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羊小姐不說話

由·得林洛斯

一、孤立

我是五班的班長，我叫作葛雨欣。我們班上今天新來一個插班生，叫作莫曉薇，我要負責給她準備新的課本和輔導書。

莫曉薇一聽就知道是一個女孩子的名字，上課到上一半時，是一輛白色豐田轎車把她送過來的，她看起來還是來自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穿著干干凈凈，長得也很清秀。

“叔叔好，阿姨好。”班主任介紹我是班長之后，我趕緊上去乖巧地打了招呼。那對夫婦對我的熱情表示意外，忙不迭地給我介紹莫曉薇，然后說：“這是你們班長，快打招呼?！?/p>

“班長。”她很乖巧地和我打了招呼，對我笑了笑。

“我叫葛雨欣，”我把課本交給她，說，“已經上課了，你跟我去教室吧?！边@是班主任吩咐的，我就這樣把她帶回教室。

她一路上都殷切地和我打聽班上有幾個人，成績在年級排名是多少，好不好相處……我走到教室門口，回頭對她笑笑說：“過段時間你就知道了?！?/p>

“哦……好的?！?/p>

班上的同學對這位新同學的到來也表示了歡迎，老師把她安排在第四組倒數(shù)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和陳麗媛一塊坐。我看了陳麗媛一眼，那是個自來熟的女生，應該和莫曉薇談得來，于是就呼了口氣，回到自己座位上看書去了。

那時的我，怎么也沒有想到，一個月之后，莫曉薇會成為我們班上的眾矢之的。

我們學校是寄宿生和走讀生混雜在一起的，我因為家距離學校比較近，所以是走讀的。

莫曉薇事件最初是爆發(fā)在寄宿的同學群里的，當時迅速在班上蔓延開來，等傳到我這里的時候，她已經成為班上最令人討厭的人。

“那個莫曉薇，真是惡心！”

那段時間剛好在開校運會，我剛從廣播室出來，就聽到了班上兩個女生在議論。

“咦，班長大人?！彼齻兛吹搅宋?，便過來遞飲料給我喝。

我擺手，沒有接過飲料，問她們：“怎么回事？”

“哎呀，你還不知道吧？”其中一個女生把我拉到了樹蔭下，指著人群里形單影只正在收拾空杯子的莫曉薇說，“那個女的，真是兩面三刀，表面上和寢室里的同學關系還不錯，卻被人聽見她在餐廳里說她們寢室里人的壞話，把每個人都罵了個遍！”

“啊？”我意外地問道，“她會這么做？她看起來不像那種人??！”

“哼，我也沒想到她是這種人??！表面上老是黏著我們嚶嚶嚶，背地里說人壞話可難聽了！我們班現(xiàn)在都沒人和她說話了，就陳麗媛礙著情面還和她說兩句話?！?/p>

廣播室又需要人幫忙，學生會有人跑過來叫我過去，我就只好打斷了這段交談，急匆匆地走過去了。

整整一天我都在想著這件事情，想找個機會和莫曉薇好好談一談，但是她一直忙著幫班上的人撿垃圾，下午又參加了一場三千米的田徑比賽，我就沒找到說話的機會。

女子三千米這個項目是班上的燙手山芋，體育委員每年都要求爺爺求奶奶地求人去參加，但是女生都不愛跑這么累的項目。這次是莫曉薇主動請纓，然后她遠遠地被拋在隊伍后面，最后被領頭的那個慢慢地趕超了。

“好丟臉！被超一圈半了！”班上的人捂住臉不想再看。這莫曉薇和倒數(shù)第二名之間的距離也太遠了點。她蒼白著臉，有氣無力地跑著，個子小小的，樣子看起來特別可笑。

“明明身體不好，為什么還讓她去跑三千米？”我忍不住揪住體育委員怒道。

體育委員無所謂地嚼著口香糖說：“我找不到人，她主動報名的，怪我咯？”

“找個人去看看她！別暈過去了！”我對生活委員說。

生活委員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沒有人愿意去，大家都不喜歡心機娘?！?/p>

“心機娘？”

“就是她咯，表面和人一團和氣，背后卻把人罵得要死，我們都很討厭她?！鄙钗瘑T打開了一罐可樂，竟然根本不打算去看看快暈過去的莫曉薇。

“你們作為班干部，也真是夠了！”我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拿了毛巾就去終點線去接莫曉薇。

