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漱渝
(魯迅博物館,北京,1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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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口號·三份宣言·四條漢子——魯迅臨終前的“憤懣”*
陳漱渝
(魯迅博物館,北京,100000)
摘要:1935年秋至1936年秋上海左翼文藝界發(fā)生的“兩個口號”論爭,是在建立文藝界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過程中發(fā)生的論爭,影響至為深遠。它也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和魯迅研究中一個十分重要而長期存在爭議的課題,因而有必要對這次論爭中的史料進行認真梳理,如實介紹雙方的立場和觀點,客觀全面地作出分析和評價。
關鍵詞:國防文學;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魯迅;四條漢子
國際數(shù)字對象唯一標識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6.01.002
魯迅晚年多病。1935年末,魯迅寫了一篇雜文《病后雜談之余》,副標題就叫“關于‘舒憤懣’”。我以為,“憤懣”二字可以較為準確地概括魯迅晚年的心態(tài)。從醫(yī)學的角度來看,人身體不適無疑會對情緒產生負面影響,但毫無疑義,惡劣的心態(tài)肯定又會加劇病情,并且使脾氣越來越壞。這就叫惡性循環(huán),在魯迅安葬式上,蕭軍曾發(fā)表簡短演說:“魯迅先生的死是他的敵人迫死的——是他的敵人要他死。他現(xiàn)在已經死了,難道他的敵人就勝利了嗎?”①衡:《出殯的行列》,《魯迅先生紀念集》,魯迅先生紀念委員會1937年,第191頁。蕭軍這番話,雖有以偏概全之嫌,但也有助于了解魯迅晚年腹背受敵的狀況。對于魯迅而言,最使他痛心的并非正面之敵的刀斧,而是友軍從背后誤射的流彈。1936年7月17日,他給遠在莫斯科的瞿秋白夫人楊之華寫了一封信,談到當年3月和5月兩次生病,并說:“所謂小英雄們,其實又大抵婆婆媽媽,令人心緒很惡劣,連寫信講講的勇氣也沒有了?!敳“l(fā)時,新英雄們正要用偉大的旗子,殺我祭旗,然而沒有辦妥,愈令我看穿了許多人的本相。本月底或下月初起,我想離開上海兩三個月,作轉地療養(yǎng),在這里,真要逼死人?!雹凇遏斞溉罚ǖ?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16-117頁。信中所謂“小英雄們”“新英雄們”,系指“國防文學”口號的倡導者;“殺我祭旗”,是指魯迅對這個口號持異議之后,對方冠魯迅以“不理解基本政策”“破壞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罪名。這就是魯迅在“兩個口號”論爭期間的真實心境。
從1935年秋至1936年秋,即魯迅去世的一年前,上海左翼文化界發(fā)生了“國防文學”和“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這兩個口號的論爭,使病中的魯迅更加大感到氣悶。
在中國,最早提出“國防文學”口號的是周揚。1934年10月2日,他以“企”(“起應”的諧音)為筆名,在上?!洞笸韴蟆钒l(fā)表了《“國防文學”》一文。不過,這篇短文主要是介紹蘇聯(lián)的一個創(chuàng)作流派“國防文學”(Literature of De-fence)——“它的任務是在于防衛(wèi)社會主義國家,保衛(wèi)世界和平。它揭露帝國主義怎樣圖謀發(fā)動戰(zhàn)爭,怎樣以科學為戰(zhàn)爭的武器”。其代表作是描寫日俄戰(zhàn)爭的歷史小說《對馬(Tsushima)》。當時上海發(fā)生了一·二八戰(zhàn)事,義勇軍正在東三省跟日本侵略者進行游擊戰(zhàn)爭。周揚撰寫此文的目的,是想在中華民族處于生死存亡之際,用“國防文學”作品作為拯救中國的一種特殊武器,跟建立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完全無關,所以后來周揚本人把這篇文章忘得一干二凈。
1935年12月21日,左聯(lián)作家周立波在《時事新報·每周文學》發(fā)表《關于“國防文學”》一文,一開頭就提到一年多以前周揚提倡“國防文學”的那篇文章。不過,他并不是簡單重復周揚的主張,而是在抗日救亡的新形勢下,要把“國防文學”作為建立文藝界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一面旗子,去團結漢奸賣國賊之外的一切中國文藝工作者?!霸谶@樣的簡單的條件之下,國防文學的形式和內容卻是無限多樣,無限廣闊的。它可以用一切小說,詩歌,戲曲,札記等等的形式,可以用《震動全球的十日》實錄的體裁,更可以用濟希(按,也譯為‘基?!┑膱蟾娴氖址ǎ部梢杂枚嗨?,帕索斯的影片式的攝取,而‘紀念’一樣的感性的追悼文章,更是學生運動的歷史記錄的最好例證?!薄安坏珒鹊剞r民,義勇軍,以及北平學生的壯烈的愛國運動是我們國防文學的內容,凡是反漢奸、反經濟出賣,反對lntlation的任何文學,都有國防的作用?!?/p>
