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回憶錄

背景：李敏，抗聯(lián)老戰(zhàn)士。少年李敏母親去世，父親和哥哥進山參加抗聯(lián)，家里只剩她孤身一人，在黨組織的幫助下先參加抗日宣傳隊，后參加抗聯(lián)。本文選取《李敏回憶錄》，文中所提劉志敏是《婦女之友》主管單位黑龍江省婦聯(lián)干部，80年代在省婦聯(lián)機關(guān)還可以經(jīng)常聽到有人提起老抗聯(lián)“劉大姐”，老編雖然記得參加劉志敏大姐追悼會時，她的抗聯(lián)戰(zhàn)友陳雷賦詩：此去見雷炎……但劉大姐的故事還是第一次在這片回憶錄里讀到，或許我們真的淡忘了英雄主義，或許我們真的應該重溫前輩。

那一年，李敏13歲。

板場子的地方被服廠

我住到徐家后，發(fā)現(xiàn)他們兩家人晚間都很忙碌。南炕的馮家老太太在油燈下做棉衣，釘扣子;徐媽媽也忙著絮棉花，做棉褲。

徐家的姑娘叫徐小燕，山東姑娘，潑辣，嗓門高，愛笑愛唱歌。年齡和我差不到哪兒去，她管我叫姐姐，我也就認了。

第二天，徐小燕領我去看望一個人。我倆來到村西頭老王家，在他家的一間小屋里，有位二十多歲的婦女正在低頭看著什么。聽到有人進屋，迅速把手中的東西藏到屁股底下，很不高興地抬起頭，露出不友好的神色，徐小燕著急了?！鞍パ剑瑒⒋蠼?，她叫徐小鳳，我管她叫姐姐，是白叔叔（白江緒）派來和我們一起搞宣傳工作的。”

“小丫頭，早不說，把我嚇一跳！我知道了，這兩天忙活，沒倒開空去看她呢，快過來炕上坐。”

那位婦女馬上換上了笑容，她是下江特委的婦聯(lián)主任劉志敏同志。臉型端莊，眼神明秀，我覺得還從來沒有看見這么好看的人，一下子就喜歡上她。劉志敏親昵地拉著我坐在她的身邊，親切地詢問我的家庭狀況和來前的工作情況。等我一一回答后，劉志敏很高興地說：

“小鳳，你來得正好，我們這兒正需要你這么個人才。我聽白江緒同志說過，他說你們安區(qū)的宣傳工作做得好，很活躍?！闭f到這兒她拉住我的手繼續(xù)說：“好啦，我現(xiàn)在就給你分配工作，你當兒童團團長。要把各村的兒童團員組織起來，把春節(jié)的節(jié)目排練好，到時候去各村演節(jié)目為前線募捐?！?/p>

劉志敏同志要找村婦聯(lián)主任商量本村能參加宣傳隊的人員，我和小燕隨她來到了村北頭的一個大院套。院內(nèi)有三座房子，東廂房有磨和幾匹馬，西廂房和正房里，聚集著一大幫婦女。看到劉志敏同志來了，她們高興地圍了上來：“劉大姐，你可來了。衣服都做完了，只剩下幾件釘上扣子也就得了。這些，往哪兒送??？”這時，我發(fā)現(xiàn)屋里還有兩臺縫紉機，這東西，在當時很少見。

原來，這個大院套是婦聯(lián)臨時辦起來的地方縫衣隊，也叫“地方被服廠”，婦女們正在為前方部隊做棉衣。我看到屋里靠墻堆著已做好的棉衣、棉褲，都分別標好了大、中、小記號。另外，還有各村農(nóng)會送來的棉膠鞋、靰鞡鞋、綁腿、鞋繩及各色包腳布等軍需物品。

這時，有位男同志跑來向劉志敏同志行個軍禮后報告說，部隊晚上要進村取衣物。聽說部隊要來，婦女們高興得歡騰起來。有的喊應該趕快燒水，有的喊應該趕緊做飯，有的喊應該組織隊伍歡迎部隊。劉志敏同志扯著嗓子喊了好幾次，好不容易讓大家安靜了下來，給大家布置了任務：

