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鵬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4)
《尸子》成書年代辨正——與寇志強先生商榷
胡鵬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24)
《尸子》是戰(zhàn)國前中期尸佼所撰的一部雜家著作,早期著錄該書的文獻對此向無異議??苤緩娤壬l(fā)表《〈尸子〉成書年代考》一文,提出《尸子》并非尸佼所作,其創(chuàng)作年代在秦莊襄王即位之后、秦統(tǒng)一天下之前的觀點??计湮?,四個主要論據(jù)“其書與商鞅思想矛盾之處甚多”、“多涉及尸佼身后之事”、涉及“避諱現(xiàn)象”和“戰(zhàn)國末年學說”等均存在問題,不僅無法支撐其論點,反而更加能夠證明《尸子》的著作權(quán)主要應歸屬于尸佼,其成書年代當在秦莊襄王即位之前。
尸子;輯本;思想傾向;成書年代;辨正
《尸子》在歷代著錄中向來被稱作是與商鞅同時的尸佼所作。《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楚有尸子、長盧;阿之吁子焉。自如孟子至于吁子,世多有其書,故不論其傳云”條,裴骃《集解》引劉向《別錄》云“楚有尸子,疑謂其在蜀。今按《尸子》書,晉人也,秦國衛(wèi)鞅客也。衛(wèi)鞅商君謀事畫計,立法理民,未嘗不與佼規(guī)之也。商君被刑,佼恐并誅,乃亡逃入蜀。自為造此二十篇書,凡六萬余言,卒,因葬蜀。”[1]2840《漢書·藝文志·諸子略·雜家》在“《尸子》二十篇”條下稱“名佼,魯人,秦相商君師之。鞅死,佼逃入蜀。”[2]1741而《隋書·經(jīng)籍志·子部》稱“《尸子》二十卷,《目一卷》”,自注云“梁十九卷,秦相衛(wèi)鞅上客尸佼撰。其九篇亡,魏黃初中續(xù)。[3]1006魏徵等編纂《群書治要》,輯錄《尸子治要》十三篇?!端问贰に囄闹尽と寮摇纷饕痪?。而南宋官修的《館閣書目》只存二篇合為一卷。孫星衍在其《尸子集本敘》中說“南宋而全書散佚”。[4]明清《尸子》輯本主要有八家,汪繼培輯本《尸子》二卷、《尸子存疑》一卷后出,得以博考廣校、采摭眾長,最為精善,然亦僅輯得原書文本的十分之二左右。
寇志強先生發(fā)表《<尸子>成書年代考》[5](以下省稱“寇文”)一文,認為“《尸子》當非尸佼所作,而是另有其人,其成書年代當在秦莊襄王即位之后,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之前?!蓖ㄟ^仔細閱讀汪繼培輯本《尸子尹文子合刻》[6](下引《尸子》原文如無特別說明皆出本書)與寇文,筆者認為《尸子》一書存在部分文本由尸佼門人弟子記錄整理成書的情況,但主體部分應確為尸佼所著。其成書年代一如歷代書目文獻記載,在戰(zhàn)國中前期,具體言之應該在公元前249年(寇文稱秦莊襄王即位于前250年,誤)之前,而非寇文所謂“在秦莊襄王即位之后、秦統(tǒng)一天下之前?!?/p>
《尸子》一書為曾在秦國活動的尸佼所撰,部分內(nèi)容可能如《論語》一樣,經(jīng)過門人弟子的編輯整理。
著錄《尸子》作者情況最早的文獻包括司馬遷《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劉向《別錄》和班固《漢書·藝文志》,相關(guān)內(nèi)容見上文稱引。三種文獻對于尸佼的里籍各執(zhí)一詞,然對于其撰《尸子》則眾口一辭、言之鑿鑿。尸佼究屬何國人氏姑且不論,其主要活動在秦國、曾充商鞅門客則是事實。商鞅于秦孝公二十四年被車裂(公元前338年),享年五十二歲。尸佼畏懼受到牽連,立刻逃入蜀地。如果商鞅曾“師事”尸佼,可推斷尸佼應與商鞅年歲大致相當。