周立波具有多方面的文學才能,擅長寫小說,也搞翻譯和評論。他1934年底加入左聯(lián),同年底入黨,跟徐懋庸、王淑明合編左聯(lián)機關刊物《時事新報·每周文學》。他跟左翼的黨團負責人之一周揚不僅是同鄉(xiāng),而且是周揚的族侄。顯然,周立波這篇文章并非一時興起,獨抒己見,不僅體現(xiàn)了左聯(lián)領導層的主張,而且反映了新形勢下共產國際和中共中央政策的轉變。
左聯(lián)的領導機構叫中央文化教育工作委員會,簡稱“文委”。由于上海文化教育界地下黨組織一度跟陜北黨中央失去聯(lián)系,于1935年 10月重建一個臨時性的“文委”,成員有周揚、章漢夫、夏衍、錢亦石、吳敏,并推舉周揚為書記,抓全面工作,并兼任左聯(lián)黨團書記,章漢夫協(xié)助錢亦石領導社聯(lián)及其所屬團體,夏衍仍舊分管電影、戲劇、音樂,徐懋庸則是左聯(lián)的行政書記,這種安排,都有待跟黨中央恢復聯(lián)系之后得到追認或調整。
大約在1935年10月,夏衍在史沫特萊處得到了一份在法國巴黎出版的《救國報》(不是一般所說的《救國時報》),上面轉載了中共中央發(fā)表的《中國蘇維埃政府、中國共產黨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由于簽發(fā)時間是8月1日,所以簡稱“八一宣言”。這份宣言以黨中央名義提出了停止內戰(zhàn)、共同抗日、組織國防政府和抗日聯(lián)軍等政治口號。不久,于伶、周揚、蘇靈揚等人又在上海南京路一家德國人開的“時代精神”書店買到了一本同年九月第三國際機關報《國際通訊》(英文版),上面刊登了季米特洛夫在共產國際第七次代表大會上的政治報告,內容是在資本主義國家建立工人階級反法西斯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和在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建立反帝國主義侵略的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這些文件由“靜”(田靜)譯成中文,約3萬字,作為《第三國際七次大會文獻》專輯發(fā)表在“文總”機關報《文報》第11期的副刊《研究資料》第1期上。這就成為了文委領導成員提倡“國防文學”的政治依據(jù)。同年11月,“文委”還收到左聯(lián)駐國際作家聯(lián)盟代表蕭三的來信,明確提出解散左聯(lián)。當然,這也不是蕭三的個人意見,而是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負責人王明和康生的意見?!皣牢膶W”口號提出之后,由于符合建立文學界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需要,而且簡單明確,在文藝界得到了不少人的擁護。但有另一些人心存疑慮。因為“國防文學”是“國防政府”下面的一個口號,黨內外有些人一提到“國防政府”就馬上聯(lián)想到執(zhí)政的國民黨政權,立即產生一種生理上的厭惡。就連遠在東京的郭沫若也不肯輕易表示同意,覺得用“國防”二字來概括文藝創(chuàng)作恐怕不妥。魯迅的反應更加強烈,他在廣州經歷過“四一五”政變,曾被那場“血的游戲”嚇得目瞪口呆。他擔心有些左翼作家可能要借統(tǒng)一戰(zhàn)線之名立即放棄對國民黨政權的斗爭,甚至想到這個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新政權里去混個一官半職,從此由地下轉入地上。魯迅明確地對友人說:“要一下子將壓迫忘記得干干凈凈,是到底做不到的。以為壓迫會輕起來,那也是做夢!……”“我確是不容易改變。就算記住敵人的仇是一種錯誤罷,也就只好錯誤了?!荒钆f惡,什么話!”①馮雪峰:《回憶魯迅》,《魯迅回憶錄》(中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657頁。對于“國防文學”倡導者對這一口號的解釋,以及在這個口號之下應運而生的“國防文學”代表作,魯迅也秉持異議,甚至極度反感。比如,徐懋庸在給魯迅的信中認為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以“普洛”為主體是當然的,但這種主體作用應該體現(xiàn)在工作上,而不應該掛起明顯的徽章,只以特殊的資格去要求領導權。而魯迅卻強調革命文學在文學界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不能放棄它的階級的領導責任,而且要將它的責任更加重,更放大。又如周揚在《關于國防文學》一文中認為:“國防的主題應當成為漢奸以外的一切作家的作品之最中心的主題”(1936 年6月5日《文學界》創(chuàng)刊號)。而魯迅認為這是宗派主義和關門主義的主張,因為參加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唯一條件是抗日,而不是拿以國防為主題的作品當作入場券?!蹲右埂贰栋正傳》一類作品都不是“國防文學”,但這并不妨礙寫這類作品的作家參加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
