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錯集

陳武

《望潮》《灘虎》《海蠣子》《蝦皮透鮮》等文章，是李建軍散文寫作的新領(lǐng)域。其實他兒時生活的小山村蟹臍溝，離大海只一步之遙，爬到山頂就能看到海，晚上睡覺都能聽到海潮聲，樹下納涼，風(fēng)中都帶著幾分咸味。

但多年來，他一直以小說寫作和紀實文學(xué)寫作為主，反而忽略了這方面的題材。有一次我們閑聊——我和建軍是經(jīng)常在一起閑聊的，特別是從前，也沒有什么事，三天五天要是沒見著，便互相打電話，約吃飯，約喝茶，什么話題都能扯上半天——這次聊到他新寫的一篇文章，好像是關(guān)于一種小魚的。這種小魚比較稀罕，生命很短暫，只有一兩個月，海邊人叫“小滴根”。這兒的“滴”，是“滴流”的意思（流，讀六音），就是順著水流往上流游。這種方言土語，現(xiàn)在很少有人說了。“小滴根”，就是一種很小的魚，在每年春天，隨著海潮上來，再迎著上游的淡水游，在“兩合水”（海水和淡水相接處）的河岔里產(chǎn)卵。說“小滴根”小，有多小呢？繡花針大家都知道吧，它能從繡花針的針眼里游過去。因此，捕撈小滴根，要用三層最密的紗布網(wǎng)才可行。建軍的這篇文章，好像叫《三百條魚一盤菜》，就是寫紅燒小滴根的。這盤菜我也吃過幾次。不知道別人感覺如何，反正我是覺得，在所有吃過的海鮮中，紅燒小滴根最鮮，是美味中的美味，佳肴中的佳肴。建軍說他這篇文章時，我已經(jīng)滿嘴生津了。由于建軍在上海工作而我在北京從事圖書的選題和策劃，便慫恿他集中寫這方面的文章，以便結(jié)集出版，書名就叫《海錯集》。他響應(yīng)了我的提議，便有了開頭所說的一系列文章。不久之后，他的一篇《海錯拾趣》也應(yīng)運而生了。

關(guān)于“海錯”一詞，和其包含的內(nèi)容，現(xiàn)在也鮮有人使用了。

讀周作人的書，在《風(fēng)雨談》一集中，有一篇《記海錯》的書話，文中引用了關(guān)于歷代文人寫“海錯”的文章，他認為，“黃本驥的《湖南方物志》四卷，汪曰楨的《湖雅》九卷，均頗佳?！秉S本驥《湖南方物志》序言中提到的書，就有一本《閩中海錯疏》，當(dāng)然，不以“海錯”直接命名而內(nèi)容又是寫“海錯”就更多了，比如《南方草木狀》、《益部方物略》、《桂海虞衡志》等。周作人讀書甚廣，知識積累厚，文章中引經(jīng)據(jù)典，十分豐富，他說，“至于個人撰述之作，我最喜歡郝懿行的《記海錯》，郭柏蒼的《海錯百一錄》五卷、《閩產(chǎn)錄異》六卷居其次。郭氏紀錄福建物產(chǎn)至為詳盡，明謝在杭《五雜組》卷九至十二凡四卷為物部，清初周亮工著《閩小記》四卷，均亦有所記述，雖不多而文辭佳勝，郝氏則記山東登萊海物者也?！薄队浐ｅe》收文章四十八則，小引云：“海錯者《禹貢》圖中物也，故《書》《雅》記厥類實繁，古人言矣而不必見，今人見矣而不能言。余家近海，習(xí)于海久，所見海族亦孔之多，游子思鄉(xiāng)，興言記之。所見不具錄，錄其資考證者，庶補《禹貢疏》之闕略焉。時嘉慶丁卯戊辰書。”周作人還大量引用這些關(guān)于“海錯”的書中的具體某例，比如海參，文中是這么說的：“土肉正黑，如小兒臂大，長五寸，中有腹，無口目，有三十足，炙食。余案今登萊海中有物長尺許，淺黃色，純?nèi)鉄o骨，混沌無口目，有腸胃。海人沒水底取之，置烈日中，濡柔如欲消盡，渝以鹽則定，然味仍不咸，用炭灰腌之即堅韌而黑，收干之猶可長五六寸。貨致遠方，啖者珍之，謂之海參，蓋以其補益人與人參同也?！惫湃税押⒔小巴寥狻?，我也是讀了周作人的這篇書話才知道的。又記對蝦，云：“海中有蝦長尺許，大如小兒臂，漁者網(wǎng)得之，俾兩兩而合，日干或腌漬貨之，謂為對蝦，其細小者干貨之曰蝦米也?！爆F(xiàn)在，近海里很難捕到“長尺許，大如小兒臂”的對蝦了，我吃過最大的海洋野生對蝦，也不過四兩而已。就是“細小者干貨之曰蝦米”者，也都是養(yǎng)殖的產(chǎn)物了?！逗ｅe百一錄》有記龍蝦的，云：“龍蝦即蝦魁，目睛隆起，隱露二角，產(chǎn)寧德?！稁X表錄異》云：‘前兩腳大如人指，長尺馀，上有芒刺鉆硬，手不可觸，腦殼微有錯，身彎環(huán)，亦長尺馀，熟之鮮紅色，名蝦杯。蒼案，寧德以龍蝦為燈，居然龍也，以其大乃稱之為魁。仆人陳照賈呂宋，舶頭突駕二朱柱，夾舶而趨，舶人焚香請媽祖棍三擊，如樺燭對列，閃灼而逝，乃悟為蝦須?！赌虾ｋs志》：‘商舶見波中雙檣搖蕩，高可十馀丈，意其為舟，老長年曰，此海蝦乘霽曝雙須也?！抖蹿び洝份d：‘有蝦須杖。舉此則龍蝦猶小耳?！边@樣的龍蝦，不同的四本書有不同的描寫，個頭大，形神怪異，怕是現(xiàn)在再也看不見了吧。

