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我打碎腳腕上鐐銬的姑娘,如今該活著,該安穩(wěn)地過八十一歲的壽宴。
湖宴的身體愈發(fā)虛弱,也愈發(fā)愛問人:“主教大人,每一代新的巫極都該是身軀康健,靈力澤綿的,我這樣惡疾纏身,是不是真的巫極?”
葉瘴不忍看這個姑娘重重錦帳后失去光澤的黑瞳,他長嘆一聲:“你是我親自在星象中看到的巫極之主,天神命定,我演算了無數(shù)遍如何能錯呢?”
她問他,他也是這樣答她。這是歷來最古怪的一次,被星象中蒙受神意欽定的巫極居然會如此孱弱。
因為天降異賦,巫極歷代無一人可活過二十一歲。在新任巫極的血脈天賦被喚醒之時,舊任巫極會極快地衰老得不成人形,靈力枯竭。
這種情形正如現(xiàn)在的湖宴,可是湖宴僅登任兩年,葉瘴在星盤中也沒有看到任何異象,于情于理不該是出現(xiàn)了新的巫極。
“或許是,舊任巫極沒有死,是她在一日日地汲取你的生命和靈力?!比~瘴喃喃說了一遍,突然被這句話猛然一驚,“怎么可能有這樣的怪象?”
他眸前的風雪頓時減弱。數(shù)年前風勒神殿的那個姑娘起指生螢,別眸燃火,揮袖間終年無炎夏的峰頂四季輪迭,甚至不該有星光的那一夜細碎的星子懸滿天際。那是個可以掌控星盤的女人。
萬物消長,日夜更替,是天命不可逆之事。但如果是燒雪,上一任巫極燒雪,或許真的可以做到逆轉天命也未定。
“好好養(yǎng)病,”葉瘴面色凝重幾分,他起身眸間不辨情緒,“若真是那個女人作祟,當年她怎么慘死在風勒神壇,我就讓這下場重來一遍?!?/p>
在葉瘴一月后再次探望時,他拿出一把如白河天光般的青刃,端然遞在湖宴手中,面不改色仿佛尋常對她道:“不論是不是燒雪,你如今要保住性命的方法只有一個——讓我做你的替身。”
湖宴清明的眸光突然浮現(xiàn)驚恐,風勒城中有最古老的一種秘法:將兩人性命禍福聯(lián)結起來,除非自然生老病死,否則一人受損,所有痛苦都會反噬在另一人身上。
“我從前經(jīng)由燒雪傳授過秘法?!比~瘴面龐上的容光黯淡下去,精神海中是蜿蜒到萬頃天際的血色,緊闔雙眸,黑暗混沌一片中被光霧托升。
血浪不斷涌到湖宴裙底,她看著仿佛在天端的葉瘴將青刃送入她的胸膛??墒切乜跊]有撕裂痛感,她還端然無事,卻看見葉瘴面色慘白,胸膛相同位置漸漸出現(xiàn)一個創(chuàng)傷,洇紅了大片的血跡。
“為什么這樣幫我?”
“因為燒雪要做的事,我都不能讓她如愿,”他這一笑愈發(fā)生動,整張臉仿佛有淡淡星輝,“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那個女人氣急敗壞的樣子了?!?/p>
風勒神殿首座之上,她的聲音懶散卻清晰,仿佛帶著笑意,正是十四歲小女兒的情態(tài),然而底下匍伏跪著的所有人都不敢認為這是個嬌憨天真的小姑娘。
“葉瘴,嗯?業(yè)障,業(yè)障?!蹦畹竭@個名字時微滯一下,她喃喃數(shù)遍,眉開眼笑,“這個名字有意思,人呢?在哪里?”
聞言,底下一個少年抬起頭,不同他人的怯畏和尊敬,他面龐上是未經(jīng)苦難的靈秀與傲氣。
人族尊貴的世家都會豢養(yǎng)三兩個傀儡,更何況是巫極。燒雪現(xiàn)今雖未登巫極之位,但是大主教于星象中已窺知她便是下一任巫極。
一旁侍從揖首恭敬問道:“依燒雪姑娘的身份,身后跟隨五六個傀儡也非難事。”
燒雪長袍曳地,一步步如踏蓮花下階,她皓白手腕微轉點在他頭頂:“你們是說,我選了他,然后施行神識海之術,往后所受的一切苦痛都會反噬到他身上嗎?”