對于在“國防文學”口號下創(chuàng)作的一些作品,魯迅也不以為然。其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夏衍的話劇劇本《賽金花》。創(chuàng)作以賽金花為主角的歷史作品,始作俑者并非夏衍。遠的姑且不說,近而言之,可以說是一些人的共同興趣。陽翰笙在《關于〈賽金花〉》一文中寫道:“記得三年前,我在壽昌兄(按:即田漢)的鼓勵下,也曾以賽金花為題材,替藝華公司寫了一個電影劇本的,當時藝華的當局很興奮,聽說很愿花一筆巨款,來攝制《賽金花》的,后來因為藝華公司‘受難’,《賽金花》也就隨之‘遭劫’了。事隔三年,至今我還不無悵悵之感!”②《女子月刊》1936年9月1日第4卷第9期。周揚看到夏衍的《賽金花》也很高興,認為這類歷史題材也可以成為“國防文學”。周揚等人的追隨者也將《賽金花》稱為“國防戲劇”口號提出之后收獲到的偉大的劇作。
夏衍反復解釋說,他寫這個多幕劇是為了諷刺國民黨當局的屈辱外交,并不想將一個妓女寫成民族英雄。但他承認對“夜事夷寢”的賽金花充滿了同情,因為她雖然“是以肉體博取敵人的歡心而茍延性命于亂世”,但“她多少的還保留著一些人性”,“不僅在妓女里,就是在清末士大夫中間,也很少有她一般的見識”。③夏衍:《〈賽金花〉余譚》,《女子月刊》1936年9月1日第4卷第9期。夏衍還說,這個戲當年在南京上演時,“立即遭到了國民黨主管文化工作的張道藩的搗亂和禁演”。④夏衍:《懶尋舊夢錄》,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5年,第329頁。
不過,依據(jù)1936年生活書店出版的《賽金花》,主人公在避免八國聯(lián)軍血洗北京城的過程中似乎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她不僅可以指揮朝廷,也可以指揮聯(lián)軍,跟她睡過一些時候的瓦德西對她更是言聽計從。
由于義和團運動中的亂兵殺死了德國駐華公使克林德,德皇威廉第一要求歐洲各國組織聯(lián)軍進攻中國,并任命瓦德西為聯(lián)軍統(tǒng)帥。劇中有一幕描寫賽金花、瓦德西跟強烈要求復仇的克里德夫人會談。賽金花提出一個調解方案,要中國皇帝為克林德親寫悼文,再“造一座中國最偉大的牌坊”,落成后還“要中國皇帝親自設祭”,除此之外,她還讓李鴻章全盤接受德國的其他要求。賽金花的方案終于熄滅了克里德夫人的怒火,使北京居民免遭一次屠城之災。緊接著劇中有這樣一段對話:
瓦(回頭拍著賽的肩膀):你是中國最好的外交官,你是西太后的大功臣,你替中國盡了很大的責任。
賽(好像卸了重擔子似的):我很高
興,總算替皇上做了一點兒小小的事情。①轉引自鄭伯奇:《〈賽金花〉的再批評》,《女子月刊》1936年9月1日第4卷第9期。
病中的魯迅讀到這種描寫不禁冷笑:“作文已經有了‘最中心之主題’,連義和拳時代和德國統(tǒng)帥瓦德西睡了一些時候的賽金花,也早已封為九天護國娘娘了?!雹凇遏斞溉罚ǖ?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625頁。
在魯迅《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一文中,有一段是頗為漫畫化的描寫:“胡風我先前并不熟識,去年的有一天,一位名人約我談話了,到得那里,卻見駛來了一輛汽車,從中跳出四條漢子:田漢,周起應,還有另兩個,一律洋服,態(tài)度軒昂,說是特來通知我:胡風乃是內奸,官方派來的。我問憑據(jù),則說是得自轉向以后的穆木天口中。轉向者的言談,到左聯(lián)就奉為圣旨,這真使我口呆目瞪。再經幾度問答之后,我的回答是:證據(jù)薄弱之極,我不相信!”③《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54-555頁。
文中所說的“另兩個”,是指夏衍和陽翰笙,因為矛盾主要存在于魯迅跟周揚、田漢之間,所以對“另兩個”姑隱其名。魯迅不曾想到,他臨終前在盛怒之下寫的這段文字30年后在神州大地得到了廣泛傳播?!八臈l漢子”因而也就成為了田漢、周揚等人的代稱。
應該承認,在若干細節(jié)上,這篇文字確有失誤或不夠嚴密之處。首先,魯迅在1936年所說的“去年”,按推算當為1935年,而當年的2月19日晚,因叛徒李竹聲、盛忠亮出賣,身為文委成員的田漢和文委書記陽翰笙先后被捕,從上海轉押到了南方,已無法跟魯迅碰頭。魯迅描寫的那一幕,實際上是發(fā)生在1934年秋天,而不是1935年。其次,田漢等人也并不是一律洋服,從一輛汽車中同時跳出來的。夏衍記不清其他人的著裝,但他當時穿的是一件深灰色駱駝絨袍子?!耙宦裳蠓保贿^是為了襯托他們當時的神氣活現(xiàn)罷了。