莫曉薇跑了倒數(shù)第一，當所有的隊員都已經跑完的時候，她還在跑道上像蝸牛一樣移動。下一個田徑項目的老師都不耐煩地看著手表，就希望她快點空出這個場地來。

我看著莫曉薇咬牙慢慢挪過來，心里不禁有點感動：參賽者中途退賽，其所在班級會被扣分，她這樣拼，也算是對得起班集體了。

她終于到了終點，終點的別班的同學都忍不住為她鼓起掌來。我向她張開雙臂，她精疲力竭地倒下來，直接暈了過去。

“快送醫(yī)務室！”我抱住她大喊，體育委員他們看她暈過去也嚇壞了，急忙跑了過來，七手八腳地把她抬去學校醫(yī)務室了。我也跟著去了，在一群男生后面幫忙提著莫曉薇的書包。

所幸莫曉薇沒多大的事，醫(yī)生示意要解開她的內衣，讓她更好地呼吸，那些男生就被趕出去了，只剩下我在醫(yī)務室陪著她。

莫曉薇躺在床上緩緩睜開了眼睛，看見我便露出一絲欣慰：“班長。”

“你是不是傻？”我忍不住說她，“你這種體質跑什么三千米？會出人命的好嗎？”

莫曉薇試圖坐直，然后對我道謝，接著囁嚅著說：“最近大家都在孤立我，我希望能改變大家對我的印象?！?/p>

聽到這沒出息的話，我氣不打一處來：你為了取悅別人都不要命了嗎？

“班長……班長你聽我說，我真的沒有在背后說室友的壞話，真的沒有！”莫曉薇含著眼淚說。

“那為什么那么多人會這樣說你？”我有點疑惑了。我們高二五班雖然說不上是什么先進班集體，但是大規(guī)模地孤立一個人，從高一入學開始就沒有見過。

“其實，那天在餐廳里背后說人壞話的人，是陳麗媛……”

二、楚云

我送莫曉薇回家，她父母再次殷勤而多禮地招待了我。

她家是小康之家，住著復式小樓。她爸爸工作很忙，我去的時候剛好要出門，匆匆忙忙跟我打了個招呼就出門了，剩下她媽媽招待我。

莫曉薇到家，她媽媽就叫她去洗澡。她本來已經很累了，但是不敢違抗媽媽的命令，就拿了衣服進浴室。

她媽媽準備了很多糖果和點心，在客廳招待我。

我才喝了一口茶，她就充滿擔憂地看著我：“莫曉薇有沒有在學校給你們添麻煩？”

“沒有?！蔽伊⒖屉[瞞了她的事情。

莫曉薇的媽媽如釋重負地看了我一眼，這時候門口傳來開門的聲音，她剛想說什么，那個開門的人已經進來了。

我頓時有眼前一亮的感覺：走進來的是一個美少女，身材高挑，扎著馬尾辮，穿著帥氣的中褲，上身是鮮艷的卡帕外套，看見我有點意外：“這是曉薇的朋友？真少見呢?！彼穆曇羰呛芴貏e的女中音，讓人聽起來有一種特別踏實的感覺。

“楚云回來啦。”莫曉薇媽媽急忙上去給她拿書包，被她躲開了。她倒是對我很爽朗、很自然地打招呼：“嗨，我叫楚云，在本市的師大讀大一，莫曉薇是我妹妹?！?/p>

“你好?！蹦獣赞币患胰硕纪嘎吨还尚⌒囊硪淼亩喽Y的感覺，倒是這個楚云讓我舒了一口氣。

莫曉薇因為太累了，差點在浴室睡過去。許久不見她出來，她媽媽又慌了，在外面猛拍門，她這才艱難地裹著浴巾出來。

她出門看見楚云，便臉色一紅，和我打了個招呼，直接回房間睡覺了。

“這孩子，太沒禮貌了?！蹦獣赞眿寢尡傅?。

我從進門已經聽莫曉薇媽媽為莫曉薇說了二十幾個“對不起”了，她媽媽和她一樣，都是一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讓人不停要照顧她們的情緒，時間長了我就有點不耐煩起來，所以我迫不及待地起身告辭了。

楚云主動說要送我，莫曉薇媽媽看起來有點為難，但是楚云不管她的擔心，徑自打開門，說：“走吧，我送你去公交車站。”