“是的。”
這個傳聞中像怪物一樣的女人突然抿嘴牽動了整張臉鮮明的五官。葉瘴的目光由低至高看見她彎起的嘴角仿佛真的是寬柔與善意,眸子黑白分明在炎涼之間流轉不定。
她極端狂妄,揚起的寬大袖袍將瓷碗中葉瘴的血慢慢傾盡,那是為了聯(lián)結神識海準備的。瓷碗當啷墜地讓人恍然,她下頷微抬,掩鼻道:“下賤的血脈,簡直腥不可聞。”
“我不需要這種玩意兒,整個風勒無人可與我抗衡,巫極不能,主教不能,”她轉身冷嗤,稚美的面龐上卻又仿佛認真至極,說著最簡單的一句話,“因為我很強?!?/p>
她說她很強大,可是在世人認知中,一個羽翼未豐未登神殿的新任巫極,再如何靈力高強也逾不過前人。
直至當夜朔月,神殿中云集著各國各部的貴族,一派筵飲盡歡,醉意熏然的巫極瞇眼打量著底下無盡恭敬的人們。
倏然人群紛紛避開一條道路,大殿靜默下來,巫極瞳孔皺縮,一點火焰隨著那姑娘手持高燭緩緩移過來,她感到這個姑娘的走近在消逝她的生命。
人族一向法度嚴謹,燒雪雖是未來的巫極,可是只要現(xiàn)任巫極一日不死,她就永遠沒有資格踏入神殿。
巫極面色赤紅惱怒異常,氣得顫抖的胸膛下是一顆按捺畏懼與驚恐的心臟。
當夜她獨自一人傳召了燒雪,一揮袖將盛滿玉釀的酒盞浮在半空中,酒水傾倒順著燒雪的頭頂一直流淌到脖頸下的衣領內(nèi),燒雪卻依舊面無慍色。
無人得知殿內(nèi)情況,只知后來隱晦傳出巫極暴斃的消息。
將短劍插入巫極心臟的燒雪,容顏仿佛新生,正合上眸緩緩感受巫極的靈力慢慢注入她的四肢百骸。
舊任巫極的身軀沉重倒下的那一刻,燒雪望向了一直隱匿在石柱后的葉瘴,她撇眼彎起嘴角:“看見了這一切,是要性命還是要舌頭?”
“兩樣我都要,”葉瘴低頭垂手面容藏在暗影之下,他似乎只是個溫和羸弱的少年,抬首時緩慢一笑,他說,“我的性命要為大人擋去厄運,我的舌頭要為大人獻上有用的消息,我想大人會用到我?!?/p>
燒雪沒有理會,她挑指便有螢火幽幽騰起,眸子微瞥,整個昏沉的神殿懸掛的火焰燈燃起,然后她看著這個野心勃勃的少年明亮的眸子,道:“我不喜歡你這種投機的人,你在我身邊也永生只是個奴才?!?/p>
那夜本來烏云密蓋的天際次第亮起數(shù)顆星子,葉瘴腳腕上被燒雪施加鐐銬,成為了她的傀儡替身。
陪伴燒雪的那四年里,葉瘴無數(shù)回從生死間掙扎過來,晝夜不停的劇痛,翻江倒海的神識動蕩。燒雪作為巫極時常親自列陣御敵,敵軍大多馭有異獸,擅長弓,于是燒雪每每回來都是遍體鱗傷。
這個女人對自己的身體一樣淡漠,或者說,她是對葉瘴淡漠。因為那些疼痛與重創(chuàng)盡數(shù)都反噬到了葉瘴身上,燒雪第二日照常上陣廝殺,接著再帶一身傷痛回營。
燒雪從未過問葉瘴的死活,她僅留給他的一瞥也毫不經(jīng)心。他只是一個有驚人愈合能力的人,是她腳下命賤如螻蟻的奴才。
可是那一回他是真的要死了。新傷舊傷重疊加上正中心口的一箭,愈合異于往常得緩慢,血流不止脈搏微弱。他還有閑情對人笑:“這回要是死了,她鐵定不記得我?!?/p>
燒雪一貫地狠心,據(jù)說心口的那一箭是敵軍部落一個身軀頎長面容俊美的領將射出來的。他朝她拉弓搭箭時,她甚至避也不避一下,任著箭扎進心口。她彎眼笑起來:“打個賭如何,你這箭傷不了我的性命?!?/p>
自然傷不了她的性命,那致命的一箭有葉瘴替她承受著,燒雪當夜將那個將領搶回營帳里。