此次會見的目的是向魯迅匯報左聯(lián)工作,原本只有周揚、夏衍、陽翰笙三人參加,不料他們出發(fā)打出租車時碰到了田漢。田漢執(zhí)意要一起去,他們無法婉拒。四人在內山書店附近的日本小學門口下車,分別來到談話地點——內山書店的會客室。內山完造準備了日式茶點。陽翰笙、周揚先后報告了白色恐怖下“文總”的工作情況,魯迅抽煙聆聽,不時點頭微笑。又是“不料”,田漢突然插嘴,說胡風有政治問題,希望魯迅不要過于相信他。魯迅臉色立刻變得陰沉。他質問田漢的根據(jù),田漢說他從穆木天那里聽說的。魯迅立即駁斥道:“穆木天是轉向者,轉向者的話你們相信,我不相信。”結果不歡而散。不過,為了顧全大局,分手時魯迅還是掏出了一張一百元的支票,幽默地說:“前清的時候花錢可以捐官,捐差使,現(xiàn)在我身體不好,什么事也幫不了忙,那么捐點錢,當個‘捐班作家’吧。”田漢所說胡風有政治問題(也即是魯迅文中所言:“胡風是內奸,官方派來的”),系指胡風在孫科出資籌辦的中山文化教育館任職。胡風是1933年6月中旬從日本到上海的。他在日本期間曾參加日本普羅文化運動,又參加了日共領導的日本反戰(zhàn)同盟和中國左聯(lián)東京支部的活動,后被日本警察驅逐回國。回國后,由周揚安排,擔任了左聯(lián)宣傳部長。為了解決吃飯問題,經過楊幸之、韓起的介紹,胡風被聘為中山文化教育館的日文翻譯。這件事征求過周揚、茅盾的意見,他們都表示支持。④《胡風回憶錄》,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第26頁。
孫科是孫中山的長子;既是蔣介石集團的一員,又跟蔣介石保持一定距離,有時甚至分庭抗禮。1932年12月,孫科就任立法院長,主持憲法起草工作,以期早日結束國民黨的長期“訓政”。中山文化教育館出版《時事類編》半月刊,譯載外國政治經濟文化方面的資料,也包括蘇聯(lián)和外國進步政黨的文章。工作人員中有地下黨員(如張仲實),也有一些進步人士(如沈茲九,陳文路)。胡風在這樣一個機構從事翻譯工作,當然不能視為政治問題。但有人借此事在暗中興風作浪。1936年初,魯迅收到從南京市中央監(jiān)獄轉來的一張明信片,說魯迅已投靠國民黨政府,并勸一位署名“壽昌”(按:壽昌是田漢的原名)的人也投降轉向。上?!渡鐣請蟆芬驳橇艘黄恼?,題為《魯迅將轉變?谷非張光人近況如何?》,誣陷魯迅是由胡風引薦向南方投降。①見1935年12月1日上?!渡鐣請蟆?,署名“虹兒”。所以,田漢借穆木天之口攻擊胡風,魯迅感到異常氣憤。他說:“不能提出真憑實據(jù),而任意誣我的朋友為‘內奸’,為‘卑劣’者,我是要加以辯正的。這不僅是我的交友的道義,也是看人看事的結果?!碧餄h等人對胡風表示懷疑之后,胡風即憤而辭去了在左聯(lián)的職務。由此可見,魯迅關于“四條漢子”的這段描述,雖然有個別細節(jié)略有出入,但提出的是一個進行黨內斗爭的基本原則,即不能允許信口陷構,輕易誣人。
自周揚、周立波等提出“國防文學”的口號以來,以上海為中心的全國文藝界展開了熱烈的討論,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各報刊發(fā)表的長短文章近500篇。這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可謂空前絕后。在1936年6月之前,討論的氣氛基本正常。探討有關文藝的方針、政策、理論以及對某些具體作品的評價,本來就會見仁見智,更何況在國際國內政治形勢發(fā)生了深刻變化,各國政黨的政策也處在不斷調整的過程之中。1938 年5月下旬,毛澤東對奔赴延安的徐懋庸說:“這個爭論,是在路線政策轉變關頭發(fā)生的。從內戰(zhàn)到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是一個重大的轉變。在這樣的轉變過程中,由于革命陣營內部理論水平、政策水平的不平衡,認識有分歧,就要發(fā)生爭論,這是不可避免的。其實,何嘗只有你們在爭論呢?我們在延安,也爭論得激烈。不過你們是動筆的,一爭爭到報紙上去,就弄得通國皆知。我們是躲在山溝里面爭論,所以外面不知道罷了。”②徐懋庸:《回憶錄四——我和毛主席的一些接觸》,《新文學史料》1981年第1期。毛澤東以上說法是合情合理,令人信服的,因為中國共產黨在跟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進行第二次合作的過程中,就經歷了一番由“反蔣抗日”到“逼蔣抗日”“聯(lián)蔣抗日”乃至一度“擁蔣抗日”的曲折變化。中國共產黨的頂層設計都在不斷調整,上海文藝界地下黨的認識當然不可能一步到位。更何況口號本身并非萬能,而在于對它的闡釋和運用。
1936年6月之后爭論雙方的火藥味愈演愈濃,甚至發(fā)展成了意氣用事,人身攻擊。這種變化跟馮雪峰的到來直接相關。
1936年4月26日,這是一個星期天。下午,魯迅的大陸新村寓所來了一位身材魁梧、風塵仆仆的客人。當時魯迅夫婦正帶著海嬰到卡爾登戲院看電影,但家中的老保姆對這位客人還有印象,便將他請上二樓,喝茶靜候。黃昏時刻,魯迅一家三口回來了,客人興奮地下樓梯,迎著正在上樓的魯迅,熱情伸出了他那只粗大的右手。魯迅沒有握手的習慣,但一見面就敞開心扉開門見山地說:“這兩年我給他們擺布得可以。”③《雪峰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第507頁。
這位遠方來客就是馮雪峰。他1933年12月中旬離開上海到江西瑞金蘇區(qū),擔任黨校副校長,經常跟排斥于紅軍領導崗位之外的毛澤東交談,談得最多的是有關魯迅的話題。1934 年10月,馮雪峰穿著草鞋,背著軍用糧袋,隨中央紅軍長征,于1935年10月勝利到達陜北。1936年4月,馮雪峰接受黨中央總負責人張聞天派遣,以黨中央特派員的身份到上海,從事秘密工作。派他的原因之一,就是他跟魯迅等名人熟識。因為陜北黨中央跟上海地下黨組織久已失去聯(lián)系,情況不明,便要求馮雪峰執(zhí)行“先黨外后黨內”的方針,到上海后,務必先找魯迅、茅盾等人,基本摸清情況后再去找黨員和地下組織。魯迅說的“這兩年”,即指1934年至1935年;“他們”指左聯(lián)黨員負責人周揚等;“擺布”就是瞎指揮。