楚云看起來有一米七幾，穿著紅色的阿迪達斯運動鞋，我在她身邊走著都能感覺到她的活力。這樣一個充滿生命力的姐姐，怎么會有那么一個畏畏縮縮的妹妹呢？

“說吧，她是不是在學校又得罪什么人了？”楚云突然問我。

我看楚云已經看穿了所有，就說了莫曉薇被全班同學孤立的事情：“今天她告訴我，她根本沒有說別人的壞話，是她同桌說的?，F(xiàn)在，她同桌是唯一一個愿意和她說話的人了，所以她想維護這份友情?！?/p>

“真是笑話！”楚云不屑地嚼著口香糖說，“這種能算什么友情？她落到這個地步難道不是拜那個同桌所賜嗎？”

“你好像一點都不覺得意外?！蔽艺f，“她以前也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嗎？”

“哈，原來在那所學校鬧得大了去了，全年級的人都罵她心機娘，我差點為她打了一架?！背茲M不在乎地說，“這個傻妹妹，看起來傻乎乎的，倒是非常容易成為眾矢之的??！我怎么也想不通，你看我個性這么容易得罪人，在學校也沒人會孤立我，莫曉薇她那么懦弱，為什么去一個學校就會被孤立呢？”

“我也想不通?！蔽矣X得這個問題對我來說太深奧了。

“不過謝謝你，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公正的人，你比她們以前的班長像樣多了。”楚云把我送到了公交車站，非常真誠地對我說，“以后要是有什么事情，你直接打電話給我，不用告訴莫曉薇的媽媽，她只會把責任推到莫曉薇身上?！?/p>

她給我留了電話號碼，我捕捉到了她話語里微妙的字眼：“莫曉薇的媽媽？難道……”

“我和莫曉薇沒有血緣關系，我是我爸爸的孩子，她是她媽媽的孩子，我們是組合家庭。”楚云很坦蕩地說。

“原來如此?！蔽一腥淮笪?，突然理解為什么莫曉薇和她媽媽老是一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表情了。她們母女寄人籬下，已經習慣看人臉色。但是莫曉薇繼父和楚云看起來都是非常好說話和坦蕩的人呀，應該不會為難她們的吧？

公交車開過來了，我已經無暇說太多，楚云在我上車前又叮囑我一句：“有事記得告訴我?！?/p>

三、哥哥

校運會結束了，我們班這一次成績不太好，得了一個倒數(shù)第二。

排名出來之后，有人忍不住陰陽怪氣地說：“那不是因為女子三千米被人家第一名超了兩圈嘛！”

大家忍不住哄笑起來。

莫曉薇的頭低得厲害，快要低到抽屜里了。

體育委員說：“算了，不要說了。不能跑又不說，出了人命我還要承擔這個責任?？窗嚅L那天瞪著我的樣子，我都快嚇死了。”

“不關你的事情啦，是心機娘要博取大家同情嘛，我們都看出來了?！币粋€女生小聲說。

實在是太過分了！我一拍桌子，走過去對著陳麗媛說：“你就承認吧?！?/p>

坐在莫曉薇旁邊的陳麗媛本來還在假惺惺地安慰莫曉薇，被我一問嚇了一跳：“承認什么？”

“到底那天在餐廳背后數(shù)落同學的是哪個？”

我在班上還是有點威信的，被我這么一問，陳麗媛立刻心虛了，我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有鬼，心里更生氣了：“我們班什么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了？！那么多人憑著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攻擊一個新同學有意思嗎？”

全班頓時一片肅靜。

陳麗媛蒼白著臉支支吾吾站起來：“你……你都知道了？”

“你就勇敢承認吧！讓人家因為你承受這樣的后果，不丟臉嗎？”我嚴厲地說。

陳麗媛在眾目睽睽之下，突然摔了書，沖出了教室。

后來，生活委員帶頭去女廁所把哭得不成樣子的陳麗媛找了出來，一番對質后，大家才知道當時在餐廳在背后數(shù)落班上女生的人不是莫曉薇，而是陳麗媛。

這個真相出來之后，大家的臉色都有點難看。陳麗媛一直在哭，說對不起，說那時候因為寄宿生里幾個女生和她有矛盾，所以她心里氣不過才說了這樣的壞話。

大家都沒想到有這樣的反轉，然后陳麗媛哭哭啼啼之后，大家彼此約定“既往不咎，還是好朋友”，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

之后，雖然大家對莫曉薇也不再有言語攻擊，但是還是有點尷尬。而陳麗媛就好像沒有發(fā)生過這些事一樣，一個星期之后就和大家有說有笑了。

莫曉薇偷偷對我說：“我還是被討厭的，如果是我在背后說了別人的壞話，我就被大家攻擊，可是陳麗媛呢，她只要道個歉就沒事了。”

