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榮臻
(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山東濟南250100)
中國古代都城城墻建筑技術的考古學觀察
——以古都洛陽城為例
郭榮臻
(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山東濟南250100)
文章以古都洛陽為視角,從城墻建筑技術的角度剖析了古代都城的筑城技術。洛陽作為中國古都建都筑城實踐始于二里頭遺址,從三代肇始期的都城,經由漢魏發(fā)展期的都城,至于隋唐轉折期的都城,洛陽都城的演變體現(xiàn)了上古至中古時期中國都城發(fā)展的階段性特征,其城墻的建筑技術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都城筑城技術的歷時性演變特征,在中國古都中具有重要地位。
洛陽 都城 城墻 筑城技術
城墻是中國古代城市的重要標志物,是統(tǒng)治者藉以保障統(tǒng)治安全的物化載體,筑城技術則是今人認知古代城墻的重要媒介。廣義的筑城技術包括城市的整體設計規(guī)劃、規(guī)模、形制、布局、城垣夯筑技術等[1]佟偉華.我國史前至商代前期筑城技術之發(fā)展.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文明研究中心編.古代文明研究(第一輯).文物出版社,2005.,狹義的筑城技術則專指城垣筑造技術[2]城垣筑造技術又可分為城垣墻體的筑造技術,城垣相關附屬設施如城門、甕城、馬面、女墻、馬道等的筑造技術。囿于篇幅,本文所謂的筑城技術專指前者,即城垣墻體自身的筑造技術。。對古代城市筑城技術的分析有利于我們從建筑技術的角度審視城市的發(fā)展演變脈絡。洛陽作為中國的十三朝[3]分別是夏、商、西周、東周、東漢、曹魏、西晉、北魏、隋、唐、后梁、后唐、后晉。古都,是古代都城發(fā)展史上的杰出代表。作為都城與外界屏障的城墻是古都安全的最重要保障,文章擬就考古發(fā)現(xiàn)的歷代洛陽王都來考察古代都城城墻筑造技術的演變與進步。不當之處,懇請方家批評、指正。
洛陽地處中國文明腹地的伊洛河地區(qū),但筑城的實踐卻晚至三代時期。伊洛地區(qū)從新石器時代起開始了社會復雜化進程,經由裴李崗時代簡單社會,到仰韶—龍山時代出現(xiàn)了兩個等級的聚落層次[4]陳星燦,劉莉.中國文明腹地的社會復雜化進程——伊洛河地區(qū)的聚落形態(tài)研究.考古學報,2003,(2).(P191)。及至龍山時代晚期,以洛陽王灣遺址為代表的王灣三期文化發(fā)展勢頭強勁,其分布范圍西至欒川、洛寧一線,東到鄭州附近,北達濟源,南抵上蔡[5]韓建業(yè),楊新改.王灣三期文化研究.考古學報,1997,(1).(P2),與周鄰考古學文化以包括戰(zhàn)爭在內的各種形式進行著交流與融合[6]靳松安.河洛與海岱地區(qū)考古學文化的交流與融合.科學出版社,2006.156-193;靳松安.王灣三期文化的南漸及其相關問題.中原文物,2010,(1):31-38.,但在龍山時代城址林立的大背景下,處于文明腹地的洛陽地區(qū)卻始終沒有筑城的實踐,這不能不說是個有趣的現(xiàn)象。
事實上,在中國早期社會復雜化進程中,距今5500—4500年的仰韶時代晚期至龍山時代早期,西遼河、長江、黃河流域的多支考古學文化已經發(fā)展到“古國”階段,紅山文化古國是以神權為主的神權國家代表,良渚文化古國是神權、軍權、王權相結合的神權國家代表,而以河洛地區(qū)的仰韶—廟底溝二期文化古國是以軍權、王權相結合的王權國家代表。考古發(fā)現(xiàn)表明,前兩者無節(jié)制地將社會財富用于非生產性的宗教活動和相關建筑上,阻礙了社會機制的正常運轉,而后者則關注民生與社會,保證了社會生產的持續(xù)向前發(fā)展,不同發(fā)展模式導致了不同的發(fā)展方向[1]李伯謙.中國古代文明演進的兩種模式——紅山、良渚、仰韶大墓隨葬玉器觀察隨想.文物,2009,(3).(P47-55)。正是由于仰韶時代晚期到龍山時代的奠基,以洛陽為代表的伊洛地區(qū)在接下來的歷史進程中有了持續(xù)發(fā)展的生機和活力,從原史階段的三代至于歷史時期的五代,成為統(tǒng)治階層建邦立國的都城選擇地。