“姐妹們，請志愿報名參加以下幾項工作：一是做飯招待部隊，二是給部隊分發(fā)衣物，三是為部隊慰問演出?！?/p>

大家分頭報名領任務后，興高采烈地去做準備了。對參加演出的婦女們，劉志敏特意地介紹了我，大家熱烈地鼓掌表示了歡迎。

當夜幕降臨時，整個村子沸騰了。全村男女老少都出來歡迎抗日聯(lián)軍，抗日救國會主任和婦聯(lián)干部忙著把部隊分別領進了各家各戶。

這支隊伍，是東北抗日聯(lián)軍第六軍第一師馬德山的部隊。馬德山（金成浩）師長是朝鮮族，原籍朝鮮平安道，當年只有二十五歲左右，因右眼受傷失明而落下“馬瞎子”的綽號。部隊進村后，老鄉(xiāng)們主動幫部隊遛馬和喂馬。部隊同志吃晚飯時，在兩間屋子里分頭舉行了慰問演出。演出前，特委婦聯(lián)主任劉志敏同志向部隊致辭表示歡迎和慰問，然后請馬德山師長講話。

鄉(xiāng)親們對馬師長的講話報以熱烈的掌聲，然后開始了聯(lián)歡演出。先由縫衣隊的婦女們上場，演唱了當時相當流行的抗日歌曲《歡迎抗日軍》

就在軍民大聯(lián)歡的時候，從江南達木庫村（下江特委組織部駐地）來了幾位青年，是由抗日救國會主任領來的，他們請求馬師長批準他們?nèi)胛椤＿@幾個青年一個姓葛，一個姓陳，一個姓徐，一色的二十來歲。馬師長立即表示了歡迎，并向大家作了介紹。他們中的小徐還帶來了一位姑娘，那位姑娘叫小秦，是剛剛結(jié)婚后送丈夫來參軍的。小秦的臉通紅，兩個酒窩也更加明顯。這時劉志敏同志高興地站起來說：“這是一對剛剛結(jié)婚的小夫妻，新娘送新郎來參加我們的抗聯(lián)部隊，我代表婦聯(lián)表示熱烈的祝賀和歡迎！”

劉志敏的話音剛落，大家自動唱起了《工農(nóng)兵學聯(lián)合抗日歌》。

唱完歌，不知是誰提出讓新媳婦小秦唱歌，這當然引起了全場的呼應。小秦羞答答地低著頭，不知怎么是好，新郎小徐捅了捅小秦，讓她唱平時最愛唱的那支歌。

春季到來春風暖，

我郎參軍離家門，

郎君參軍為抗日，

妹守空閨也情愿。

……

小秦的歌聲婉轉(zhuǎn)動聽，感人肺腑。當她唱完最后一句的時候，劉志敏同志帶頭鼓掌并在熱烈的掌聲中說了話：

“同志們，我們?nèi)w姊妹祝愿你們早日取得抗日救國的勝利。到那時，請你們再到我們這兒來，讓我們在慶?？箲?zhàn)勝利的大會上再相會吧！”

這時，馬師長情不自禁地站起來，十分激動地講了話，他向熱情支持抗日的鄉(xiāng)親們和為部隊送子送郎的家屬們深表敬意。他說抗日救國的勝利之日為期不遠了，祖國一定會解放！

聯(lián)歡會的情緒越來越高，部隊同志們也高歌了一首《反日大同盟》歌。

部隊中有不少是湯原縣人，同這里的老鄉(xiāng)互相認識。趁他們敘舊的機會，不少婦女圍上來向馬師長報名參軍，我擠到前面把手舉得老高。

但是，馬師長說，部隊要執(zhí)行特殊任務，所以不能滿足大家參軍的要求。聽他們一說，婦女們不滿意了。

“師長，你這話咋說的？不是男女平等嗎？”小葛、小陳、小徐他們來報名，你二話沒說就批準了，輪到我們報名，就拿什么特殊任務來堵嘴，這難道公平合理嗎？

馬師長哈哈大笑起來。

“姐妹們，我這個部隊是騎兵隊伍，你們有馬嗎？人家小葛、小陳、小徐他們是從江南弄到馬來的，不然的話，他們也不能收。所以，請你們不要誤解，這里沒有男尊女卑的問題。再說，你們婦聯(lián)在后方為前線將士日夜兼程做軍衣，這個工作多么重要??！我們這些男同志還做不到呢……