我也覺得大家對她有點太區(qū)別對待了，當下便安慰了她兩句?？墒撬源吮沭B(yǎng)成了習慣，就算是同學有幾句話沒有搭理她，她都要來我這里大吐苦水，我安慰了幾次就不耐煩起來。

后來，體育委員語氣怪怪地問我：“班長，你和莫曉薇關系不錯啊？”

不知為何我就趕緊否認了，我說：“她只是需要多一點關心而已?！?/p>

體育委員冷笑一聲，不置可否。倒是別的女生過來勸我說，不要圣母太過頭了，不然會成為莫曉薇的垃圾桶。

段考成績出來，莫曉薇排名全班十六名，算是中上。她的英語和語文拿了全班第一，漸漸地，和她說話的人多了起來。

我以為一切都過去了，直到有一天在校門口遇見了楚云。

楚云依舊隨便扎了一個馬尾辮，穿著鮮艷的運動服，側臉看起來像極了漫畫里的劍道少女。她回頭看見了我，很高興地和我揮手：“嗨，又見面了?！?/p>

“你怎么來了？”我發(fā)現(xiàn)周圍的同學都在偷看她，男男女女都是，心想：莫曉薇的這個姐姐實在是太惹人注目了。

“我過來接小薇回奶奶家吃飯，碰巧看見了你?！彼苷\懇地走過來對我說。她足足比我高了一個頭，簡直太出色了。

“好久不見了?！背频拿榔G讓我這個女孩子看了都面紅心跳呢，可能是周圍人的側目和圍觀讓我起了某種反應吧。

楚云笑笑說：“我聽小薇說你幫她解了圍，是她現(xiàn)在最好的朋友，我很感激你照顧她?！?/p>

其實也沒有，我不算是她最好的朋友……我剛想說這句，但是忍住了。我的確是沒有辦法把莫曉薇當作最好的朋友，但是如果是她的姐姐，我倒是很愿意。因為楚云陽光、開朗，和陰郁膽小的莫曉薇截然不同。

楚云聊了一下大學生活，又問了一下我們學校的近況，接著就聽見莫曉薇的聲音：“咦？”

我和楚云的談話被打斷了，我回頭看見莫曉薇羞澀地站在那里，然后對楚云說：“楚云哥哥，你怎么也來了？”

哥哥？等一下！我頓時驚呆了，這是……哥哥？

“你說楚云是你哥哥？”我驚訝地叫出來。

“是啊，我不是說她是我妹妹了嗎？”楚云也有點奇怪。

不……不是這個原因，你長得那么秀氣，怎么會是……我嘴巴張得比雞蛋還大，再一次打量了楚云，這才注意到他雖然長得很漂亮，但是眉目之間還帶著英氣，手的關節(jié)要比女孩子的粗一些。

我真的把他錯認為女孩子了！我滿臉通紅地低下頭，他大概也料到了什么，安慰我說：“沒關系，不是第一次了?！?/p>

莫曉薇顯然不知道我們之間的誤會，她有點不滿地說了一句：“哥哥，你還沒告訴我你來干什么。還有葛雨欣，你怎么放學了還不走？”

莫曉薇還是第一次這么連名帶姓地稱呼我，而且口氣相當不善。我有點尷尬，正打算離開的時候，楚云叫住了我：“把你QQ號碼告訴我好嗎？”

在那一瞬間，我看見莫曉薇的臉唰地一下變黑了。

四、反抗

我剛回到家不久，就登錄了QQ。

其實我有點緊張。楚云加了我QQ，他和我沒聊幾句便說：“小薇叫我出去一下，不好意思。”然后就再也沒有回復我了。

我坐在電腦面前，有點悵然若失。

周末過后，我去學校，莫曉薇叫住了我，有點試探性地問：“你和我哥哥很熟嗎？”

“不算熟，上次送你的時候認識的?！?/p>

“這是你送我最大的收獲了吧?！彼Z氣怪怪的。

我一下子被噎住了，沒有應。

她接著說：“果然沒錯對不對……你……”她又停住了。

我實在忍受不了她這種質疑的口氣，就告訴她說：“我和你哥哥之間的事不關你的事情，你也不是他親妹妹，管得也太寬了?！?/p>

莫曉薇的臉一下變得煞白，我自己也覺得自己說得有點過分，但是一提到楚云我就沒來由地感到沉不住氣。

我甩開她，大步走向教室的時候，卻看見了在走廊旁邊若有所思的陳麗媛。

“我都聽到了?！彼f。

“聽到了又怎么樣？”我不甘示弱地反擊。

陳麗媛著急了：“班長，她在欺負你哎！你對她那么好！”