一般認為,城市起源于環(huán)壕聚落[2]馬世之.試論城的出現(xiàn)及其防御職能.中原文物,1988(1);錢耀鵬.試論城的起源及其初步發(fā)展.文物季刊,1998,(1);張學海.城起源研究的重要突破.考古與文物,1999,(1).,對挖掘壕溝所出之土加以處理形成了最初的城墻。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洛陽周邊地區(qū)早在新石器時代時就已有環(huán)壕聚落。如仰韶文化早期的新安荒坡遺址,仰韶文化中期的陜縣廟底溝、三里橋、靈寶西坡等遺址,仰韶文化晚期的鞏義雙槐樹、孟津妯娌等遺址,都存在環(huán)壕聚落。這些環(huán)壕聚落雖然并不位于今洛陽市,但從文化傳播學的視角來看應該對后世洛陽地區(qū)的環(huán)壕聚落甚至城的營建有一定的影響。
夏商周三代是洛陽地區(qū)建都筑城實踐的肇始期,經由考古發(fā)現(xiàn)的都城有夏都偃師二里頭遺址、商都偃師尸鄉(xiāng)溝遺址、東周都城王城遺址等。這些都城已處于中國先秦城市發(fā)展的第二階段[3]許宏.先秦城市考古學研究.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P11),在城墻筑造技術方面表現(xiàn)出較為進步的特征。有證據(jù)表明,西周洛邑也有一定的跡象[4]洛陽博物館.洛陽北窯村西周遺址1974年度發(fā)掘簡報.文物,1981,(7);洛陽市文物工作隊.1975-1979年洛陽北窯西周鑄銅遺址的發(fā)掘.考古,1983,(5).。
二里頭作為中國最早的王國都城遺址[5]趙海濤.二里頭遺址宮城區(qū)域考古收獲初步綜理.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夏商周考古研究室編.三代考古(二).科學出版社,2006.(P167),被多數(shù)學者認定為夏代都城,甚至被考證為太康至桀期間的夏都斟鄩[6]方酉生.論二里頭遺址的文化性質——兼論夏代國家的形成.華夏考古,1994,(1):60-67;方酉生.略倫偃師二里頭遺址為夏都斟鄩.洛陽師范學院學報,2006,(1):20-23;張國碩.論二里頭遺址的性質.文明起源與夏商周文明研究.線裝書局,2006.152-158;張國碩.夏王朝都城新探.東南文化,2007,(3):24.[7]徐旭生.1959年夏豫西調查“夏墟”的初步報告.考古,1959,(1).。該遺址位于偃師市西南約9公里處的二里頭、圪垱頭、四角樓等村,系1959年徐炳昶先生“夏墟”調查時發(fā)現(xiàn)[7](P592-600),后被證實面積約300萬平方米,東西最長約2400米,南北最寬約1900米[8]許宏,陳國梁,趙海濤.二里頭遺址聚落形態(tài)的初步考察.考古,2004,(11).(P23),但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城墻。長期以來,學界對這座都城的城墻建筑方法不得而知。直到2003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二里頭工作隊在此發(fā)現(xiàn)了宮城城墻的遺跡。復原后東、南、西、北墻長度分別為378、295、359、292米,宮城面積達10.8萬平方米。城墻整體保存狀況較差,其中東墻、北墻保存相對較好,未開基槽,系平地起建版筑而成,底部寬超過3米,上部寬1.8—2.3米,殘高約0.1—0.75米。夯層較為明顯,但厚薄不均,厚約0.04—0.12米。墻體外側發(fā)現(xiàn)有夯筑宮城城墻時所用的夾板和固定木板的木柱殘跡——豎槽和柱洞。南墻、西墻保存較差,挖有基槽。以西墻為例,基槽殘深0.36—0.43米,寬約2.4米,夯層厚0.2—0.12米[1]原報告作“0.2-0.12米”,查引過程中疑為“0.02-0.12米”之誤。向發(fā)掘者之一趙海濤先生請教,趙先生言確實當為“0. 02-0.12米”。。但需指出的是,宮城南墻之外,另有一道圍垣設施,與宮城墻相距約18—19米,墻體寬約2米,下有寬深基槽。與城內夯土建筑基址相較,宮城墻的夯筑質量略差[2]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二里頭工作隊.河南偃師市二里頭遺址宮城及宮殿區(qū)外圍道路的勘查與發(fā)掘.考古,2004,(11).(P3-13)。