寇文認為《尸子》非尸佼所作的兩個論據(jù),一是“《尸子》與商鞅思想矛盾之處頗多”;二是“《尸子》多涉及尸佼身后之事”。筆者不同意這兩種看法,獻疑如下。
1.1關(guān)于《尸子》的思想問題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寇文所依據(jù)的汪繼培輯本遠非《尸子》原貌?!妒印范擦f余言,而汪輯本“今茲撰錄,蓋十失八,可為嘆息”[6],大量的文本已經(jīng)散失了。以十分之二的內(nèi)容蠡測全書之思想傾向,是絕難令人信服的。錢穆先生稱《尸子》:“今則亡佚已多,并不足以見尸子為學之大綱也?!盵7]誠哉斯言。
其次,后世對于《尸子》的思想傾向出現(xiàn)了截然相反的判斷。章懷太子注《后漢書卷七十八·宦者列傳·呂強》稱尸佼“作書二十篇,十九篇陳道德仁義之紀,一篇言九州險阻,水泉所起也。”[8]依此言,則《尸子》的思想內(nèi)容確如寇文所說,“受儒家思想影響甚深”。但劉向《孫卿書錄》則稱“楚有尸子、長盧子、芋子,皆著書。然非先王之法也,皆不循孔氏之術(shù)。唯孟軻、孫卿為能尊仲尼?!盵9]據(jù)此描述,則《尸子》又明顯是一部強烈反對儒家思想的作品。而錢穆先生推測說:“今姑據(jù)同時學風以為推測,則尸子之學,固當與李悝、吳起、商鞅為一脈耳”[7],又是將其作為法家著作來看待的。司馬遷稱“世多有其書,故不論其傳云”,劉向也說“今按《尸子》書”,證明西漢時期的劉向是能夠看到普遍流傳的足本《尸子》的;唐代章懷太子李賢所見《尸子》,也存有十一篇完整的原始文本和兩篇魏人補入的內(nèi)容。然二人對該書思想傾向的評介如此南轅北轍,只能表明《尸子》思想內(nèi)容原本就極其駁雜?!妒印繁弧稘h書·藝文志》列入子部雜家,雜家著作的特點是“兼儒、墨,合名、法,知國體之有此,見王治之無不貫,此其所長也”。[2]1742雖全書逸散,查今之所存文本,亦可以得出《尸子》確屬雜家之論。如:
玉者,色不如雪,澤不如雨,潤不如膏,光不如燭。取玉甚難,越三江五湖,至昆侖之山。千人往,百人反;百人往,十人至。中國覆十萬之師,解三千之圍。(《卷下·第一六二條》)行文詼詭奇絕,似有莊子道家之風。
夷逸者,夷詭諸之裔?;騽衿涫恕T唬骸拔崞﹦t牛也,寧服軛以耕于野,不忍被繡入廟而為犧”。(《卷下·第一三二條》)
這簡直與莊子“吾將曳尾于涂中”[10]思想就毫無二致了。又如:
宋人有公斂皮者,適市反,呼曰“公斂皮!”屠者遽收其皮。(《卷下·第一三一條》)說的是宋人有名公斂皮者,從集市回家路上遇到有人喊其姓名“公斂皮!”因“斂皮”有收取皮革稅的意思,屠夫們誤以為是收取皮革稅的官吏來了,嚇得趕緊收起了要出賣的獸皮。行文短小精悍,通過制造誤會的方式博人一笑而并不寓有什么特別的深意,這分明與小說家俳諧文、謔語諸文體無異。再如:
舜兼愛百姓,務利天下。其田歷山也,荷彼耒耜,耕彼南畝,與四海俱有其利;其漁雷澤也,旱則為耕者鑿瀆,儉則為獵者表虎。故有光若日月,天下歸之若父母。(《卷下·第三五條》)
與其說這則文本是體現(xiàn)了儒家對上古圣賢舜帝的表彰,倒不如說是鮮明地體現(xiàn)了墨家“兼愛”、“尚同”的主張。《尸子》現(xiàn)存文本體現(xiàn)諸子思想的地方還有很多,不當謂其專主儒家。
再次,寇文所依據(jù)的汪繼培輯本,其主體部分上卷十三篇乃輯自《群書治要》?!度簳我肥俏横?、虞世南、褚遂良等在貞觀初年受命編纂的匡政資治巨著。在《序》中,魏徵批判前代著作“競采浮艷之詞,爭馳迂誕之說;騁末學之博聞,飾雕蟲之小伎。疏宕忘反,殊途同致。雖辯周萬物,愈失司契之源;術(shù)總百端,乖德一之旨。”[11]因此要從一萬四千多部、八萬九千多卷古籍中“采摭群書,剪截淫放”[11]而成一部“光昭訓典,圣思所存;務乎政術(shù),綴敘大略”[11]的作品。因其編纂目的在于輯錄前人著述作諫書,為唐太宗偃武修文、治國安邦、創(chuàng)建貞觀之治提供警示,所謂“可以宏獎名教,崇太平之基者”[11],所輯錄的文本自然要求符合鞏固封建統(tǒng)治的需要?!妒又我肥靡员4娴牟糠治谋局写嬖谳^多提及或者引用孔子及其弟子言論事跡、贊賞儒術(shù)儒書的內(nèi)容,也就不足為奇了。這種為特定目的而篩選編輯的文本,自然無法證明《尸子》思想的主流就是儒家。