葉瘴不顧重傷闖進帳來,他扶著桌沿面色慘白,不住喘息:“我剛剛去鬼門關走了一遭,只要想到你將我的性命當如戲言,我就很不甘心?!?/p>
“不甘心如何?容忍不了又如何?”燒雪抬起下頷冷嗤一聲,在她未來得及更多嘲弄之前,刀光一閃,葉瘴腰際一把短劍牢牢刺進了她身旁將領的胸膛。
燒雪皺眉,他敢當著她的面殺人!下一刻葉瘴眼眸的笑意對上她陰沉的面色,他笑:“這個人若是真心喜歡你,之前就不會將箭射入你心口。”
“我知道啊,”燒雪沒有暴怒,毫無情緒地慢慢道,“所以,二十一歲之前殺盡我要殺的人,搶來我想喜歡的人,不論神殿的那群廢物們?nèi)绾卧u論。”
她對葉瘴的厭惡之心愈發(fā)展露在神情間:“至于你,覺得替我賣命就能入我眼底,你想錯了?!?/p>
他只是笑著說:“現(xiàn)在不是入了你眼底嗎?”
這句話令燒雪眉心一跳,她冷哼一聲,一揚袍跨出帳外。
燒雪十九歲之時大怒,不許任何人為她辦生宴?;氐降钪兄挥幸粋€人覺察到了她此刻的疲憊虛弱。葉瘴看到她唇邊眼角的松弛,看到她需要花費越來越多的精力才能燃起大殿火燭。
那日,她出人意料地溫和一次,水青色寬袍松斜曳地,她脖頸間雪白勝燈火照耀,手按在他肩頭令人肌膚戰(zhàn)栗。她說:“你從前連性命也交付給我手中,如今肯不肯為我做一樁事,這事需要你萬分謹慎,半點差錯出不得?!?/p>
燒雪烏黑的發(fā)髻間已然有一根銀絲,葉瘴一貫地沉默。他這樣不說話便是答允了,還未恍神腦海神識便一陣劇痛,他瞳孔前灰蒙蒙一片,良久才悠悠睜眸清明過來。這雙眸子所能看到的一切,燒雪也能看到。
葉瘴照例每夜至神殿點亮牛油大燭,這一日燈火沒有燃起。他便摸黑觸到了長廊最里頭,布滿古老花紋的銅門異常沉重,里邊兒有腳踝磕碰青壁的細微聲。
葉瘴悄聲問道:“里面是什么人?”
他本來還想怎樣移開這沉重的銅門,那門卻倏然地從里面慢慢被推開,天地濃墨般的夜色中仿佛有月光爬上她瑩白的雙腳。那是年幼的湖宴,十日前被大主教從南海接來神殿。
“你是來給我送點心的嗎?這次都有些什么?”不涉人世面頰稚嫩的小姑娘,雖然主教一再囑咐她不可輕易打開這銅門,幼童貪嘴的習性卻讓她每夜都盼極了那份點心。
葉瘴看著這個面帶和善笑意的小姑娘,后退幾步。腳腕上鐐銬當啷作響,背后隱隱有喧鬧聲,他驀然清醒過來,這里是神殿禁地,他怎么敢跑到這里?
擅闖禁地以死罪論處。他這才明白,燒雪是要借助他雙眸看清這神殿某一處的秘密,至于被發(fā)現(xiàn)后的結果,從來都是他替她承擔。
從前她肆意毀壞他的身體,如今更是欲借旁人之手除掉他。葉瘴胸膛一起一伏,良久后垂首向那個小姑娘伸出手:“是了,我來接你去吃點心?!?/p>
神殿人聲鼎沸,以主教為首的教士們面色鐵青地看著笑意張揚的燒雪。她不顧眾人阻攔執(zhí)意闖進神殿深處,殷紅長袍如血旖旎而行,周身戾氣越發(fā)濃烈。
目光盡頭是一處銅門,燒雪揚指瞬間將銅門震出,轟然巨響后塵土四散,若那銅門后藏了個人只怕也要身骨粉碎。
可是定睛一望卻空蕩蕩靜謐得可怕,主教暗自舒了口氣,燒雪面色卻難看起來。方才透過葉瘴的雙眸分明看見那個姑娘在這銅門之后,那個預備替代她的姑娘,一日日竊取她力量的姑娘。
燒雪大怒歸殿,她這一路燈火在身后明滅不定,望見遠遠跪候的葉瘴,揚手將他重重拍上石柱,她聲音滲然:“混賬,你將她藏到了哪里?”