偃師商城遺址位于偃師市區(qū)西南塔莊村一帶,西距二里頭遺址約6公里,是早商時期兩都中的輔都[3]李紹連.鄭州商城與偃師商城雙為“亳”.中州學刊,1994,(2):113-116;張國碩.鄭州商城與偃師商城并為亳都說.考古與文物, 1996,(1):32-38;許順湛.中國最早的兩京制——鄭亳與西亳.中原文物,1996,(2):1-8.。該城有宮城、外小城、外大城三重城垣。其中外大城呈“刀把形”,南北最長1700米,東西最寬1200米,南墻740米,城址總面積約200萬平方米。大城建造較晚,系在外小城的基礎上擴建而成,基槽深約1.2米,城墻一般寬17—25米,夯筑而成,土質致密,夯打堅實。城外有寬18—20米的城壕[4]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漢魏故城工作隊.偃師商城的初步勘探和發(fā)掘.考古,1984,(6):488-504;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河南第二工作隊.1983年秋季河南偃師商城發(fā)掘簡報.考古,1984,(10):872-879;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河南第二工作隊.河南偃師商城西城墻2007與2008年勘探發(fā)掘報告.考古學報,2011,(3):385-409.。外小城位于大城西南部,始建年代不晚于偃師商城商文化第一期晚段,大致呈長方形,南北長11000米,東西寬740米,面積約80萬平方米。城墻保存較差,基槽深不足0.5米,墻寬6—7米,殘高0.2—1.5米不等,夯筑而成,夯層厚0.07—0.08米[5]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河南第二工作隊.河南偃師商城小城發(fā)掘簡報.考古,1999,(2).(P1-11)。北城墻外側有一條壕溝,可能起護城的作用。宮城位于外小城南部,最早建于偃師商城商文化第一期,后來擴建[6]王學榮.偃師商城“宮城”之新認識.杜金鵬,王學榮主編.偃師商城遺址研究.科學出版社,2004.(P291-300),最初平面略呈正方形,東、南、西、北墻長度分別為180、190、185、200米,面積約4萬平方米,城墻寬3米左右,下有基槽,橫剖面呈倒梯形[7]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漢魏故城工作隊.偃師商城的初步勘探和發(fā)掘.考古,1984,(6).(P488-504)。城墻筑法與外城有異,采用了與城內建筑基址圍墻相似的木骨泥墻法,亦稱夾柱墻,即在墻體內豎有密集的成對雙柱[8]劉緒.夏末商初都邑分析之一——二里頭遺址與偃師商城遺存比較.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3,(9).(P15),藉以加固墻體,延長墻體使用壽命。此外,偃師商城內還發(fā)現(xiàn)有位于外大城西南角的二號府庫城、位于外小城東墻外的三號府庫城,皆存在夯土城墻,以二號府庫城為例,平面呈近方形,邊長200余米,墻體寬約3米[9]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河南第二工作隊.偃師商城第Ⅱ號建筑群遺址發(fā)掘簡報.考古,1995,(11).(P963-978)。
