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赤小小說二題
這院子不大,二三十戶人家,卻雄踞山關(guān)要津。縣志載:“婆樹店,唐開元年間辟驛站……”想必當年也留有個繁華鬧市的稱譽吧。如今,驛道早廢,只遺一個店名,引人發(fā)思古之情,作滄桑之嘆。
婆樹店,有樹無店。樹,是樟樹,人稱婆樹。莫非那樹也自唐朝來?樹下可曾系馬?你看那盤曲縱橫的樹根,如老人手上暴突的筋絡(luò),疙疙瘩瘩從地面隆起老高,如今,卻都叫屁股磨得溜光了。
婆樹,是樹,亦是店。婆樹店人也如婆樹般有熬勁,煙槍們活到癟了嘴,還有滋有味。黃昏時分,個個抱一根長長的煙桿,往婆樹下一坐,從古驛道的歷史掌故直嘮到來往客商,三教九流,陳年舊事,亦似繚繞的煙霧,從一張張癟癟嘴里吐出,裹著發(fā)黃的暈圈,就格外多了一層悠遠,顯出一絲愴然。
“唉!”濃霧中,擠出皮元大爹一聲嘆息,“怎么一下子都不來了呢?”是呀,怎么都不來了呢?可還記得二賴子的喇叭聲?嗚哩哇,把一垸細伢子的魂都勾到婆樹下來了。
印藥水花布的喜砣子,他那撥浪鼓搖得真邪乎,“請,請,請姑娘,請姑娘?!庇袝r則是,“懶,懶,懶婆娘,懶婆娘。”
李老八唱皮影,拿手好戲是把“不簡單”三個字反復(fù)念下去,到后來變成“不打蛋,不打蛋”。戲一唱完,吃的夜宵里準有一碗荷包蛋。
……
“別人不來也罷了,我那淘氣老哥怎地也不來了?”
那時候,淘氣老哥每年要來兩回,用一根翹如彎弓的扁擔(dān),一頭挑著爐子風(fēng)箱,一頭挑著鐵砧鐵錘,顛悠悠地走出山口,一路地唱過來,身后還跟著個嫩后生。他們在婆樹下架起爐子,安好鐵砧,嫩后生用小錘敲一塊鋼板,當當……
淘氣老哥愛唱,邊打鐵邊唱,整天哼著一首同樣的歌謠。每當做完一件活計,就用鉗子夾起來,邊舞邊唱,然后突然拋進水桶里,哧溜——騰起一陣煙霧。
日頭落了,婆樹下拉起了帳篷。皮元大爹們還賴著不走,一面抽淘氣老哥從山里帶來的生煙葉,一面聽他胡吹海說山里的逸聞趣事?;馉t里煨著山里的毛栗子,發(fā)出嗶嗶剝剝的脆響。那煙葉真辣,淘氣老哥的笑話更辣,皮元大爹們咧著嘴,不停地抹眼淚。末了,淘氣老哥背倚婆樹,又哼那仿佛一輩子也哼不完的歌謠——
我曉得你的一片癡情
我曉得你一夜的歌是唱給誰聽
可我還是要走
我要走過九九八十一條大河
我要翻過九九八十一座山嶺
去找傳說中的那座大城
我們都從那兒來
最終要回那兒去……
嫩后生往火爐里添兩鏟煤,噴哧噴哧拉起風(fēng)箱,褐色的火苗躥上來,一張張莫名的躁動得發(fā)亮的臉龐陡地抹上古銅色的油彩。
皮元大爹們也跟著唱,淘氣老哥猛然跳起來,拉著他們,圍著火爐又跳,直鬧到半夜……皮元大爹喉嚨里古怪地嘟嚨一陣,吐出最后一絲煙霧。
“困了?!?/p>
吧嗒吧嗒,磕一陣煙桿,都起身默默地走,將無邊的惆悵連同迷蒙的夜,留在婆樹下。
吱嘎的推門聲次第響起,亦如人的嘆息。
忽一日,婆樹下站著個中年漢子,身后還有一個青皮后生,他四顧茫然,發(fā)了好一陣癡,才架起火爐風(fēng)箱,拿出鋼板猛敲,當當……婆樹店一陣震顫。
老煙槍們怦然心跳:那淘氣老哥到底來了!竟不是!轉(zhuǎn)身欲走,猛然想起一樁心事,卻問:“用禿了的老貨,加塊鐵,打不?”