建軍生長在海邊，小時候也隨大人們拾過海錯。他所居住的蟹臍溝一帶，舊時被人稱作“海里”，和“海里”對應(yīng)的，就是“海外”了。我們即屬于海外人。無論海里海外，都把海產(chǎn)品當(dāng)成了家常菜來燒煮的。但本地關(guān)于“海錯”的文章，依我所見，舊時的文獻鮮有專書記載，其他方志的物產(chǎn)錄里，只有少量篇幅。當(dāng)代作家的作品，零星篇章當(dāng)然也有，成規(guī)模的系統(tǒng)書籍，我也沒有讀到。建軍如果寫一本《海錯集》，一定更鮮活水靈，不比古人描寫的差。就說他在《望潮》里所寫的“望潮”吧，是一種“四不像”的怪物，像烏賊，像八帶魚，像魷魚，內(nèi)陸人常常會弄混了，沿海各地的叫法也不一樣。鹽場人叫它“望梢”，可以生熗，也可以爆炒。建軍在這篇文章里，把望潮的特性都寫了出來，特別是寫它和老鷹斗智斗勇的那一段，特別好玩兒，把望梢的狡詐寫得活靈活現(xiàn)。又如《灘虎》一篇，建軍寫雄性灘虎（也有叫跳跳虎、灘虎子的）求愛和玩伴逮灘虎的“火燒法”，描寫都極其生動。過去，灘虎沒有人吃，最多把它和麻蝦混在一起，做成蝦醬，運到“海外”去售賣。現(xiàn)在不同了，灘虎成了稀缺的好菜，我在徐圩鹽場吃過，和小雜魚一起紅燒，也是透鮮。連云港海岸線長，灘涂面積大，云臺山向南向北的灘涂，海水退去后，黑黝黝的一大片，拾海錯的人成群結(jié)隊，有的還趕著水牛大車，貝類、蟹類、魚蝦類，往往是滿載而歸。拾海錯的人，和這些沒有及時跟著海水回到大海的海錯，也會衍生出很多故事。比如海灘上有一種蟲子，叫什么我不知道，像蚯蚓（當(dāng)?shù)厝私泻ｒ球荆蛘呓泻Ｄc也未可知，平時怎么生活的，也不大知道，海水退去后，它便鉆進灘涂里，灘涂上會有一個小洞，鼓著水泡泡，算是出氣孔，用鐵鍬深挖，便可取出一根長長的軟蟲子。此物曬干后，打碎，可以當(dāng)作烹飪的調(diào)料，炒菜特別提鮮，比味精、雞精高級多了。除了灘涂，還有大片的鹽場，鹽場也算半個海灘，因為海鹽是用海水灘曬的，湖、泊、浦、塘、溝、渠、河、汊里所盛的水，都是專門抽上來的海水或雨水混合后的陰陽水，這里的小海鮮也特別多，沙光魚，灘虎子，麻蝦子，小青季子，各種蟹子，到處都是，有著一套完備的生物鏈，它們的“故事”都能講出很多。建軍對這些都是耳熟能詳?shù)?。不久前我們在電話里閑談，說到寫作，說到海錯們，他說《海錯集》還要寫，準備把手里的一部長篇完成后，即動手。建軍的文筆我是知道的，文字清潔，敘事精當(dāng)，風(fēng)格簡約，經(jīng)他的妙筆書寫，海錯們必都如電視畫面般呈現(xiàn)出來。我這幾年在圖書市場里摸爬滾打，憑直覺知道這是一本好書，一本值得期待的書。

周作人在《記海錯》里，引用《曬書堂詩鈔》卷上里的一首詩，詩名叫《拾海錯》，原注說：“海邊人謂之趕海?！痹娫疲骸皾O父攜筠籃，追隨有稚子，逐蝦尋海舌，淘泥拾鴨嘴，（海舌即水母，蜆形如鴨嘴，）細不遺蟹奴，牽連及魚婢?！痹娎锩鑼懙纳鷦拥内s海場面使人如臨其境。建軍有幾篇關(guān)于海錯的隨筆散文得過海洋文學(xué)方面的獎項，他的文筆，應(yīng)該不輸給古人的。

據(jù)建軍提供的信息，我還知道故宮博物院里藏有一本清代畫家兼生物愛好者聶璜繪制的《海錯圖》，畫了300 多種海洋生物，有好事者還寫了本《海錯圖筆記》。但那畢竟是帶有考證方面的記述，缺乏作家文學(xué)描寫的生動和情趣，因此，建軍的《海錯集》更有必要盡快填補這方面的缺失了。我想，待《海錯集》寫竣出版，若干年之后，也許有人會像周作人那樣，來引用《海錯集》里的文章及典故呢，也許呢，會被某個內(nèi)陸國家收進生物課本里，像歷史上的那些大文人的文章一樣，被孩子們熟讀和背誦，被學(xué)者們研究和剖析，并引誘他們來海邊探險、嘗鮮，那建軍和他的這本《海錯集》就功德無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