西周洛邑,也稱成周、新邑,系周公攝政時營建。瀍河兩岸先后發(fā)現(xiàn)的鑄銅遺址、墓葬、窯址、車馬坑等[10]郭寶鈞,林壽晉.一九五二年秋季洛陽東郊發(fā)掘報告.考古學報,1955,(1);河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隊第二隊.洛陽的兩個西周墓.考古通訊,1956,(1);傅永魁.洛陽東郊西周墓發(fā)掘簡報.考古,1959,(4);洛陽博物館.洛陽北窯村西周遺址1974年度發(fā)掘簡報.文物,1981,(7);洛陽市文物工作隊.1975-1979年洛陽北窯西周鑄銅遺址的發(fā)掘.考古,1983,(5);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洛陽唐城工作隊.洛陽老城發(fā)現(xiàn)四座西周車馬坑.考古,1988,(1);洛陽市第一文物工作隊.洛陽瀍水東岸西周窯址清理簡報.中原文物, 1988,(2);洛陽市文物工作隊.洛陽林校西周車馬坑.文物,1999,(3);洛陽市文物工作隊.洛陽東郊西周墓.文物,1999,(9);洛陽市文物工作隊.洛陽北窯西周墓.文物,2000,(12);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洛陽林校西周車馬坑發(fā)掘簡報.洛陽考古,2015,(1).無疑印證了洛陽在西周時期的都邑性質。朱鳳瀚先生據(jù)何尊及相關文獻考證,洛邑內有大量宗廟、宮室[11]朱鳳瀚.《召誥》《洛誥》何尊與成周.歷史研究,2006,(1).(P3-14)。但是關于成周的具體位置,長期以來莫衷一是。有學者認為成周城在漢魏故城之下[12]王占奎.成周、成師、王城雜談——兼論宗周之得名.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等編.考古學研究(五).科學出版社,2003.(P572-580);有學者則認為成周城在瀍河兩岸的北窯一帶[13]葉萬松,張劍,李德方.西周洛邑城址考.華夏考古,1991,(2);魏成敏,孫波.漢魏洛陽西周城與西周洛邑探索.山東大學東方考古研究中心編.東方考古(第9集).科學出版社,2012.(P288-295)。然而,這兩處遺址都有缺憾:漢魏故城的西周城年代可能處于西周中晚期,而北窯一帶又未見城墻。另,西周時期有無王城,西周王城與成周是一處還是兩處還未達成一致的認識[1]李民.說洛邑、成周與王城.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2,(1);李民.洛邑、成周與王城補述.中州學刊,1991,(2);(日)飯島武次.洛陽西周時代的遺址與成周、王城.考古學研究(五).科學出版社,2003.557-571;徐昭鋒.成周與王城考略.考古,2007,(11);宋江寧.文獻、金文和考古資料在西周史研究中關系的討論——以洛陽西周時期成周、洛邑、王城的研究為例.三代考古(五).科學出版社,2013.253-259.,這有待于將來的考古發(fā)現(xiàn)來證實。單就漢魏故城之下的西周城墻而言,以較為典型的西墻中段為例,殘寬3.7米,殘高1.1米,未見基槽,夯土呈深灰色,夯筑質量不好,存夯層14層,每層厚約0.05—0.12米,有口徑0.03—0.04米的圓錐形夯窩。又如東墻中段的西周原筑夯土殘寬5.4米,殘高2.75米在生土上平地起建,存夯層19層。夯土呈深紅褐色,質量較差,夯層不甚明顯,每層厚約0.1—0.2米,有口徑0.03米的圓錐形夯窩。需要指出的是,與西周時期平地起建的筑法不同的是,該遺址東周時期的夯土城墻挖有基槽[2]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洛陽漢魏城隊.漢魏洛陽故城城垣試掘.考古學報,1998,(3).。