“打?!?/p>
都踅回家,翻遍了角角落落,居然不少,鋤、鍬、刀、鏟,當不得家伙使,挖耳朵倒合適,可頸口處的鋼印還依稀可辨,都有“淘氣”二字。撫摸良久,終于不放心。
“隨你糟蹋,這印得留著。”漢子嘴角歪扭了一下,喝一聲:“生火!”青皮后生拉動了風(fēng)箱。
兒孫們頂回翻新的舊貨。謝天謝地,印還在。噫!好像是新打上去的,還是“淘氣”二字。扔下家伙趕出來。婆樹下只有一堆燃過的炭屎,還冒著熱氣。那漢子和青皮后生已走出好遠,肩膀上的扁擔(dān)翹如彎弓,顛悠悠地一頭挑著爐子風(fēng)箱,一頭挑著鐵砧,漸漸地只剩下兩個模糊的黑點。
“不錯,是那個后生,淘氣老哥的兒子!”
皮元大爹望著遠去的黑點,一臉的迷惘:“我那淘氣老哥也真是,自己不來,卻叫兒子出山?!薄肮植坏盟狭嗣?!”老煙槍們一怔,回頭看那婆樹,也不是先前的景象。那時日頭西斜時,大半個垸子都受了它的蔭庇。眼下,它卻像個行將下世的老人,掉光了牙齒,落盡了毛發(fā),畢露出干巴的筋條,伶仃的瘦骨,曲干虬枝,又似不堪重負的老嫗,只有朝南的枝杈上還有些許的綠。
一時好生驚駭,恍恍然不知今夕何夕。屈指一算,淘氣老哥沒來已有二十幾個年頭了。
皆嘆息,搖頭,默默往回走,頓覺步履蹣跚,想到該找根手杖了。翌日,皮元大爹一大早就坐在婆樹下,望著遠方無限延伸的古驛道,嘴上哼著一種奇特的曲子,一直到日頭落山。人說皮元大爹瘋了。只有老煙槍們曉得,他是要等那個打鐵的后生轉(zhuǎn)來,問一聲:我那淘氣老哥還在世不?
夏天過去了,打鐵的漢子沒轉(zhuǎn)來。皮元大爹依然那樣坐著。秋天過去了,打鐵的漢子沒轉(zhuǎn)來。皮元大爹依然那樣坐著。
第二年春天,坐在婆樹下的是另一個老煙槍,打鐵的漢子還是沒轉(zhuǎn)來。
婆樹又開始發(fā)芽……
每到山芋出土?xí)r節(jié),我就惦記阿夯——他又要送山芋給我吃了。阿夯的山芋地就在水電廠對面靠大公路的河邊上,他經(jīng)常來我們這里討水吃,或借東西,所以我們就熟了。
“別人怎么叫你阿夯呢?”我曾這樣問過他。他憨厚地笑著說:“我太胖、太矮、太黑,別人想拿我當夯打,嘿嘿……”
一天,我正在洗菜,忽然看到大鐵門下邊,一個接一個的山芋滾進來。我只當是阿夯來了,開門一看,卻是一個七八歲、生得五官端正的男孩子。阿夯長得黑、矮、丑,那孩子卻白、胖、俊。我拉著孩子,到河邊,問正在挖山芋的阿夯:“阿夯,這孩子是你的?”
“嗯。”“怎么一點不像你?”“像他娘……”“像他娘?你老婆一定很漂亮吧?”“鄉(xiāng)下人講什么好看,只要會過日子。”“你老婆咋沒有來?”“她在鐵廠里?!薄八饶銖姾??!薄昂俸?,現(xiàn)在女人翻身了?!?/p>
此后不知何故,我總想看看阿夯的老婆。
水電廠進行大修,要請民工,我托人帶信叫阿夯來做小工,好賺點外水。出人意料的是他竟沒有來,說是到河灘里幫小舅子造房子去了。繼而,又有人告訴我,說阿夯的老婆是河灘里人,在船上弄魚的,一次翻船,是阿夯救活的。還有些人閑言碎語,不便說。不過這更引起了我要見阿夯老婆的好奇心。
又是山芋出土的季節(jié),我在水電廠的大門口等阿夯來挖山芋。別人家的山芋都挖完了,他卻姍姍來遲。
我問:“阿夯,你這時才來挖山芋?”阿夯笑說:“忙呀,我在鐵廠里做工了。”“是你老婆幫的忙吧?”我油然想到他老婆。阿夯點點頭,說:“現(xiàn)在生意好,她經(jīng)常出差?!?/p>
“你兒子呢?”
“最近放假了,正巧他娘出差到上海,跟著玩去了……”這時,我再也憋不住隱藏在心頭多時的話,大著膽子悄悄問:“阿夯,聽說那孩子不是你的?”
阿夯直愣愣地看了我一會兒,才慢慢地說:“陳師傅,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瞞你,你看我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會生孩子。咱鄉(xiāng)下沒子沒孫,比被別人叫做賊都難聽。鄉(xiāng)下有句老話,叫絕種不如雜種。我老婆鬧著要跟我離婚,我家實在窮,自己又長得不好看,要不是我救過她的命,她是絕不肯做我的老婆的。她叫我到她娘家去住了五個月,第二年才生了一個大胖兒子……”
阿夯呀阿夯。
(責(zé)任編輯 楊雪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