據(jù)馮雪峰在“文化大革命”中所述,他當年執(zhí)行的秘密任務有四項:一是在上海建立一個電臺,把所能得到的情報盡快報告陜北中央。為此,專門為他提供了2000元經費,交待了密碼,用“李允生”的名字聯(lián)系。二是跟上海各界救亡運動的領袖如沈鈞儒等取得聯(lián)系,向他們傳達黨中央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路線政策。三是了解和尋找上海地下黨組織,取得聯(lián)系,做一些準備工作,黨中央將另派人到上海做黨組織重建工作。四是對文藝界工作也附帶管一管。這四項任務,第一項是周恩來交待的,后三條是張聞天交待的。①《雪峰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第506頁。此外,毛澤東還跟馮雪峰作了一次徹夜長談,給他交了底牌:建立廣泛的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包括蔣介石本人在內。為此,毛澤東要求他跟國民黨各派系都進行接觸。②1936年8月14日毛澤東給馮雪峰的指示信,《新文學史料》1992年第4期。
馮雪峰見到魯迅之后,就一連在魯迅那里住了半個多月,對外介紹的身份是商人。后來的事態(tài)發(fā)展證明,馮雪峰以中央特派員身份到上海執(zhí)行任務,不僅沒有消除魯迅跟周揚一方的矛盾,反而導致了矛盾的激化。其原因是雙方此前隔閡太深,馮雪峰的一些做法固然未必盡妥,周揚一方更有諸多猜忌。
在馮雪峰看來,他到上海之后先聯(lián)系黨外人士,后聯(lián)系黨內人士完全是執(zhí)行黨中央的方針。因為當時上海地下黨組織有近十個系統(tǒng),又曾多次遭到破壞,敵我陣營并不明晰,貿然聯(lián)系易出紕漏,造成難以追補的損失。馮雪峰為了聯(lián)系各界救亡人士費了不少時間,為了收集情報又親赴香港跟從莫斯科回來的潘漢年聯(lián)系,費時近十天,故不能及時跟周揚等人聯(lián)系。而周揚、夏衍對上述情況全然不知,只知道他們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為保存組織聯(lián)系黨員做了不少工作。夏衍回憶道:“據(jù)雪峰自己說,他是四月下旬到上海的,但我們一直不知道,直到五月底,王塵無告訴我,他從一個朋友口中聽說,黨中央已經派人到了上海,但他不知派來的人是誰。過了不久,這個消息就傳開了。當時,‘文委’的幾個人——包括周揚、錢亦石在內,聽到這個消息真有欣喜若狂之感,而且相信這位從陜北來的人一定會找我們的。我為此還去找了王學文和搞工會工作的馬純古,告訴他們這個喜訊,并約定,任何一方先接上關系,就趕快相互通知和聯(lián)系,可是等了一星期、十天,一直沒有人來和我們聯(lián)系。直到六月初,我去找章乃器,他才告訴我,他已經和中共中央派來的人取得了聯(lián)系,特別使我吃驚的是章乃器說,你們中央派來的人今后要和他直接聯(lián)系,所以關于救國會的事,你可以不必再找我了?!雹巯难埽骸稇袑づf夢錄》,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5年,第313-314頁。夏衍所談也的確是他的真情實感。雙方原本存在隔膜,眼下又缺乏溝通,所以就形成了積怨,當馮雪峰聯(lián)系周揚時周揚竟拒絕見面,說他是假欽差。跟夏衍見面也鬧得不歡而散。
由于“國防文學”的倡導者對這個口號的解釋確有不足之處,加之魯迅等人對“國防文學”口號也心存不滿,所以馮雪峰打算另提一個口號進行彌補,這個新口號就是“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
關于新口號的提出過程,參與者提供的細節(jié)有大同,也有小異。最早將新口號公諸于世的是左聯(lián)的理論家胡風。1936年6月1日,他在《文學叢報》第3期發(fā)表了《人民大眾向文學要求什么?》一文。文章說,在民族危機更加迫急,“新的憤怒新的抗戰(zhàn)”即將到來的新的歷史階段,能夠反映文學特質并為之提供新的美學基礎的是“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這種文學依據(jù)的是發(fā)展中的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方法,但又蘊藏有無限的英雄的奇跡和宏大的幻想,因而又含有積極浪漫主義的一面,這個口號體現(xiàn)了勞苦大眾利益和民族利益的一致,以及克敵的組織者和主要力量。這個口號繼承了五四以來的革命文學傳統(tǒng),尤其體現(xiàn)了“九·一八”事變之后文學創(chuàng)作的成果。文末特意注明了寫作時間:“一九三六,五月九日晨五時”。