東周王城遺址,位于洛陽市澗河與洛河交匯處,自周平王東遷(前770)至周赧王五十九年(前256),歷都500多年[3]曲英杰.先秦都城復原研究.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1.(P134-138)。該城平面近方形,東南部地勢低洼未見城墻,其余部分保存較好。東墻殘存約1000米,南墻殘長約1000米,西墻南北兩端相距約3200米,北墻全長約2890米。城墻約始建于春秋中期以前,戰(zhàn)國到秦漢時期加以修葺[4]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洛陽發(fā)掘隊.洛陽澗濱東周城址發(fā)掘報告.考古學報,1959,(2).。近年來東墻北段城墻的發(fā)現(xiàn),為了解當時城墻的筑造技術提供了可靠的材料。該段城墻夯土大致分為兩期,其中Ⅰ期夯土墻年代約當戰(zhàn)國早中期,筑于路土之上,殘寬約6米,殘高約0.6米。夯層明顯,可分7層,每層厚約0.1米。夯筑質量較好,有較為密集的圓形小夯窩,窩徑0.03—0.05米,深約0.02米。與該期夯土同期的還有城墻內側的護坡,夯層不明顯,夯筑質量一般,殘寬1.5米,殘高約1米,用以加固城墻主體。Ⅱ期夯土墻為戰(zhàn)國中晚期所增筑,其西半部疊壓在Ⅰ期城墻之上,東半部疊壓在一條溝上城墻殘寬5.9米,殘高1.25米。夯層厚0.06—0.13米??煞稚?、中、下三部分,其中中部夯筑質量最好,呈紅褐色,水平夯筑,見有圓形夯窩;上部夯質次之,呈黃花色,發(fā)現(xiàn)有徑0.03-0.05、深0.02米的圓形夯窩;下部夯質較差,呈灰色。該期城墻廢棄于戰(zhàn)國末期至西漢初年[5]鄭州大學歷史學院、洛陽市文物工作隊.洛陽東周王城東墻遺址2004年度發(fā)掘簡報.文物,2008,(8);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洛陽東周王城城墻遺址2013年度發(fā)掘簡報.洛陽考古,2015,(4).。
《史記·封禪書》曰:“昔三代所居,皆在河洛之間”。經考古發(fā)現(xiàn)確認的夏都二里頭、商都偃師商城、西周時期城、東周王城等,皆保存有夯土城垣,展現(xiàn)了當時的城墻筑造技術。其中夏代、商代、東周時期的城墻都系“基槽型”,西周時期的城墻則為“平地起建型”。根據(jù)二里頭、漢魏故城遺址東周城等的夾板可知三代城墻中都使用了夯土版筑這一較高的城墻筑造工藝。但在夯筑質量上,各城并不相同。其中,偃師商城城墻夯筑質量較高,二里頭宮城、東周王城次之,漢魏故城西周城、東周城質量較差,這與國家的政治經濟實力甚至筑城過程中所使用的夯具不無關聯(lián)。需要注意的是,與前相較,三代的都城不但在規(guī)模上有逐漸增大之勢,而且均已形成了城郭之制[6]張國碩.論早期城址的城郭之制.中國文物報,2002-12-13(第7版).,這也是筑城技術進步的表征。
漢魏故城是洛陽五大處都城遺址之一,也是中國古代延續(xù)使用時間較長的都城,東漢、曹魏、西晉、北魏等政權先后在此建都,一定意義上可以說,秦漢魏晉時期的漢魏故城是真正全國范圍內政治、經濟、文化、軍事中心的肇始階段,在中國古代都城發(fā)展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故城遺址位于今洛陽市東5公里處。大城呈不規(guī)則的南北長方形,東墻殘長約3895米,南墻東西之間間距約2460米,西墻殘長約4290米,北墻全長約3700米。其中東、西、北三面城墻保存較好,部分地段殘高達5—7米,墻基普遍深埋于地下1米左右。20世紀70年代的鉆探結果表明,諸面城墻寬度不一,東墻寬約14米,西墻寬約20米,北墻寬約25—30米。城墻系夯土版筑而成,夯筑質量好,城墻上存有一排排清晰可見的版筑夾棍眼。宮城城墻保存尚可,四面墻基皆埋于地下。東墻殘長約1284米,最寬處約11米,一般殘寬4—8米,殘高1.7—3.4米;南墻全長約660米,殘寬8—10米,殘高1.3—2米;西墻全長約1398米,南段寬約13米,北段寬約20米,殘高1.2—2.2米;北面未見墻垣。此外,宮城內有一段由西向東折向南后又折為由西向東的夯土墻,這道隔墻將宮城分為兩部分,隔墻寬約4米,西部全長約410米,東部全長約892米,中間南北向折墻殘長190米[1]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漢魏故城工作隊.漢魏洛陽城初步調查.考古,1973,(4).。
