日常生活越發(fā)窘困，幾乎揭不開鍋，頓頓是紅薯，有時還不夠吃。母親總對我們說“我吃過了”，我們知道那是母親讓孩子們吃飽后她再吃，我們也總是留下飯菜說自己吃飽了。母親為全家生計四處奔波，家里好一點的東西都與農(nóng)民換糧食了，而且是悄悄地換，因為當時糧食是一類物資，是不能隨便上市的，抓到了屬“投機倒把分子”，要遭批斗呢。

母親的心似黃連，隨便回憶幾件事，都要比黃連還苦。但我還是擔心母親把鞋拿去換糧食。

一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地睡著，聽到母親在給一位阿姨說鞋的事，我本能地翻坐起來哭著哀求母親：“我可以不吃飯，我要這雙鞋！”母親哄我睡覺，說一定不換的。從這以后，為了讓母親高興，我更加勤快，盡力多做家務，為母親分擔。

大哥、二哥、三哥慢慢長大，可以幫人打小工，家里經(jīng)濟情況好多了，政治上的壓力也有所緩解，我又一次懇求母親要回這雙鞋。但這個時候，母親卻不語，一臉沮喪的樣子默默地看著我許久，我感到事情不妙，萬般傷心地跑在一邊去哭了，母親過來抱著我，撲拉拉的淚珠滴在我的臉上和手上。

那一晚，我不理母親，不吃不喝，眼睛哭得像桃子一般，以至當時母親生病臥床，我心里還在賭氣。要知道，這雙鞋是我當時的一個向往，是我的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