我感到里很煩悶，沒搭理她的話，直接走進了教室，準備早讀。

說也奇怪，從那個時候開始，莫曉薇就再也不找我吐槽她的心事了。我也沒有作聲，冷眼旁觀。她那種畏畏縮縮的、多疑的、小家子氣的交際方式，很快又遭到了大家的嫌棄。不知道陳麗媛是不是把那天我和莫曉薇的對話說了出去，大家對我倒是異乎尋常地熱情起來，對莫曉薇漸漸變得很冷淡。

楚云倒是在網(wǎng)上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我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有很多共同愛好。我越發(fā)覺得這個美少年爽朗，他也覺得我非常開朗，有一種大姐大的風范。在網(wǎng)上，他戲稱我為班長，我糾正了幾次他都不聽，便也只好隨他去了。

只是我總是有一股不祥的預感，因為每次他和我聊天的時候，總是會中途打斷，理由永遠是“小薇在叫我”。我只要一想到他和小薇同住在一個屋檐下，抬頭不見低頭見，又沒有血緣關系，我就感到十分不舒服。而且我感覺到，小薇對這個哥哥的感情，也絕對不一般。

好在楚云在讀大學，住校時間越來越多，和我聊天的時候被莫曉薇打斷的機會就越來越少了。

接著在學校里，我聽到了一件事情，那件事徹底打破了我和莫曉薇之間的平靜。

那天，陳麗媛攔住我，把我叫到一邊。然后我被幾個女生圍起來，她們神秘兮兮地打開一段錄音，里面?zhèn)鱽砹四獣赞钡脑挘骸岸颊f我是心機娘，我們那個班長才是心機娘呢！那天我暈過去，所有人都不管我，就她送我回家，我還以為她多么好心……結果她就趁那個機會認識了我哥哥……從此他們就……”說到這里，她哭了起來，旁邊傳來女生幾句敷衍的安慰。

我聽得出這個聲音是錄音那個女生的，便瞪了她一眼。她朝我做了鬼臉，解釋道：“哎呀，我也是為了套她的話呀。班長大人，你看你對她那么好，她都要在背后說你……”

“我覺得她是誤會了我和她哥哥……”我剛想分辯，就被陳麗媛打斷了，她示意我聽下去。

那邊的莫曉薇哭哭啼啼了好一會，情緒上來了，便又開始說：“葛雨欣這個人，她裝作和每個人都很好，很主持大義，還當眾戳破了陳麗媛的謊言，誰知道這不是她一手安排的呢？誰知道她是不是靠這種手段當上了班長呢？我知道她肯定不是真心想幫助我，我以前和她訴苦的時候，她總是漫不經心，隨隨便便安慰我，我還以為她是天生冷血，結果我偷看了她和我哥哥的聊天記錄，你不知道她多會賣萌多肉麻……”

我聽到自己和別人的聊天記錄被偷看了之后，簡直一股熱血沖到了頭頂，然后狠狠地掉頭就走。那幾個女生跟在我身后說：“對！撕了她！”

我沒走幾步就停下來，對她們說：“你們幾個，鬧夠了沒有？給我聽這個已經氣死我了，還要我吵架嗎？”說完就進教室，坐回自己的位置拿書出來看。

陳麗媛和那幾個女生在我身后小聲說：“班長真帥！”

“是的！這么灑脫，果然是班長??！”

“雖然她以前揭穿過我，但是我還是覺得她這個樣子很有個性?！标慃愭卵a充說。

什么鬼？！我心里亂糟糟的，整整一個上午，莫曉薇背后對我難聽的評價一直在耳邊回蕩，我拼命忍住不要去想它。

到了做課間操的時候，我被老師叫去辦公室安排班會的內容。我走出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莫曉薇被陳麗媛那幾個女生叫了出去，一群女生朝廁所那邊走。平時女孩子都喜歡成群結隊上廁所，這也不奇怪，我只是回頭看了她們幾眼，沒有多想。

課間操還沒做完的時候，我從辦公室回來，就聽見女洗手間那邊爆發(fā)出激烈地爭吵聲，有一個女生用歇斯底里的聲音喊著：“我沒有！我沒有！”

