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十二歲生日那天,母親要去買東西,突然叫住我:“小武,快去穿衣服!”
那是除了遠足之外,我第一次坐電車,而且還是要去買東西,這一切都令我興奮不已。一路上,我一直盤算著是買棒球手套好呢,還是電動火車好。最后,我們在神田站下了車,我被母親帶進一家大書店。才剛嘟囔一句“原來是買書啊”,后腦勺就立刻挨了一巴掌。
如果是世界名著全集,也就罷了。可當母親買下算術以及語文什么的總共十本“自由自在”系列兒童參考書時,我頭都暈了。什么自由自在?明明是不自由不自在嘛!直到現(xiàn)在,一聽到收音機或哪里說什么“飛馬標志參考書”,我的心情還是會無端地灰暗起來。
那天晚上一回到家,母親就立刻要我翻開“自由自在”。我稍微偷懶一下她就一巴掌打過來,或者用掃把柄戳我,逼著我讀書。
當時的父母,多多少少有一種心理,我母親也一樣,就是把一切,包括自己剩余的人生,通通賭在孩子的將來上,并相信一定會有所回報。
小學時母親是如何逼我讀書,我又是如何不肯讀書而老想著打棒球,一直是我最深的記憶,也是我們母子之間最初的較量。
鄰居大嬸看我那么愛打棒球卻沒有手套,覺得我很可憐,于是在我生日時偷偷買了副棒球手套送給我。但母親根本就不允許我打棒球,就連擁有手套也會令她生氣!
我家只有兩個房間加一間廚房,一個房間四疊半
(編者注:日本的房間面積是用榻榻米的塊數(shù)來算的,一塊稱為一疊,一疊約等于1.6平方米),另一個房間六疊。所以我根本沒有屬于“自己的房間”藏手套。
走廊盡頭,有個勉強算是院子的地方,種著一棵低矮的銀杏樹。實在沒轍的我把手套包在塑料袋里,偷偷埋在了銀杏樹下。每逢打棒球時,我就偷偷摸摸把手套挖出來。可是有一天,當我挖開泥土時,手套不見了,只見塑料袋里裝著一堆參考書……
母親認為我迷戀棒球是因為時間太多了,便又強迫我去上英語和書法補習班。足立區(qū)附近極少有英語補習班,我只得去三站地之外的北千住補習。我騎自行車往返,假裝乖乖去上課,其實都是跑到附近的朋友家或公園玩到時間差不多時再回家。
有一次,一回到家老媽迎面就說:“Hello,how are you?”我一時不知該怎么辦,只能默不作聲,結果挨了一頓好打。
“你沒去上課吧?!要說‘I am fine’,渾蛋!”
這真叫人不寒而栗。母親什么時候也學會了說英語?其實她是為了我,硬學會了那幾句。
還有書法課我也照樣逃學打棒球。偶爾感到內疚時,我就在公園的長椅上,拿出硯臺和毛筆,大筆揮灑自己的名字。
母親突然要看我書法練得如何時,我就拿出在公園里寫的給她。她看后勃然大怒:“書法老師一定會用紅筆好好批改的,你這胡亂涂鴉的臟字,就是想假裝去上過課也沒用。”
我聽了以后,拿出僅有的一點零用錢到文具店買了瓶紅墨水。接下來,我自己先寫好字,再模仿老師的筆觸批改,等著母親再檢查。
“小武,習字拿來我看看!”
正中下懷!我立刻興奮地拿給她看??墒桥牡募t字實在寫得太爛,又被母親無情地拆穿了。
仔細想想,我的人生似乎就是和母親不停地進行抗爭。
(2)
后來,我考上了明治大學工學院。對母親來說,這算是個小小的勝利。不過后來我以退學這個最壞的結果,結束了我們母子倆在讀書領域的較量。
關于這件事,我只有抱歉。我的行為等于上了擂臺卻放棄比賽。但是我們母子的較量并非只限于讀書這個領域。母親還有更大的目標,簡而言之:要我出人頭地,至少和哥哥姐姐一樣。
因此,對總算考上大學的兒子,母親的干涉并未停止。另一方面,我認為考上大學全憑自己的實力,毫無感謝母親的心情,反而有點厭煩她。
不僅如此,我甚至認為,母親可能會成為毀掉我人生的人。
我決定外出打工,自信自己可以賺到足夠的房租和零用錢,于是決定搬出去住。
那是大學二年級的春天。趁著母親外出在附近工作的時候,我自作主張開著向家具店朋友借來的貨車,把我的行李統(tǒng)統(tǒng)搬了出來。真不湊巧,只見母親拐過前面的街角,正迎面而來。
“小武,你在干什么?”
“我要搬出去。”
我別過臉去,聽見雷鳴般的怒吼:“想走就走,都讀大學了,又不是小孩子。永遠別給我回來,從今天起,你不是我兒子!”
盡管如此,她還是一直站在門外,茫然地看著貨車消失在荒川對面。其實我心里也難過,可是我堅信,不這樣做我就永遠無法自立。
那是朋友介紹的房子。房東是位退休在家的老爺爺,在自家土地上蓋了一棟公寓,靠著租金勉強過活。一個六疊大的房間,一般月租金都要七千日元,這里卻只要四千五百日元,非常便宜。
?。⌒律睿∑鸪鯉滋欤业拇_是每天早上六點就早早起床做廣播體操,然后精神抖擻地度過一天。但很快我又陷入了自甘墮落的日子。別說是學校,就連打工的地方都愛去不去了,每天游手好閑。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房租已拖欠了半年。我實在不好意思面對房東,只好偷偷摸摸爬窗出入。
冬天寒風呼嘯的日子里,我照例快到中午時還躺在被窩里。
一天,房東來敲門:“我有話跟你說?!?/p>
我呆呆地站著,只有一句“對不起”。混沌的腦袋認識到自己已經(jīng)半年沒交房租,只有滾蛋一條路了,卻突然聽到一聲怒吼:“給我跪下!”
我心想:這房東想干什么?但還是裝出一點反省的樣子,乖乖跪在地板上。
“哪里有你這樣的蠢蛋?”
“???”
“欠了這么多房租,你以為你還住得下去?”
“不,你肯定會叫我滾。”我低頭回答。
“那你為什么還在這里?”
“因為房東您很仁慈。”
“真是既幼稚又愚蠢。”房東嘆了口氣說,“半年前你搬來的時候,你母親緊跟著過來,是坐出租車偷偷跟來的。”
我一驚,頓時滿臉通紅。
“她說:‘這孩子傻傻的,肯定會欠房租,如果一個月沒交,你就來找我拿。’就這樣,你母親一直在暗中幫你交房租,你才能一直住在這里。我是收到了房租,但沒有一毛錢是你自己掏的!你也稍稍為你母親想想吧!”
房東走后,我癱坐在棉被上許久。第二次與母親的交手,我又徹底輸了。
乖乖聽母親的話,洗心革面,好好讀完大學,像哥哥一樣當個學者搞搞研究,不是很好嗎?不然,跟著父親一起刷油漆,過油漆匠兒子的人生可能也不賴啊。處在這個屢屢被母親算計的世界,我總是感到有些不滿,但具體不滿在哪里,又怎么也說不上來。
我想起小時候的玩伴,現(xiàn)在不是工人、出租車司機,就是黑社會混混。
他們和我有什么不同呢?沒有。不,只有母親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