并且,即便尸佼與商鞅的關(guān)系密切,如寇文所謂“如果《尸子》是尸佼所作,而尸佼作為商鞅志同道合的變法推動者,他們的思想絕不至于有如此大的差距”[5],也是無法成立的。例如荀子是儒家的代表人物,其學生韓非、李斯與荀子思想的差距卻甚大。韓非子甚至說“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盵12]完全將儒者作為社會之蠹來看待。戰(zhàn)國紛亂之世,有師徒之誼而思想悖離尚且如此,何況尸佼可能還不是商鞅之師,而僅是其上客。兩人就算思想傾向有很大差距,也是無可厚非的。從所謂思想傾向來判斷《尸子》的作者,很難令人信服。
1.2關(guān)于“《尸子》多涉及尸佼身后之事”問題
寇文的論據(jù)之一是認為《尸子·廣澤篇》中一段材料存在問題:
墨子貴兼,孔子貴公,皇子貴衷,田子貴均,列子貴虛,料子貴別囿,其學之相非也,數(shù)世矣而已,皆弇于私也。天、帝、皇、后、辟、公、弘、廓、宏、溥、介、純、夏、幠、冢、晊、昄,皆大也,十有余名而實一也。若使兼、公、虛、衷、平易、別囿一實也,則無相非也。
寇志強先生綜合各家關(guān)于上述材料提及的“田子”的考訂,稱“商鞅被車裂之時為公元前338年,此時田駢只有13歲,著書尚不可能,其學說廣為流傳當在齊宣王時期。假若尸佼與商鞅同歲,那么田駢學說流行之時,尸佼當為70多歲。若尸佼仍在,其當居于蜀地,蜀地與中原交通素來不便,中間又有秦國相隔,假若尸佼此時仍能著書,其能對中原各地學術(shù)如數(shù)家珍幾乎是不可能的?!盵5]
這個問題的產(chǎn)生是由于寇志強先生忽略了先秦諸子之書多非純屬題名作者自撰,而是或多或少羼雜了弟子門人整理編輯甚至后學依托增竄內(nèi)容這一特點。筆者認為,《尸子》一書也存在部分文本由尸佼門人弟子記錄整理成書的情況。
之所以做出此種判斷,是因為《尸子·勸學》中一則材料可以解釋寇文的疑竇:
夫子曰:“車,唯恐地之不堅也;舟,唯恐水之不深也。有其器,則以人之難為易。夫道,以人之難為易也”。是故曾子曰:“父母愛之,喜而不忘;父母惡之,懼而無咎?!比粍t愛與惡,其于成孝無擇也。史蝤曰:“君親而近之,至敬以遜;貌而疏之,敬無怨?!比粍t親與疏,其于成忠無擇也??鬃釉唬骸白詩视跈a括之中,直己而不直人,以善廢而不邑邑,蘧伯玉之行也。”然則興與廢,其于成善無擇也。屈侯附曰:“賢者易知也。觀其富之所分,達之所進,窮之所不取。”然則窮與達,其于成賢無擇也。是故愛惡、親疏、廢興、窮達皆可以成義,有其器也。
段首的“夫子”顯然指的不是孔子,因為后文直接引述了孔子之語。明言孔子而不稱夫子,則前文之“夫子”必非稱呼孔子。
事實上,春秋戰(zhàn)國之際,學者從師游學之風大熾,“夫子”成為門人弟子指稱自己老師的專稱,前人辨說甚詳——汪中在《釋夫子》中經(jīng)過廣泛征引得出結(jié)論:“孔子為魯司寇,其門人稱之曰‘子’、曰‘夫子’,后人沿襲,以為師長之通稱?!盵13]黃以周也在其《儆季雜著一·禮說五·先生夫子》中得出一致觀點:“‘夫子’之義明,而通節(jié)脈絡(luò)自貫,即弟子之稱其師為‘夫子’之義亦見?!盵14]此處所謂“夫子曰”,必是尸佼弟子記錄的老師的話。由此得出結(jié)論,認為《尸子》存在部分文本由尸子門人弟子編輯整理甚至后學依托增竄,自然是毫無疑問的。而在沒有過硬證據(jù)的前提下,想當然地反對距離尸佼并不久遠的三位古代著名學者的記錄,誠不足取。