漢魏故城大城城墻有各代增筑的證據(jù),這一方面證實了這座都城在這一歷史時期為不同的統(tǒng)治者反復修建的史實,另方面則為了解這一時期各代的城墻筑法提供了詳實、直觀的資料。以大城西墻北段為例,夯土墻體寬約17.4米,由6塊夯土構成。其中夯1、夯2約當春秋中晚期,夯3約當東周晚期至西漢之際。夯4下限約當東漢初期,夯土呈深黃色,間雜料礓、紅燒土塊,存夯層21層,層厚0.06—0.12米,夯層不平,夯窩呈圓形圜底狀,口徑0.04—0.05米,夯土中有夾棍洞痕跡。夯5為魏晉時期修筑的墻體,挖有基槽,夯土呈黃褐色,質地堅硬,現(xiàn)存夯層20層,層厚0.06—0.10米,夯層平整清晰,夯窩形狀、口徑與夯4無異。夯6系北魏時期增筑,挖有基槽,夯土呈黃白褐色,夾雜料礓,存夯層9層,層厚0.10—0.15米,夯層清晰,一層硬一層軟,夯窩形狀、口徑同前[2]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洛陽漢魏故城隊.漢魏洛陽故城城垣試掘.考古學報,1998,(3).。
曹魏之際,統(tǒng)治者在城西北角建金庸城,歷西晉、十六國、北魏、北周、隋,沿用至唐初,是都城地區(qū)重要的軍事要地。北、中、南三座小城連在一起,平面整體呈“目”字形,南北全長約1048米,東西寬約255米,系夯土版筑而成,夯打較為堅實。北城西北角城墻殘寬12—13米,殘高約6米。中城殘寬約12米,多埋于地下[1]。后經重新發(fā)掘、解剖,對金庸城的建造有了更清晰的認知。以北城東墻為例,基槽深約0.9米,墻體殘寬約15.5米,殘高約1.9米。夯打質量高,土質堅硬。夯層清晰,兩側高中間低。夯層一般厚0.15—0.18米,存在較為明顯的口徑0.05—0.06米的圓形圜底夯窩。從下半部夯土所出北魏遺物知該城墻不早于北魏。又如中城東墻,殘寬約14.3米,有夯1、夯2兩種夯土。其中夯1為城墻的主要部分,殘寬13.1米,殘高1.6米。夯層厚0.12—0.2米,夯窩呈橢圓形,長徑約0.05、短徑約0.035米。夯2依附于夯1外側,殘寬1.1米,夯層厚0.1—0.15米,夯窩不明顯,當為北魏時期。南城以東墻為例,殘寬12.8米,夯層不平,東高西低,層厚約0.15米。夯窩有兩種,常見的成圓形平底狀,直徑0.07—0.08米。城墻上部有較少的另一種夯窩,呈圓形圜底狀,直徑約0.1米,當是建造年代不同所造成的差異[3]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洛陽漢魏故城隊.漢魏洛陽故城金墉城址發(fā)掘簡報.考古,1999,(3).。
綜上,漢魏故城在修筑技術上較夏商時期二里頭、偃師商城等有了不小程度的進步,尤其是隨著大一統(tǒng)國家的建立與土木建筑技術的進步,筑造大規(guī)模的首都成為了可能。需要指出的是,東漢、魏晉、北魏夯土城墻上夯窩形狀、口徑大小的一致性,表明這一時期的夯具與前相較呈現(xiàn)出了標準化的趨勢,而金屬夯具的普及使用也大大增強的城墻的穩(wěn)固堅實程度。北魏系拓跋鮮卑建立的政權,在城墻建造技術方面并未繼承前代的精打細夯技藝,不但夯層比較厚,而且一層厚一層薄,夯筑質量較東漢、曹魏、西晉時期有所下降,這可能與魏晉時期北民南遷過程中具有高超筑城技術工匠的南下有關,而北魏洛陽城的形制與布局較前發(fā)生的革命性變化則與民族融合、統(tǒng)治階層的認知有不小的關聯(lián)。
隋唐時期長安是首都,洛陽在較長的一段時間內主要是作為輔都或者陪都而使用的,被稱為東都洛陽城,建于隋煬帝大業(yè)元年(605),唐代擴建,發(fā)展為國際化大都市,五代時后梁、后唐、后晉繼續(xù)在此定都,北宋時期雖號曰西京,其實與離宮無異,不再作為都城使用。