“我已經(jīng)將她交給大主教了。”葉瘴嘴角有血流下,他笑,“你會殺了她吧,讓你靈力驟減的緣由,是那個小姑娘吧?我知道燒雪你從不肯放過任何人。”
她嘴角微揚,道:“割掉她的脖子,再次享受靈力遍布全身的感覺,我會不遺余力地這樣做?!?/p>
“那么,控制我心智將我?guī)е辽竦罱?,你也是存了心思想要我死嗎?”他顫抖著問出這句話,脫口時才察覺這話多么無力。
“你知道了,”她語氣淡然,只有一絲未達成目的的遺憾,“一箭雙雕,很好的計謀?!?/p>
在沒有威脅性命的創(chuàng)傷時,他于她只是一個廢物。
“如今裝出這副樣子做什么?”燒雪倏然面色陰冷,“你根本就不是尋常百姓。身為大主教暗養(yǎng)多年的繼位者,作為他的眼睛視察我的一舉一動,沒有早些殺你只是想看他們到底能折騰些什么罷了?!?/p>
“在你身旁的這些年,我從沒傳過任何可以危害到你的消息,”他疲累不堪,眼底的一抹明亮黯沉下去,“不管你肯不肯信,我總是不想害你的?!?/p>
他說從沒害過她的那些話,她差點就信了,一轉念心腸又漸漸硬起來,將葉瘴逐出神殿。
再次相遇時他換上了袖口有鴉青云紋的大袍,發(fā)戴琉冠,身軀疏朗有致,哪里是從前跟隨她身后的落魄模樣。
他將身后怯弱的湖宴帶至燒雪面前,這是大主教的意思。湖宴生于燒雪從前的氏族,論起來倒該喚燒雪一聲姑姑。如今讓燒雪親自照看湖宴,若是她有什么閃失,便以蓄意謀害同族的罪名燒死燒雪。
湖宴在驕陽底下抬首細細喚她姑姑,燒雪遲疑許久終是將手掌放在湖宴頭頂。無數(shù)次只要她稍稍用力,她的頭蓋骨就會粉碎于她掌下。
可那欲施以靈力的手終是化為輕柔的撫摸,燒雪長嘆一聲。
葉瘴開始每日在神殿悉心教導湖宴,這一切被燒雪瞧在眼中。他于湖宴如兄長,慣著她的嬌癡耍賴,與她一同笑起來便如頑童一般。
燒雪看著他眸底的歡喜,只是愈發(fā)生氣,這似乎是沒有緣由的。她面有淡淡慍色地對他道:“既然你日后要繼承主教的衣缽,我便與你解開神識,你往后再不必替我勞身費心?!?/p>
葉瘴望著那倒映著自己模樣的她的瞳孔,腦中白光極盛灼燒著五臟六腑,渾身骨骼咯咯作響似乎盡皆折碎。
他從燒雪的神識中追溯到了一個荒僻的邊陲城鎮(zhèn),一個身著舊薄衫子的小姑娘赤著腳站在風雪肆虐的天地間,她在城門前等待著一個人為她帶來熱騰騰的糕點。
那時的燒雪是一個沒落貴族里尋常的庶小姐,有一個心上人。
她忍受在家族中受到的冷落欺凌,想著往后能與他相扶相持度過這一生,直到神殿的消息傳來。星象顯示她是下一任的巫極,擁有至高尊榮的同時,她也無法活過二十一歲。
怎么能活不過二十一歲呢?她驚恐地連連后退,找到那個人希望他帶著她逃脫這樣的宿命,但是他眸中滿是尊敬與畏懼,躬身說著無法幫到她。
那個朔月夜她帶著失望將他殺了,一身血腥氣地來到風勒神殿。
葉瘴接著在混沌的神識中望見了自己,燒雪在神殿的屋檐上坐著看那滿月,他就靜靜地看著燒雪揚起弧度優(yōu)美的下頷。如此這樣過了許多年。
這整個幻境都是烏霧般的墨色,說明與葉瘴相依相伴,平淡地度過歲月對于燒雪是噩夢一般的事情,是她竭力避免的事情。
燒雪睜開眼時就看見葉瘴慢慢地垂下手來,眉目低斂看不清笑意:“從前聽從主教的意思討好于你跟前,為你添了麻煩,從此以后葉瘴再不會糾纏了?!?/p>