我趕緊跑過去，看見披頭散發(fā)的莫曉薇仿佛瘋了一樣地推著旁邊的女生，一邊推一邊哭鬧：“我沒有！我沒有！”

被推的那幾個女生就是陳麗媛她們，她們一邊躲著莫曉薇，一邊冷笑，還有一個女生拿著手機拍她：“你這個心機娘，這回居然造謠到我們班長頭上來了，真是不知好歹！得罪葛雨欣，你還能有什么好下場？”

我一聽她們提到我的名字，急忙跑過去，喝了一聲：“不要鬧了你們！”

“班長你來得正好，這個人背后造謠你的事情被大家知道了?！标慃愭吕湫Φ?，“莫曉薇，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和你哥哥根本沒有血緣關系，你就是忌妒葛雨欣比你有魅力，你才這樣在背后攻擊她，離間她和你哥哥，你心機深得讓人感到可怕??！”

一提到楚云，莫曉薇就像瘋了一樣朝我撲過來，拼命推著我：“你為什么把我家的事情告訴別人？你為什么告訴別人？”

我被她推得步步后退，嘴里想分辯我沒有說出去，卻說不出話來，因為現(xiàn)在的情形實在是太混亂了。我心里特別難受，看見滿臉淚痕的莫曉薇一把一把地推我，我想事情怎么到了這個地步。陳麗媛看見莫曉薇在推我，便試圖去阻止她，卻引來了她更激烈的反抗。

莫曉薇用力甩開陳麗媛之后又推了我一把，我一腳踩空，咕嚕嚕地滾下了樓梯，后腦勺撞在臺階上，之后什么都不記得了。

五、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我失去意識沒有多久，在大家送我去醫(yī)務室的時候，就已經醒過來了。

我躺在醫(yī)務室的床上，校園聯(lián)系了車子，要直接把我送去市醫(yī)院檢查，怕之前的撞擊有后遺癥。

我后腦勺腫了一大塊，鼻子和額頭也摔得青一塊紫一塊的。

校醫(yī)給我做了簡單的消炎處理，我就躺在床上靜靜地等著車子來接我。

想起這張床不久前還是莫曉薇躺過的，我就百感交集。

醫(yī)務室外面黑壓壓圍滿了班上的同學，大家都在拼命壓低聲音交談，但是有壓抑不住的憤怒：“看到視頻了吧？她先動手的！”

“你聽到錄音了吧？她背后說葛雨欣壞話！”

“葛雨欣那么維護她！”

“班長要是有個什么后遺癥，她莫曉薇好意思活下去嗎？”

“真是個垃圾！”

我的床是被白色的簾子擋住的，校醫(yī)叮囑過大家不要來打擾我，所以他們看不見我臉上的表情。

在很多青春偶像劇里，女主角都會莫名其妙地被孤立，被欺負，然后就會有白馬王子來救她?？墒俏覜]有被大家欺負，被大家欺負的是那個傷害我的人，我像是被大家團團圍住，保護起來了。

即便如此，我還是一點都不開心，于是伸手捂住了眼睛，難過地哭了起來。

我被送去醫(yī)院的時候，剛好看見楚云站在外面。他擔心地看著我，想說什么沒說出口，然后塞了一筆錢給班上的生活委員，說：“檢查需要錢，先付著，不夠再說?！?/p>

生活委員知道他是莫曉薇的哥哥，鄙夷地看了他的錢一眼，還是收下了。

我急忙掉過頭去，我怕我難過得要哭出來的樣子會被楚云看見。

陳麗媛和生活委員陪我去的醫(yī)院，說已經通知我家里人了，他們馬上就會趕過來。

“莫曉薇呢？”我問道。

“她簡直瘋了，把你推下去之后，就和我們打起來了?！标慃愭吕_袖口讓我看傷口，“她下手很重，我們幾個都受了輕傷?！?/p>

“她呢？”