郭城平面呈近方形,北窄南寬,城墻系夯筑而成,東、南、西、北四面城墻分別長7312、7290、6776、6138米。以近年來得到細致發(fā)掘的南墻為例,其中T1中的墻體有一定程度的保存,由于上半部被后世破壞,僅存下半部。夯土城墻可分四期:第一期墻體殘高約0.75米,夯土呈黃褐色,多次夯打,質地堅硬,每層厚0.05—0.13米,夯窩方口圜底,口部邊長0.03—0.04米,深0.01米。二期為基槽,呈倒梯形,夯土為黃色沙質土,每層夯土厚0.07—0.12米,重復夯打,質地堅硬,夯窩圜底,口部形狀不清楚。三期系在二期墻體基礎上補筑夯打而成,以保存較好的北側補筑夯土為例,殘高0.55米,每層厚0.06—0.13米,夯窩清晰,圓口圜底,口徑0.03—0.05米,深0.01—0.02米。四期保存較差,僅存基槽,以三期墻體為墻心,在兩側夯打補筑而成。以北側為例,基槽深0.65米,夯層厚0.06—0.13米,夯窩清晰,圓口圜底,口徑0.03—0.05米,深0.015米。其中一期為隋大業(yè)元年(605)所筑,二期為唐長壽二年(693)筑,三期為后周世宗顯德元年(954)增筑,第四期為北宋景祐元年(1034)增筑[1]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隋唐洛陽城郭城南墻發(fā)掘簡報.洛陽考古,2014,(2).。
皇城位于郭城西北,平面呈長方形,東西長約2300、南北寬約1800米,墻體夯筑,內外砌磚。宮城位于皇城之北,平面呈長方形,東、南、西、北四面城墻分別長1270、1710、1270、1400米。以近年來得到清理的西城墻為例,其中紗廠東路工地段層次最清晰。城墻建筑較為考究,分為基槽和墻體兩部分。原簡報中將基槽定為第一期,基槽呈倒梯形,口寬15.9、底寬15.6、深1.05—1.1米。此處基槽較該城墻其他段略寬是因為與馬面共用基槽之故?;蹆群煌脸庶S褐色,質地堅硬,存11層,層厚0.08—0.12米。二、三期皆系墻體夯土,當為隋唐時期所筑。其中二期夯土呈黃褐色,質地堅硬,存6—8層夯層,層厚0.08—0.15米;三期夯土亦為黃褐色,質地堅硬,存夯層20層,層厚0.06—0.08米。四期夯土屬墻體補打夯土,分布于三期夯土東西兩側,夯土呈黃褐色,質地堅硬,東側存夯層6層,層厚0.1—0.25米,西側存夯層15層,層厚0.08—0.2米[2]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隋唐洛陽城工程西城墻及馬面發(fā)掘簡報.洛陽考古,2015,(4).。但簡報中并未給出四期夯土的包含物,而且每層夯土厚度大,應是夯打粗糙的表征,因此對于城墻各段普遍存在的墻體補打夯土,尚不能貿然定為隋唐時期,結合郭城南墻的現(xiàn)象,不排除為五代北宋時期補筑的可能。
關于東都洛陽的其他小城,則皆由夯土版筑而成,在規(guī)模、布局等方面也有一定的時代特征。圓壁城與曜儀城位于全城的西北部,皆呈長方形。其中圓壁城東西長約2110、南北寬460—590米,曜儀城東西長2100、南北寬120米,墻體保存不好,殘寬15—16米。東城位于宮城外之東,平面呈長方形,東西長約620米。含嘉倉城位于東城之北,北墻利用郭城北墻,南墻利用東城北墻而成,東墻長約765、西墻長約725米,其中東墻殘寬約16.5、殘高約2米[3]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洛陽工作隊.“隋唐東都城址的勘查和發(fā)掘”續(xù)記.考古,1978,(6).。以經過解剖的東城南墻為例,墻基深0.9米,墻體殘高約4.1米,夯土呈紅褐色,質地堅硬,夯層清晰,殘存43層,厚0.06—0.22米,一般厚度為0.12米。城墻上半部摻雜少量卵石及陶片,下部15層筑造考究,在每層夯面之上平鋪卵石一層[1]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洛陽唐城隊.1987年隋唐東都城發(fā)掘簡報.考古,1989,(5).。
隋唐時期,都城的筑城技術取得了長足的進步,達到了中國古代都城史上的輝煌期,為后世諸如元大都、明清北京城等都城的筑造奠定了堅實的技術基礎。這一時期筑城技術的進步性首先表現(xiàn)在城墻包磚技術的出現(xiàn),但是這種包磚技術并未運用到外郭城墻上;其次是出現(xiàn)了郭城、皇城、宮城的布局模式,雖然這時的皇城并未將宮城環(huán)抱于內形成“回”字形的布局模式,卻是古代城郭之制[2]李自智.略論中國古代都城的城郭制.考古與文物,1998,(2).發(fā)展的關鍵一環(huán),為后世三重城墻相套的都城布局奠定了基礎。此外,這一時期外郭城上的方口圜底夯窩也表現(xiàn)出了夯具的進步性,這種形狀的夯具可以增大受力面積,加強夯筑壓力,使得城墻更加緊密結實。