我本來想這次一定要參軍，為此還動員劉志敏同志為我向馬師長求情，但所有婦女都沒能如愿。部隊走了，我難過得哭了。徐媽媽安慰我說，以后還會有部隊來，機會還有。但我還是很難過，那天夜里一夜都沒睡著。

北滿省委交通員李升老人

我和小燕剛走出門去抱柴禾，發(fā)現(xiàn)又有一個像叫花子似的人背著背包，直奔我們家而來。我倆趕緊回屋告訴了徐媽媽。徐媽媽也很緊張，她叫我倆先到外邊察看那人先上誰家?？墒?，還沒來得及轉(zhuǎn)身，那個人已經(jīng)邁進了門檻兒。通常叫花子進門都是有說有唱，但這個人卻不聲不響地闖進來了，這就更加重了我對他的懷疑。我小聲對徐小燕說：“特務進來了，怎么辦？”

沒等小燕回答什么，那人已經(jīng)進了屋。他連聲招呼都不打，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把背包放到炕上，活像是到了自己的家。我偷眼觀察他，此人個子很高，胡子拉碴的臉上掛滿了冰溜子，頭上戴的皮帽子上也全是霜雪，腳上的大靰鞡鞋凍得一踩地就咔咔作響。看得出走了很遠的路，這到底是個什么人呢？

那人把背包撂到炕上以后，抬頭掃視屋中的每一個人，最后，他的眼光落到我的身上就不動了。我感到很害怕，就躲到徐媽媽身后，小聲地說“娘，他一定不是好人……”

那個人還是自顧自地摘帽子、解腰帶、脫羊皮襖……他的頭是剃光了的禿頭，他的腰帶是一條又寬又粗的布，他里面穿的是補丁摞補丁縫得很不平整的棉背心……

“哎，天這么冷，您老還出門了？”

徐媽媽上前搭了話，他還是不搭腔，只顧自己坐下來磕打著靰鞡鞋，別看他不吱聲，他的眼睛卻不斷地向我投來不友好的目光。我很納悶，就也斜眼回報了同樣的目光，并繼續(xù)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孩子們，別愣著，快燒水做飯！”

我很不情愿地幫徐媽媽點火燒鍋，蹲在灶坑邊還不時地偷看那人。那人細細的眼睛，高高的還帶鉤的鼻子，還有那旁若無人的傲慢神態(tài)，怎么看也不像是好人。于是，我偷偷問徐媽媽，這個老頭是不是特務？沒曾想徐媽媽卻咯咯笑著大聲說：“死丫頭，他是自己人！”

“?。?？”

“他來過咱家，是好人，日子久了，乍一看我也沒認出來?！?/p>

“他是干啥的？”

“是從山上來的?！?/p>

聽徐媽媽說他是從山上來的，我頓時喜出望外，趕緊從沸騰的大鍋里舀上一大碗開水，上前對那人說：“爺爺，請喝開水，先暖暖身?！?/p>

老人瞪了我半天，接過水碗也不說話，他還在用眼睛仔細端詳著我。我又納悶了，心想難道他是啞巴嗎？

“你，不是說我不是好人嗎？”

他不是啞巴。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但是老人沒笑，他反問我是什么人。

“小丫頭，我咋不認識你啊，你是從哪兒來的？”

老人這么一問，徐媽媽上前搭腔了：

“這閨女是俺家的。”

說著，徐媽媽給老人擺上了燙好的酒和飯菜。

老人一盅酒下肚，臉色發(fā)紅，開始露出了笑容。徐媽媽向他介紹了我的身份和來歷。

酒足飯飽后，老人裝上煙袋要抽煙，我趕緊從灶火中撿一根火稈給他點了煙。老人瞇著眼睛笑了笑，挺高興。

“你這么一點小丫頭離家這么遠來參加革命啦？”

“嗯，這回我們是四個人一起到這兒的，他們幾個都上了部隊了，就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工作。”

我說著，撅起了嘴巴。

“嗯，在這也很好么，這里是紅區(qū)，有很多工作要你們做，懂不懂？”

他說的當然是有道理的，我也懂這個理兒，但還是不甘心待在后方。

“我，還是想上部隊。后方人多，前方人少，需要更多的人參軍打仗。現(xiàn)在不是動員群眾自愿報名參軍嗎？我還是兒童團長吶。爺爺，請您幫幫忙，送我到山上去吧。”