燒雪的靈力衰退得比往常愈發(fā)厲害,甚至有可能活不過十九歲,再也不用任何人做替身的她被病痛折磨得心智傷損。
陸續(xù)有人勸諫她早日讓位于湖宴,她怎么肯!起先揚手將那些人丟出去,最后連抬腕都牽動得腰疼。
她固執(zhí)得眼紅,硬是倔強地坐在那個位子上,卻在葉瘴來到她身前的那一日仿佛骨架都潰散了。
若是很久之前她一睜眸就會看見那個少年心疼的神情,可是現(xiàn)在他站在她的對立面,和那些混賬東西一模一樣,疏離萬分地揖首道:“大主教也希望巫極您能夠歇息一陣子,以免被逐趕出去姿態(tài)不好看。”
她眸子死氣沉沉,倏然嗤笑一聲:“燒雪一生,從未讓人如愿過?!?/p>
沒有人料到垂死的燒雪體內(nèi)的靈力數(shù)量竟然仍有如此之多,她殺了一路人,血液鋪在她衣擺后。只要一想到那日葉瘴憐憫地望著于病痛中掙扎的她,就恨得靈力從經(jīng)脈蔓延燃燒。
怎么能叫他輕視!她要吃了那個被嬌養(yǎng)在神殿深處的小姑娘,那個令葉瘴笑得柔和的小姑娘。
她的視線盡頭就是茫然的湖宴,意料之中他的手攔在她身前,說著她最不肯承認的話。他道:“燒雪,你老了,你會生病生到死,為什么不能受人尊崇地走完這一生呢?”
“我不該死得這么早?!彼p眸倏然空洞,淚水無預兆地流淌下來,她聲音發(fā)顫,“只要吃了湖宴,我或許就能再活二十一年。葉瘴,你明明知道我還有一線的生機,為什么你偏偏要我死?”
那句凄厲的質(zhì)問讓人心頭發(fā)顫,葉瘴喉頭涌動,感覺說什么都不再受自己控制:“我為什么還要關心你的生死呢?”
他是大主教的繼任者,若是此次殺死燒雪,輔佐湖宴登位,他就能掌管整個風勒,成為新的王之手。
這一切都必須要燒雪的性命。他想到這四年燒雪留給他嘲弄的余光,那句話也順而說出口:“與其被折磨得丑陋地死去,不如自行入火?!?/p>
燒雪雙膝一軟再支撐不住直直跪倒在他面前,她眸中是大限將至的光芒:“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她緩慢地走向熊熊烈火的神壇時,葉瘴站在最終點等待她的死亡。一身黑袍如烏鴉掠過天際,火中灰燼噼啪卷起,他面上無悲喜。
隨著每一步的移動,燒雪身上單薄的素色綢袍滑落,青絲成白發(fā),皮膚溝壑生皺,佝僂著肋骨分明的身軀仿佛茍延殘喘地望向遠處一點,她渾濁的眼珠轉動著怎么也看不清。
蒼老丑陋如同一個尋常老嫗,這樣的燒雪就暴露于灼灼天光和眾人目光之下。
到最后一步她卻仍費力而高貴地抬著下頷,看也未看葉瘴一眼,縱身躍入火中。
一聲凄厲的長鳴從火光中震響眾人雙耳,如今她已成為燒焦的枯骨一具了。
湖宴很快地被扶植為新任巫極,她溫順良善,體恤黎民。與燒雪截然不同的一個姑娘,再沒有人愿意想起上一任殘忍陰狠的巫極,或許除了一個人。
他成了王之手,成為在神殿深處侍奉巫極的大主教,湖宴極其信任依賴他。
在與湖宴聯(lián)結神識之后,她的病情漸漸被遏制住了,葉瘴心底卻有些悵然。他總是預想著他壞了她的好事,她還會活蹦亂跳氣焰囂張,帶著嘲諷和灌滿全身的靈力出現(xiàn)在他眼前。
“主教大人,”她小心翼翼地喚他,面上猶帶赧紅,“方才婆婆讓我問您,推算出了什么時候為吉日?”