寇文支撐其“《尸子》多涉及尸佼身后事”論點的另外兩個小論據(jù),其一是:
日五色,至陽之精,象君之德也,五色照耀,君乘土而王。(《卷下·第二條》)
寇文斷其屬于戰(zhàn)國末年鄒衍的“五德終始說”之“土德”。而輯佚者汪繼培即已疑其非《尸子》本文,即或確為原文,也無法排除存在門人弟子編輯整理和后人依托增竄的可能性。
其二是:
赤縣州者,實為昆侖之墟。其東則滷水島山,左右蓬萊。玉紅之草生焉,食其一實而醉臥,三百歲而后寤。(《卷下·第一九條》)
寇文認為這就是鄒衍的“大九洲說”。此段文字在“左右蓬萊”后汪繼培自注“文有脫誤”,知后文可能有更進一步的申發(fā)已經(jīng)散失,但深入考察現(xiàn)存文本,仍然可知此處所謂“赤縣州”實際也與鄒衍的“赤縣神州”不同?!妒酚洝っ献榆髑淞袀鳌分杏浭鲟u衍事跡時引述其觀點:
中國名曰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內(nèi)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為州數(shù)。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環(huán)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如一區(qū)中者,乃為一州。[1]2834
《論衡·難歲篇》中也提到鄒衍的“赤縣州”:
儒者論天下九州,以為東西南北,盡地廣長。九州之內(nèi)五千里竟,三河土中。周公卜宅,《經(jīng)》曰“王來紹上帝,自服于土中?!宾脛t土之中也。鄒衍論之,以為九州之內(nèi)五千里竟,合為一州,在東南位,名為赤縣州。自有九州者九焉,九九八十一,凡八十一州。[15]
由該兩段保存下來的鄒衍“大九州說”資料來看,《尸子》所謂的赤縣神州與鄒衍主張的“赤縣神州”絕不相同?!妒印肺闹兄靶妗奔词恰疤摗焙笃鸬乃鬃帧!墩f文解字注》許慎云:“虛,大丘也。昆侖丘謂之昆侖虛。”[16]段玉裁注謂:
昆侖丘,丘之至大者也?!夺屗吩唬骸昂映隼鎏摗薄!逗?nèi)西經(jīng)》曰:“海內(nèi)昆侖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即《西山經(jīng)》昆侖之丘,實惟帝之下都也?!薄端俊吩唬骸皼|津在昆侖虛下”。按虛者,今之墟字,猶昆侖今之崐崘字也。虛本謂大丘,大則空曠,故引申之為空虛,如魯少皞之虛、衛(wèi)顓頊之虛、陳太皞之虛、鄭祝融之虛,皆本帝都,故謂之虛。[16]
《尸子》“赤縣州”明言“實為昆侖之墟”,即是上帝的處于西北的都城所在地。上引《水部》中在昆侖虛下的泑津,乃羅布泊的古稱?!妒印分^“其中則滷水島山”,亦與古羅布泊咸水湖歷史地理相合。而鄒衍所謂的“赤縣神州”指的是九大州之中中國所在的一州,兩詞內(nèi)涵判然有別。鄒衍的“赤縣神州”,極可能是借鑒《尸子》中的“赤縣州”而發(fā)揮之,并非尸佼著書而見身后數(shù)十年才得以流行的陰陽家學說??芪耐纳x,不及詳考,致有疏失。
寇文認為“《尸子》當是成書于秦莊襄王即位之后,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之前?!盵5]其理由亦有二:一曰“‘楚’‘荊’通用”;二曰“尸子與四皓同時”。其第一個理由出現(xiàn)了邏輯錯誤,不僅無法支持其結(jié)論,反而證明了《尸子》當成書于秦莊襄王即位之前即公元前249年之前;其第二個理由因作者誤信了點校整理本的標點斷句錯誤,導致對文獻的誤讀,更是失之毫厘謬以千里。茲分論之。
2.1關(guān)于“‘楚’‘荊’通用”問題
《春秋·莊公十年》:“荊敗蔡師于莘,以蔡侯獻舞歸?!倍蓬A注:“荊,楚本號,后改為楚?!盵17]知“荊”即楚國,因其原建國于荊山一帶,故名。