1977年9月底10月初,還被關在四川監(jiān)獄的胡風按照四川公安廳“愈確,愈詳,愈細則愈好”的要求,寫了一篇《關于三十年代前期和魯迅有關的二十二條提問》,供人民文學出版社編注1981年版《魯迅全集》參考。在回答“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這一口號提出的經過時胡風說:“馮雪峰到上海當天我到魯迅家就見到了,第二天或第三四天在魯迅三樓后房談話時,他說‘國防文學’口號他覺得不好,從蘇聯(lián)剛回來的潘漢年也覺得不妥當似的,要我另提一個,我就提了這個口號。第二天去時(他暫住魯迅家),他告訴我,周先生也同意了,叫我寫文章反映出去。我當晚就寫了這篇文章,第二天拿給他看。第三天見到時,他還給我說,周先生也看了,說可以,叫我給什么地方發(fā)表出去。我交給聶紺弩和光華大學學生馬子華等編的《文學叢報》第三期發(fā)表了?!庇终f:“提出時,我用的是‘人民文學’(因日本用的‘大眾小說’類似中國鴛鴦蝴蝶派小說,所以我避免用它),但馮雪峰說我們用慣了,可以改成‘大眾文學’。其余他都同意,沒有討論,當晚他向魯迅談過,魯迅同意了。第二天見到時他就叫我寫文章反映出去,文章,他看過,他也給魯迅看過,沒有改動一個字。”①胡風:《胡風遺稿》,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1998年,第118-119頁。這就是說,胡風提出新口號完全是馮雪峰的授意。發(fā)布新口號的文章事前也得到了魯迅的同意或默許。
馮雪峰對同一事情的回憶則是,胡風首先提出,很多人不贊成“國防文學”的口號,魯迅也反對。馮才接著說,這個口號沒有階級立場,可以提一個有明白立場的左翼文學的口號。于是胡風提出了一個新口號:“民族革命戰(zhàn)爭文學”。馮雪峰認為,“民族革命戰(zhàn)爭”已有階級立場,如果再加上“大眾文學”,則立場就更加鮮明,然后請示魯迅。魯迅認為新提出一個左翼作家的口號是應該的,并說“大眾”兩字很必要,作為口號也不算太長,長一點也沒什么。這就是說,胡風先向馮雪峰反映了他跟一些人(包括魯迅)對“國防文學”的不滿,然后胡、馮二人才合議了一個新口號,由魯迅拍板。又是胡風主動提出要寫一篇文章發(fā)布新口號,魯迅、馮雪峰未持異議。這就是說,在提出并發(fā)表新口號的過程中,胡風都是主動者。
在左聯(lián)內部,原本存在“周揚派”與“胡風派”的對立。在周揚等人提出“國防文學”口號半年之后,胡風又率先提出了一個新口號,這在周揚一方看來當然是一種分裂活動。他們并不知道魯迅是新口號的支持者,于是一場圍繞“兩個口號”的論爭迅速展開,雙方都動了意氣。“兩個口號”論爭的局面當然跟建立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要求背道而馳,因為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前提是反日、反漢奸,跟擁護什么口號,選擇什么題材,運用什么創(chuàng)作方法并無關系,于是只好由魯迅出面來收場。魯迅在《答徐懋庸并關于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一文中寫道:“我還得說一說‘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這口號的無誤及其與‘國防文學’口號之關系——我先得說,前者這口號不是胡風提的,胡風做過一篇文章是事實,但那是我請他做的,他的文章解釋得不清楚也是事實。這口號,也不是我一個人的‘標新立異’,是幾個人大家經過一番商議的,茅盾先生就是參加討論的一個?!边@樣一來,魯迅就將責任完全攬到了他一個人肩上,而且引出了胡風、馮雪峰之外的另一人,那就是茅盾。
茅盾對“兩個口號”的理解其實有一個深化過程。他原本贊同“國防文學”口號,因為這個口號的倡導者說他們是根據(jù)黨中央的精神提出的,又討論了幾個月,得到了相當廣泛的支持。但他也覺得這個口號有些缺點,比如把“國防文學”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口號”來理解,可能會排斥或輕視國防主題之外的作品,導致關門主義和宗派主義。他認為在抗日救亡的前提下,應該想到什么就寫什么,這才可以避免產生“公式主義”。
1936年5月5日晚,茅盾到魯迅家,送魯迅撰寫的《凱綏·珂勒惠支的畫信集》序言的譯文,當時馮雪峰也在場,于是談到了“國防文學”口號。魯迅對茅盾說:“現(xiàn)在打算提出一個新口號,叫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以補救國防文學口號在階級立場上的不明確性,以及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的不科學性?!瘪T雪峰在一旁補充說:“這個新口號是一個總的口號,它是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繼承和發(fā)展,可以貫徹相當長的一個歷史時期,而國防文學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具體口號,可以隨著形勢的發(fā)展而變換?!濒斞高€告訴茅盾,新口號中的“大眾”二字就是馮雪峰加的,并問茅盾有什么意見,茅盾表示,提新口號這個工作非得魯迅親自做不可,否則可能引起誤會。結果胡風以個人名義寫了文章,茅盾看了大吃一驚,因為好像新口號是胡風一個人提出來的,也沒有說明兩個口號之間的關系。給人的感覺,就是要用新口號來代替原來的口號,茅盾向魯迅提出質疑,魯迅回答是:“胡風自告奮勇要寫,我就說,你可以試試看??墒撬麑懞靡院鬀]給我看就這樣登出來的。這篇文章寫得并不好,對那個口號的解釋也不完全。不過文章既已發(fā)表,我看也就算了吧?!边@也就是說,胡風過于性急地提出新口號,給魯迅造成了被動;同時,胡風的文章對新口號的闡釋也不充分,不能讓人感到提出新口號的必要性。