“她也受了輕傷，被老師拉去教務處了?！?/p>

生活委員嘆了一口氣：“我去她原來的學校調查過，她在原來的學校也是被孤立的，風評很差，然后才轉到我們學?！，F(xiàn)在看來，真是她自己的問題?！?/p>

我聽到這里頭很痛，沒有聽下去，緩緩閉上眼睛休息。

醫(yī)生檢查后說我沒什么大事，但是還是建議我留院觀察一段時間。我爸爸媽媽表示很憤怒，一定要找莫曉薇的父母說個明白，我死命拉住了他們。

后來，聽說莫曉薇父母來醫(yī)院了，我爸媽沒有讓他們驚動到我，而是和他們進行了長時間的密談，內容無非就是賠償還有道歉之類的事情。

我被這些事情搞得煩悶極了，一直蒙頭大睡，在醫(yī)院待了幾天，又因為心情不好在家里待了兩天，一個星期都沒有去上學。

等到我去學校的時候，一切風平浪靜，莫曉薇還是坐在原來的位置，大家都跟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事情一樣，只是笑著打招呼：“班長大人，你的身體好些了嗎？”

“我有幫你做筆記哦！”

我詫異地看了一眼莫曉薇，她臉上沒有表情，除了看書就是看著窗外。她同桌陳麗媛被換掉了，換成一個文靜內向的女孩子，卻也不和她說話。

整個班都風平浪靜。我有點詫異，偷偷去問生活委員，她斜著眼睛說：“大家是怕你有負擔，強行把這件事壓下去了?！?/p>

真的嗎？我看看一言不發(fā)的莫曉薇，想起她以前絮絮叨叨和我哭訴沒人理會她的事情。若在平時，我肯定好好問問她，但是想起她在背后對我的評價，還有偷看我和楚云聊天記錄的事情，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也不再和她說話了。

楚云……也好久沒有和我聊天了。他像消失了一般，也許是為了照顧妹妹的心情，不和我聊天了吧。我心里有點難過起來。

陳麗媛有次問我：“莫曉薇那個漂亮的哥哥還和你聊天嗎？”我沉默地搖頭。她冷哼了一聲，走開了。我不清楚這聲冷哼到底是沖著誰的，但是我知道班上的人對莫曉薇實施的是一種冷暴力。大家都自動繞開了這個人，不提她，不看她，忽視著她，就連我，因為楚云的事情，也沒辦法為她主持公道了。

半個月之后，我放學回家看見楚云帶著受傷的臉站在學校門口等著，嚇了一跳。我還來不及和他打招呼，他就沖我嚷嚷開來：“葛雨欣！是我和莫曉薇說不再和你聯(lián)系的！只要我不和你聯(lián)系，她就能忍住讀完高中！可是你們?yōu)槭裁淳筒环胚^她？！”

我看見他，本來想關心地問兩句話，卻一下子被他問住了，心不禁揉成一團：“你說什么？”

“哼，每個周末都有不同的小太妹來找我妹妹的麻煩，她都要和那些人打架，我不得不出面幫她的忙！這次好了！那些人叫來幾個男生，還不是我們學校的！葛雨欣，你夠可以的啊！我家賠錢也賠了，道歉也道了，你為什么還是不肯放過我妹妹？”

我委屈得淚眼模糊，叫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啊！”

體育委員和陳麗媛他們走過來，圍住了我。體育委員對楚云冷笑道：“我們班長的確不知道這件事，你不要推到她身上！”

楚云看看我，又看看他們，氣得笑了起來：“還在裝？”

“我們只是把你妹妹的極品事說了出去，那些教訓她的人都是外面的人，就是有人看不慣她，這個叫作自作孽，不可活！”陳麗媛大聲說。

楚云沖上去想教訓她，但是被我們班的人圍住了。

我捂著臉哭了起來：“你們到底有完沒完??！這件事情不是結束了嗎？！”

“班長，你的事情結束了，可是莫曉薇這樣欺負人的事情，別人聽說了可不會放過她的??！”體育委員叫道。楚云一時氣急，朝他撲了過去。

“不要打我哥哥！”莫曉薇遠遠地叫了起來，撲上來護住了楚云。

我們班的人現(xiàn)在看她就像看到瘟疫一般，一下子散開，都不愿意碰觸她。

她護著楚云哭道：“我轉學還不行嗎？我轉學好了！”

我看著她，也忍不住哭了起來，因為我看見楚云眼里的憤恨，還有對我的不信任。我知道莫曉薇雖然成為眾矢之的，但是她能理直氣壯地護在楚云面前。

楚云拉著莫曉薇走了，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大家都來安慰我，可是我一點都不高興，一點一點都不高興。

我哭了起來：原來，不單單是被孤立的那個人會哭，被擁戴的那個人也會哭，因為我永遠失去了和楚云解釋的機會，即使大家都向著我，這個局面也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六、黑羊少女