除《尸子存疑》一卷可不論外,汪輯本能夠確認為《尸子》文本的上、下二卷中,出現(xiàn)“楚”、“荊”通用的文本如下:
荊者,非無東西也,而謂之南,其南者多也。(《卷下·第一七條》)
荊莊王命養(yǎng)由基射蜻蛉。王曰:“吾欲生得之?!别B(yǎng)由基援弓射之,拂左翼焉。王大喜。(《卷下·第一二七條》)
駙馬共為荊王使于巴,見擔鴆者,問之:“是何以?”曰:“所以鴆人也?!庇谑钦堎I之。金不足,又益之車馬。已得之,盡注于江。(《卷下·第一二八條》)
公輸般為蒙天之階,階成,將以攻宋。墨子聞之,赴于楚,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p>
墨子見楚王曰:“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軒,鄰有敝輿而欲竊之;舍其錦繡,鄰有短褐而欲竊之。此為何若人?”……墨子曰:“荊之地方五千里,宋之地方五百里,此猶文軒之與敝輿也。荊有云夢,犀、兕、麋、鹿盈溢,江漢之魚、鱉、黿、鼉?yōu)樘煜吗垺!G有長松、文梓、楩、楠、豫章,宋無長木,此猶錦繡之與短褐也?!保ā毒硐隆さ谝欢艞l》)
楚狂接輿耕于方城。(《卷下·第一三三條》)由上述材料“荊”、“楚”凡八見可知,《尸子》指稱國名時“荊”“楚”兩名常常是通用的。寇文認為,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情況,是因為需要避秦莊襄王名諱?!啊妒印樊旑愃朴凇俄n非子》,此書并非成于一時,一部分文章是入秦之后作?!盵5]入秦前的文章無須避秦王子楚之諱;入秦后則必須避諱?!捌淙肭鼗蛘哂螌W秦國,或者是其國被秦國所滅,可以推斷《尸子》成書的上限當在秦莊襄王即位之后?!盵5]
秦莊襄王子楚即位后需要避諱“楚”字是客觀事實?!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二十三年,秦王復招王翦,強起之,使將擊荊”條,張守節(jié)正義云:“秦號楚為荊者,以莊襄王名子楚,諱之,故言荊也?!盵1]298而《尸子》文本中“楚”字在在可見,倘若真如寇文所說其創(chuàng)作的上限乃“秦莊襄王即位之后”,何以沒有盡諱“楚”為“荊”?
并且,除了“楚”、“荊”通用,《尸子》還存在“政”、“正”不避諱的情況。如:
桓公之舉管仲,穆公之舉百里,比其德也。此所以國甚僻小,身至穢污,而為政于天下也。(《卷上·勸學》)
故文王之見太公望也,一日五反;桓公之奉管仲也,列城有數(shù)。此所以國甚僻小,身至穢污,而為正于天下也。(《卷上·天下》)
清涓曰:“君善修晉國之政,內(nèi)得大夫,而外不失百姓,雖欒氏之子,其君若何?君若不修晉國之政,內(nèi)不得大夫,而外失百姓,則舟中之人皆欒氏之子也。”(《卷上·貴言》)
有諸心而彼正,謂之至政。(《卷上·神明》)昔周公反政,孔子非之曰:“周公其不圣乎!以天下讓,不為兆人也。”(《卷下·第五四條》)
《史記·秦始皇本紀》“及生,名為政,姓趙氏”條,《集解》說:“徐廣曰‘一作正?!沃以啤哉碌┤丈?,故名正’。”《正義》云:“正音政,‘周正建子’之‘正’也。始皇以正月旦日生于趙,因為政,后以始皇諱,故音征?!盵1]286又《史記·秦楚之際月表》“二世二年端月”條,《索隱》曰:“二世二年正月也。秦諱正,故云端月也?!盵1]922知秦是避諱“政”、“正”的。如果《尸子》成書如寇文所言“于秦莊襄王即位之后,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之前”,為何上舉數(shù)例不避“楚”,此處文本在秦王嬴政當國的三十七年間——即便按寇文《尸子》成書年代定在統(tǒng)一六國之前嬴政也做了二十七年秦王——又不避“政”、“正”?