在《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和《論現(xiàn)在我們的文學運動》中,魯迅彌補了胡風文章的不足。首先,魯迅旗幟鮮明地擁護革命政黨提出的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政策。這就推倒了魯迅破壞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不實之詞。其次,魯迅明確指出革命文學在文藝界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的領導責任應該更加重更放大。這就強調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的領導權問題,體現(xiàn)了堅定的階級立場和民族立場的一致性。第三,魯迅認為文藝家在抗日問題上的聯(lián)合是無條件的,只要他不是漢奸,愿意或贊成抗日,則不論叫哥哥妹妹,之乎者也,或鴛鴦蝴蝶都無妨。這就糾正了片面強調必須以國防題材為中心的關門主義傾向。至于“國防文學”跟“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這兩個口號的關系,魯迅認為前者頗通俗,已經有很多人聽慣,是目前文學運動的一個具體口號;后者主要是對左翼作家們提出的,比前者意義更明確,更深刻,更有內容。兩個口號可以共存互補,而不應該以提出的先后為衡量標準,把前者視為“正統(tǒng)”,把后者視為“標新立異”。
周揚等人執(zhí)意解散左聯(lián)之后,需要建立一個更為廣泛的文藝界統(tǒng)一戰(zhàn)線組織。鑒于美國已經成立了德萊賽等百余人組成的美國作家大會,法國成立了紀德、羅曼·羅蘭等參加的保衛(wèi)文化大會,于是,周揚等決定成立一個中國文藝家協(xié)會。公開出面的聯(lián)系人是鄭振鐸、傅東華和茅盾。列名于發(fā)起人的有葉圣陶、王任叔、沙汀、荒煤、曹聚仁、洪深、徐懋庸、邵洵美、何家槐、李健吾等。協(xié)會的宗旨是:“聯(lián)絡友誼,商討學術,爭取生活保障,推進新文藝運動,致力中國民族解放”。周揚事先征求魯迅意見,魯迅拒絕參加。周揚請茅盾出面調解,茅盾明確表示:“調解工作我實在做不了,不是我不愿調解,而是我沒法調解?!敝軗P萬般無奈,只好請發(fā)起人之一的何家槐出面,將《中國文藝家協(xié)會組織緣起》寄給魯迅,再次進行動員。魯迅1936年4月24日復何家槐信寫道:“前日收到來信并緣起,意見都非常之好。我曾經加入過集團,雖然現(xiàn)在不知道這集團是否還在,也不能看見最末的《文學生活》,但自覺于公事并無益處。這回范圍更大,事業(yè)也更大,實在更非我的能力所及。簽名并不難,但掛名卻無聊之至,所以我決定不加入。”魯迅的態(tài)度十分明確:“他并不是反對建立文藝界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意見,只是吸取參加左聯(lián)期間的教訓,不愿再做一個掛名的盟主,所以不論如何動員都決定不加入。
1936年6月7日下午兩點鐘,中國文藝家協(xié)會在四馬路大西洋菜社里的一個大廳成立。與會者有七、八個人,簽名同意入會的有118人。公推茅盾、夏丏尊、歐陽予倩、洪深、傅東華組成主席團。由于夏丏尊年齡最大,又被推為主席。會上討論了簡章、宣言,選舉了第一屆理事會。理事九人:茅盾、夏丏尊、傅東華、洪深、葉圣陶、鄭振鐸、徐懋庸、王統(tǒng)照、沈起予。候補理事五人:鄭伯奇、何家槐、歐陽予倩、沙汀、白薇。會議有意回避了“兩個口號”論爭問題,呼吁在全民族一致救國的大目標下,文藝上主張不同的作家們可以是一條戰(zhàn)線上的戰(zhàn)友。這個協(xié)會雖然在艱難中成立了,也團結了包括冰心、豐子愷等并非左翼的作家,但實際上并無活動。①參閱《中國文藝家協(xié)會成立》,《大晚報》1936年6月8日。
在中國文藝家協(xié)會成立23天之后,《中國文藝工作者宣言》發(fā)表了。為鄭重起見,這個宣言原本應該由魯迅起草,但由于魯迅在病中,不宜過度勞累,便由巴金和黎烈文分頭起草,再由魯迅修改合并,領銜發(fā)表。宣言中有些文句一看便知是巴金的文風,也是在巴金的其他文章中出現(xiàn)過的,如“在現(xiàn)在當民族危機達到了最后關頭,一只殘酷的魔手扼住我們的咽喉,一個窒悶的暗夜壓在我們的頭上,一種偉大悲壯的抗戰(zhàn)擺在我們的面前……”。這份宣言體現(xiàn)的救亡圖存精神,跟《中國文藝家協(xié)會宣言》毫無二致。由于這份宣言先后在不同刊物發(fā)表,簽名名單也有出入,累計起來,簽名者應為78人。其中有些人追隨魯迅疏遠周揚,如巴金、曹禺、蕭乾、蕭軍、蕭紅,有些則是態(tài)度折中,在兩份宣言上都簽了名,如唐弢、荒煤、辛人。②《中國文藝工作者宣言》1936年7月1日文季月刊第1卷第2期。