后來莫曉薇真的轉學了，聽說她轉去了某所私立高中。那所高中教學水平比不上我們學校，家里讓她學藝術，文化分自然也不怎么看中了。

我們再也沒有見過她。

我們班又恢復了平靜，像以前那樣，偶爾有些沖突，但是很快會平復下去，大家都仿佛忘記了莫曉薇這個人，或者是故意不提她。有一次，我去總結這個學期的月考成績的時候，又看見了莫曉薇以前的考試成績。

她其實成績中上，還算不錯。

她也不是一個好斗的人，可是為什么，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呢？為什么所有的事情到了她那里就變得那么不可原諒，而且她的哥哥都鬧到要和我決裂了呢？

也許她本身就是一個不祥的人吧，就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也很容易被別人認出來，看到她身上某種讓人嫌惡的東西。

我考上了大學，離開了家鄉(xiāng)。我一直在思考，莫曉薇身上到底是什么東西那么容易讓人不可原諒。她其實很努力地要融入集體，也很在乎別人對她的看法，而且并不是一個特別差勁的學生。有些時候我也后悔為什么當初沒有好好幫她辯解。

一切都是無解的。

我讀完了大學，回到家鄉(xiāng)開始找工作，然后本市有畫展，我就去了。

畫展上展出的是本地的一位青年畫家畫的油畫，我看見這系列畫展是以一只黑羊作為主題的：黑羊被選出來，黑羊被獻祭，黑羊被拋棄……筆觸奔放，主題卻讓我感到很沉重。

然后我一回頭，就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是楚云，我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變得有點憔悴，但是依然那么俊美。

他看見我也有點驚喜，對我說：“葛雨欣……”

我們默然相對，然后我主動開始聊他這場畫展的主題，夸他現(xiàn)在有成就了。

他只是笑笑說：“黑羊這個主題，我是從莫曉薇身上得到的靈感?！?/p>

提到莫曉薇，我心里忍不住咯噔了一下，沒有作聲。

“她就是只黑羊吧。”楚云笑笑說，“其實她真的沒有犯多大的過錯，當年她那樣對待你，是她不對，但是她其實是很想和大家好好相處的。當年那幫小孩，估計是覺得有一個共同的敵人是一件很爽的事情。小薇她不善表達，又很在乎別人對她的看法，所以極大地滿足了他們的這種心理?！?/p>

我沒有作聲，他這樣評價我過去的同學有點讓人寒心，但是我找不到駁斥他的說法，只能悶聲說：“她太在乎別人的看法了?！?/p>

楚云沒有作聲。

“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不是學藝術了嗎？”

“嗯，考上了一所音樂學院，學了聲樂?！背戚p快地說，“她剛去學校的時候還挺好，但是后來又和我說被寢室的人議論，說她這樣那樣。我知道她的夢魘又來了，就反復安慰了她幾次。”

“啊……”

“后來，她堅強地克服了這些，不再在乎別人對她的評價，然后終于融入了大學生活。和你一樣，她今年畢業(yè)，出國讀書了?！背戚p快地說。

我也表示了欣慰。

然后我們又長久地沒有說話。

外面下起雨來，我告別了楚云，離開了展館。一路上我打著透明的傘，看著車來車往，想著楚云的謊話。

如果他的妹妹有這樣好的結局，那他的每一幅畫就不會如此悲傷，我也不至于今天無法和他再深入地交談。原本……我還想和他再繼續(xù)以前的交情的，可是現(xiàn)在……我也只能沉默離開。

大二的時候，我輾轉聽到同學傳來的消息，說莫曉薇在大學被室友孤立，然后抗拒不住心里的壓力，跳樓自殺了。她們寢室孤立她的那幾個室友幾乎都被嚇得出現(xiàn)精神異常。

傳話的同學還呼了一口氣，說幸好高中的時候我們不理她，她沒跳樓，不然一個班的人都不得安生。

這樣的話很冷血，但是確實是每個人心里想的。

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件事，這將是我心里的一個結。假如時光可以倒流回去，我們班的那些人可以對莫曉薇更寬容一些，莫曉薇也不要因為楚云而這樣對待我，我也可以繼續(xù)保護她，就好了。

但是沒有用，事情已經這樣了。

說到底，我們只是一群自私的凡人而已。我們沒有獻出我們的寬容，而把莫曉薇當成黑羊推了出去，成全了我們那時候的義正詞嚴。

所以，楚云畫上的那只黑羊少女，才會那么悲愴。

編輯/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