“你……太小了，你到部隊能干些啥？你還沒有槍高，又騎不了馬。讓別人背著？不，不行，還不是時候……”

“怎么不行啊？我干啥都不挑，做飯、喂馬、縫衣洗衣，我還會唱會跳會宣傳……”

我急不可耐地強辯了起來。

“你會唱？會什么，唱給我聽聽?！?/p>

老人這么一說，徐小燕在一旁為我添油加醋，并陪我唱了好幾首歌，李爺爺也情不自禁地跟我們唱了幾首，大家都很高興。這期間，徐媽媽也為我說了很多好話。

大家正在有說有笑的時候，劉志敏同志來了，她認識李爺爺，和他熱情地握了手。

“一路上辛苦了，徐小燕告訴我您老來了，我忙完活就趕著來看您，關(guān)于徐小鳳上部隊的要求，我認為是可以的。她很有獨立生活能力，到部隊多學習鍛煉，對她很有好處，將來會有出息，我也希望您這次帶她上山?！?/p>

原來是徐小燕偷空出去，特意為我搬來了劉志敏這位援兵。我偷著擠眼睛，向徐小燕表示了由衷的謝意。

“好吧，既然是劉志敏同志也舉薦，我可以把小鳳帶上山去。至于部隊要不要她，我就不敢擔?？?/p>

李爺爺同意帶我上山，這就夠了！隊伍上能不能要我，到時候再說。我的心情特別地激動，興奮得一夜沒合眼，想象著部隊的生活該是什么樣？想象著爸爸和哥哥要是知道我上山做了一名抗聯(lián)戰(zhàn)士該有多高興……

第二天，徐媽媽把連夜為李爺爺和我做出來的玉米面窩窩頭，裝滿一袋子讓我們帶著路上吃。

要上山了，我特別高興，嘴一直合不上。但是，看到徐媽媽和小燕在流淚時，又舍不得她們了。這些日子，徐家人把我當成了真正的自家人，徐媽媽把我當作自己的親閨女，小燕把我當成自己的親姐姐，我們之間已經(jīng)建立了深厚的情誼?，F(xiàn)在要離她們而去，忍不住心頭的酸楚，禁不住兩眼刷地流下了眼淚。

這時，劉志敏同志也趕來送行，她再三囑咐我到部隊后一定要好好學習，做一名好戰(zhàn)士，還讓我有機會時一定回來看看她們。然后，她對李爺爺說：

“李升同志，等您見到雷炎，請您轉(zhuǎn)告他，我在這兒工作很好，讓他放心……”

噢，我這才明白爺爺叫李升，可劉志敏同志捎口信的雷炎又是誰呢？

“李爺爺，雷炎是誰？是劉大姐的哥哥？”

“嘿嘿，雷炎，是你劉大姐的‘耐人（愛人）懂嗎？比哥哥還要親的小兩口子，現(xiàn)在叫‘耐人，明白了吧？”

他這么一說，大家都笑了。

在同她相處的十多天中，她給我留下了難忘的深刻印象。她熱愛自己擔任的婦女工作，日夜奔忙，深入群眾，和廣大婦女交朋友。她待人真誠、和藹、體貼，遇人遇事都有足夠的耐心，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從不發(fā)脾氣，具有東方女性的美德和魅力，因此博得了廣大農(nóng)村婦女干部、群眾的熱愛、擁護和信任。在后來的很長一段艱難的戰(zhàn)斗生活中，我也曾常常懷念和感激她，希望有朝一日能和她再次相逢?？墒牵?938年日軍發(fā)動“三一五”大搜捕后，劉志敏同志和趙明久、劉忠民、李桂蘭等多位干部一起被捕入獄。其中多數(shù)人在哈爾濱監(jiān)獄被殺害，劉志敏同志被判無期徒刑。因此，新中國成立前我沒能和她重逢。直到1945年“八一五”日軍宣告投降后，我才和出獄的劉志敏同志見面。出獄后的劉志敏同志重操舊業(yè)還做婦女工作，曾是黑龍江省婦女聯(lián)合會副秘書長。

那天，我和李升爺爺告別了劉志敏同志和徐家人，一路往北走。那是個狂風刮起大煙泡，雪沙打面抬不起頭來的數(shù)九寒冬。

本欄編輯/桃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