據(jù)最早的三部記載尸子其人其書的文獻,尸佼年歲當與商鞅相頡頏。商鞅車裂于公元前338年,秦莊襄王子楚即位于公元前249年,前后相隔近90年,尸佼若生活到該時期,少說也在140歲左右,豈非荒唐?寇文深文周納,預先設(shè)定了《尸子》產(chǎn)生于戰(zhàn)國后期的結(jié)論,以至于竟“認為《別錄》及《漢書·藝文志》的記載都有一定問題”[5]。秦莊襄王即位之后需避諱而原文不避;即位之前不需避諱而原文“荊”“楚”“政”“正”在在可見。只有承認《尸子》是成書于秦莊襄王即位之前的觀點,這一切矛盾之處才可以得到正確解釋。寇文注意到了避諱問題,卻導出了錯誤的結(jié)論。
2.2關(guān)于“尸子與四皓同時”問題
寇文做出尸子與四皓同時的判斷,依據(jù)是來自《揚子法言》李軌注的一則材料:
嘆其秦之無道也,時亦有寒者謂四皓隱居,尸子避地,斯皆清涼其身,不燠秦之湯火。[18]
寇文結(jié)合《史記·留侯世家》“四人從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須眉皓白,衣冠甚偉”[1]2472的記載,推斷出商山四皓生年當在公元前274年左右,秦昭王在位年間。此處材料以四皓與尸子并提,又推測尸子與四皓年歲相當。秦莊襄王即位于公元前249年,四皓此時當在25歲以上;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在公元前221年,四皓此時已經(jīng)50多歲。尸佼年齡大致不差,此段時間正好處于其思想成熟時期。而《明堂》篇有“諸侯”一詞,表明當時諸侯并未全部滅亡,從而推測《尸子》成書于年代當在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之前,即公元前221年之前。
這里寇志強先生誤信了點校整理本的標點斷句錯誤,導致對文獻的誤讀。李軌這條注文,四部叢刊本《揚子法言》景宋本無句讀?!昂摺敝傅氖恰疤幥刂?,抱周之書”[18]的儒士,“時亦有寒者謂四皓隱居”,寒者“謂四皓”則可,若以“四皓隱居”作為“謂”之賓語,則于義殊為不通。該條注文實際上應句讀為:“嘆其秦之無道也,時亦有寒者謂四皓,隱居尸子避地,斯皆清涼其身,不燠秦之湯火?!彼酿┎⒎桥c尸子并舉,而是隱居于尸子所避居之地。四皓隱居之地為商山,據(jù)《史記·商君列傳》“衛(wèi)鞅既破魏還,秦封之於、商十五邑,號為商君”[1]2699,知商山當初正屬商鞅封地。尸佼作為外國來秦之游士,避居商山,成為商鞅的上客,于史無違。由此,寇文所謂“尸子與四皓同時”的論據(jù),也是有悖歷史事實的。
綜合以上對《<尸子>成書年代考》四條主要論據(jù)的逐條批駁,筆者認為《尸子》確屬尸佼所作,其間存在部分文本由其門人弟子記錄整理成書的情況。其成書年代在戰(zhàn)國中前期,具體言之應該在公元前249年秦莊襄王即位之前,而非寇文所謂“在秦莊襄王即位之后、秦統(tǒng)一天下之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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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周哲良
B229.1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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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4-20
胡 鵬(1988-),男,安徽淮南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宋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