這兩份宣言的先后發(fā)表,不但沒有成為上海文藝界結成廣泛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標志,反而成為了原左翼營壘分裂的象征。這當然是跟當時政治形勢的需要逆向而動的。在“兩個口號”論爭過程中,也有人居中調解。陳伯達寫了《文學界兩個口號問題應該休戰(zhàn)》,認為“國防文學”是聯(lián)合戰(zhàn)線的口號,而“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是“國防文學”的左翼,是國防文學最主要的一部分,同時也是國防文學的主力。他認為因“兩個口號”而分裂的作家組織應該犧牲成見,重新統(tǒng)一。③《“兩個口號”論爭資料選編》(下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第924-927頁。領導白區(qū)工作的劉少奇也以“莫文華”為化名,寫了《我觀這次文藝論戰(zhàn)的意義》。他指出這次論戰(zhàn)的最大的意義,是在克服宗派主義或關門主義。他對魯迅《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一文中的立場和觀點表示完全支持。文章指出,魯迅的文章絲毫也沒有爭口號的態(tài)度,而是站在正確立場,“深刻的指摘了和解剖了徐懋庸先生和周揚先生等的宗派主義的理論與氣質,不但對我們指示了正確的觀點與辦法,即對于一個富于宗派氣質的青年的徐懋庸先生的批判,也有著對于我們非常寶貴的教育和辛辣的教訓的意義”。④《作家》1936年10月15日第2卷第1號。
這些調解工作收到了一定效果。1936年9 月20日,又有一份文藝界的宣言發(fā)表,名為《文藝界同人為團結御侮與言論自由的宣言》。單從簽名人數(shù)來看并不多,遠少于前兩份宣言,然而其代表性卻極其廣泛。宣言強調,“作家個人或集團,平時對文學之見解、趣味與作風,新派與舊派不同,左派與右派亦各異,然而無論新舊左右,其為中國人則一,其不愿為亡國奴則一;各人抗日之動機或有不同,抗日之立場亦許有異,然而同為抗日則一,同為抗日的力量則一”。這一段直白的文字,可謂道出了文藝界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精髓。1936年9月,這份宣言分別發(fā)表在《文學》7卷4號和《新認識》第2號宣言上,簽名者既有左翼文壇領袖魯迅、郭沫若、茅盾,左翼文壇成員陳望道、洪深、鄭振鐸、王統(tǒng)照、鄭伯奇、張?zhí)煲淼龋€有非左翼作家冰心、豐子愷,鴛鴦蝴蝶派文人周瘦鵑、包天笑,甚至還包括跟左聯(lián)論戰(zhàn)過的林語堂。這份宣言由茅盾、鄭振鐸起草,馮雪峰定稿。為了使宣言不染上明顯的政治色彩,周揚、夏衍沒有列名。夏衍后來指出:“這個宣言是第一次國內革命戰(zhàn)線時期文藝界第一次大聯(lián)合、大團結的文件,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應該說是有很重要的意義的。”⑤夏衍:《懶尋舊夢錄》,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5年,第327頁。
責任編輯:李宗剛
Two Slogans,Three Declarations,and Four Fellows:Lu Xun’s Resentment Immediately before His Death
Chen Shuyu
(Lu Xun Museum,Beijing,100000)
Abstract:From the autumn,1935 through the autumn,1936,the dispute about the“two slogans”carried on in Shanghai Left-wing literary and art circles is one carried on in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national anti-Japanese united front of literary and art circles,and one with far-reaching influence.And as it is,too,a very important and long-existing controversial issue in the study on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and Lu Xun,it is necessary to sort out the historical data about it,and faithfully introduce the positions and views of the two sides so as to make an objective analyses and evaluation.
Key words:national defense literature;popular literature of the national revolutionary war;Lu Xun;the four fellows
作者簡介:陳漱渝(1941— ),男,北京人,魯迅博物館研究員。
*收稿日期:2015-12-10
中圖分類號:I210.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5973(2016)01-001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