他這才恍然想起來,他和湖宴盟定婚約了。
湖宴在一次筵席間喝醉了酒扯著他袖子不肯讓他離去,她不是這樣唐突的姑娘,此刻卻咬牙輕聲道:“我想要日后長長久久地看見主教大人。”
這一句隱晦含蓄,彼此卻都了然心意。長夏聒噪的鳴蟬聲中他又想起來那個揮手將星子掛滿了整片夜色的姑娘,不知她孤骨如今可寂寥。
他久久未開口,湖宴心底一片冰涼,轉過頭哭出聲來。神殿中品階高的教士都在勸他慎重考慮,整個風勒,無人不覺得這是一樁美事。
他最后松了口,平靜地吩咐眾人著手辦好婚事。
成婚那一日湖宴鮮少穿得這樣盛隆,她削若蔥管的手正欲搭上葉瘴的手背,葉瘴倏然吐出一口鮮血,神情萎頓面色蒼白。
他與她聯(lián)結了神識,這傷自然是湖宴的。他擺擺手擦干血跡就要直起身,湖宴卻甩開他的手,連連跌退幾步,淚水漣漣令眾人不解,她說:“都到這地步了,你打算讓那個女人消耗完你的性命嗎?”
“葉瘴,你總是瞞著我?!彼吡刂坡曇舻念澏?,揚手令人將一具薄薄的棺槨抬進來,“諸位睜大眼睛瞧瞧,這個女人早該被火燒得尸骨無存了,可是她還好端端地躺在這兒!”
那被葉瘴埋藏多年的秘密一朝被揭破。他面色平靜得可怕,聽到湖宴道:“你逆天命將她救下,那會一日日地消耗我的生命,你真以為,替我受這份苦就可以抵消嗎?”
他居然這樣騙她,看著她一日日走向消亡仍忍心騙她,為了那個女人,他偽裝得這樣好。
葉瘴終于開口說話了,除了那具棺槨他目光沒有落在別處:“尸身鮮活得仿佛她生前一樣,因為我知道她是個愛美的姑娘。燒雪總說她靈力很高強,但是最強的應該是我啊。”
執(zhí)火刑的那一日是葉瘴為百姓編織的一場幻境,百姓看著昔日尊貴的巫極淪落得如此不堪,而他在她雙腳一空躍入大火中的那一刻擁住了她。
她老死在十九歲這年,葉瘴施法令她尸身不腐。他明知這樣做沒有意義,卻還是忍不住,貪婪地想讓她活過來。
這世間他唯一對不住的人就是湖宴。他欺瞞了她一切,只能以自己的性命為她抵押。
“她執(zhí)意要與我解除禁法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了她的過往。她怎么就不知道呢?解開神識后大主教就會著手對付她,我不會允許她解開的,后來就看見了她神識中最荒謬的事竟然是同我在一起。燒雪她從來都只會讓人失望啊?!?/p>
“所有人都說她自私刻薄,用心險惡,這么多年怎么就你一個看不清呢?”湖宴頹軟在地喃喃道。
“他們說得對極了,從沒有哪個姑娘像她一樣自私,”葉瘴慢慢地朝她走過來,“我偏偏只喜歡這個姑娘,又有什么辦法?!?/p>
他雙瞳灰蒙蒙一片寂靜之色,求她道:“我會代替你死去,你只用繼續(xù)做你的風勒城巫極。只求你饒過燒雪這一回,讓她做個尋常姑娘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完一生。”
“因為每次看到她嘆息自己活不過二十一歲的模樣,我就會很難受?!?/p>
葉瘴成為大主教之后可以享有一百年的壽命,卻因為代替了湖宴而一日日衰頹下去,他知道自己就快死了。每每撫著棺槨的邊沿,看著她容光漸起,知道會有某一日,她起身帶著一個健康的軀體,有數(shù)十年的壽命活在人世間。而那一日也是他死去的時刻。
盛夏之末,鳴蟬聲減弱,鶴發(fā)雞皮的葉瘴慢慢拄杖,終于在這個花影斑駁的下午,看見那個熟悉的面龐緩緩睜開眼睛,看見她直起身滿面茫然和恐懼,聲音再也不帶一絲傲氣:“我這是在哪里?”
昔年第一次初遇時稚氣未脫的小姑娘,如今帶著戒備的眼神不住打量他:“老伯伯,你是誰?在這里做什么?”
他每一寸肌膚都帶著劇烈燃燒后的死氣,虛弱得連步也邁不動,卻勉強地扯出來一絲笑,對她道:“沒事了。”
殿門訇然被震開,不用轉頭也知道是湖宴。她瘦削的身軀定定站在那里,看到活過來的燒雪后心底訝然,瞧見她似乎一概不知的模樣,又上前走了幾步。
“燒雪必須死。”她斬釘截鐵地說出這句話,讓葉瘴恍然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的教養(yǎng),湖宴早不是當初怯懦得在神殿沒有容身之處的小姑娘了。整個風勒就是她渴望的點心,就算不是因為葉瘴的緣故,她眼底也容不下燒雪,神殿怎么能有兩個巫極!
“燒雪迫害族人,殺了前任巫極,就算她如今活過來,也要再入火刑一次!”湖宴第一次抬首這樣逼迫地盯著葉瘴的眸光,她揚手喚祭祀上來,將牛角中施以靈力的酒液傾灑在燒雪的雙掌上,若是酒水凝成玉塊說明她手上曾沾染了巫極的血。
可是酒水甫一入掌便從指縫流走,只有葉瘴心底明白,活過來的燒雪干凈如新生兒,罪孽戾氣已一并隨著舊軀殼消亡。
他重重跪下,仿佛脫去全身骨髓般垂頭,奄奄輕聲說道:“燒雪是跟你爭不成巫極的,她不過是一支極平庸的血脈,沒有任何天賦,威脅不到任何人。望你念在我對你的教養(yǎng)之恩上,讓她做個普通的世間女子?!?/p>
燒雪聽得似是而非,她不懂其中有何糾葛,卻看得出那個老人是在為她說話。無緣無故,竟也有人會對她這樣好。
湖宴闔眸嘴邊牽起蒼涼的笑意:“說不定燒雪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你,你卻總是這樣固執(zhí)到死?!?/p>
“喜不喜歡我都不重要了?!比~瘴身軀傾倒,頭頓地,這樣就沒有人看得出有淚水濺碎在地??墒前。€是不甘心得緊,他幫助她的心上人,擺脫了二十一歲的噩運,這個沒心肝的女人到八十一歲時也再不會記得他半分。就算如此,他臨死之際的最后那一眼,仍是畏畏怯怯不敢落在她身上。
“這位老伯伯叫什么名字?”一旁的燒雪提起裙裾趕到他身旁,雙眸緊緊盯著他。
有人應了一句:“主教大人名喚葉瘴。”
“葉瘴,業(yè)障,業(yè)障?!北粩S碎在那個春夜的一句輕喚,成為了腳腕上一生打不開的鐐銬。
燒雪一直被養(yǎng)在神殿,巫極湖宴鮮少來看她,卻時常將手撫在她頭頂心事重重不知在顧慮什么。
她每次都同湖宴說許多話,那一日說起那個反反復復幾乎折磨了她半個月的夢魘,她道:“我夢見我只能活到二十一歲,身后總跟著個腳腕戴著鐐銬的走起路來當啷當啷很好聽的人?!?/p>
“只能活到二十一歲,多沒意思的事?。 睙┼錾窳撕靡粫?,目光倏然又柔和起來,她抿著嘴怔怔地笑起來,“可是,那個人很有意思啊??上俏覊衾锏娜?,永遠也不會知道了?!?/p>
她看著皺眉的湖宴,小心問道:“你不高興了嗎?”
“沒有?!焙鐚⑺У阶约合ヮ^,目光望向極遠的一處,“我只是想,那個人聽見了這番話,該有多高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