北宋以降,中國古代都城東移化進程開始,洛陽城逐漸失去了作為王朝都城的地位。金代雖一度升洛陽為中京,但一則時間短,僅18年;二則這種做法不過是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者羈縻漢人的一種形式性政策,并未對該城按照陪都的規(guī)格進行周密的規(guī)劃設計和擴建增筑??偟膩砜?,金元明清時期,洛陽降為地方城市,筑造技術遠不如隋唐時期,規(guī)模僅當隋唐東都城的二十分之一。
考古發(fā)現(xiàn)表明,金元時期洛陽城系沙土夯筑而成,內外兩側皆未包磚。墻底殘寬22、墻體殘寬18.5、殘高4.5米,夯層厚0.10—0.12米,夯窩明顯,圓口圜底,口徑0.02—0.04、深0.005米。明代城墻在金元時期城墻基礎上補筑而成,加寬24米,整個墻體寬達46米,夯土呈灰黃色,厚0.08—0.10米,夯窩形狀、深度同前,口徑0.04—0.06米。城墻外側包磚,磚長0.49、寬0.24、厚0.13米。為穩(wěn)固墻體,用石塊加固地基[3]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金元明清洛陽城東南隅2014年度發(fā)掘簡報.洛陽考古,2015,(3).。具體來說,明代城墻是先在地面上挖深約1米的基槽,在基槽內平鋪大型石條作為墻體下部的基石?;瘍葌忍钔梁淮?,夯質堅硬。然后在城墻夯土外側砌磚,每磚之間錯縫橫疊,磚與磚之間用白石灰加以粘和[4]洛陽市文物工作隊.洛陽老城明代城墻東北角馬面建筑的初步發(fā)掘.考古與文物,2000,(1).。
由于這一時期都城已經遷至北京等地,洛陽不再是一國之都,因而雖然在諸如穩(wěn)固的墻基、考究的包磚等方面的筑造技藝顯示了一定的時代進步性,但無論是城市規(guī)模、規(guī)劃布局都大不如前代;而且,這一時期的洛陽城與作為都城的北京城相較,更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吳越春秋》曰:“筑城以衛(wèi)君,造郭以守民”。城墻的筑造對歷代統(tǒng)治者來說都是安邦立國的基本舉措。洛陽居天下之中,處黃河中游,北依邙山,南望伊闕、伏牛,東靠嵩岳,西屏崤函。群山環(huán)繞,中為盆地,伊、洛、瀍、澗四水流于其間,有著良好的自然屏障。而且此地位于暖溫帶向亞熱帶過渡地帶,屬暖溫帶大陸季風氣候和亞熱帶季風氣候,四季分明,雨熱同期,土質肥沃,具有優(yōu)越的生態(tài)條件。自夏代迄今,洛陽已有近4000年的建城史,1000多年的建都史。在這些都城中,唯有西周陪都洛邑尚有爭議,其余都城都已有明確的考古學證據(jù),二里頭、偃師商城、東周王城、漢魏故城、隋唐故城并為五大處都城遺址??梢哉f,若要研究某一地都城變遷史,國內沒有比洛陽更為合適的素材。
綜觀夏商至隋唐五代的洛陽城,在筑城技術方面代表了中國古代都城的高超技藝。由于仰韶、龍山時代筑城運動興起的實踐,夯筑、版筑技術得以逐步推廣開來。商周時期主要是使用“增筑與削減相結合的方法”筑造都城,發(fā)展到東周時期,整套的版筑成熟[1]張玉石.中國古代版筑技術研究.中原文物,2004,(2).,二里頭、偃師商城、東周王城都是這種技術進步的產物。這些都城城墻逐步實現(xiàn)了從平地起建型城墻到基槽型城墻的演變,進入漢代以后,基槽型版筑式城墻成為古代都城的定制。漢魏故城的城墻遺存,留下了這一時期城墻技術進步的證據(jù),夯窩形狀大小的一致性似乎正是夯具標準化、定制化的產物,雖然北魏時期的筑城技藝出現(xiàn)了一定的反復,但至隋唐時期,洛陽城又迎來了自身城市史上的輝煌期,尤其是實現(xiàn)了從土城向磚城的演變[2]杭侃.中國古代城墻的用磚問題.文物季刊,1998,(1);杭侃.筑城四千年.文物天地,2003,(1).,并在前代外城—內城或者郭城—宮城的基礎上實現(xiàn)了向郭城—皇城—宮城布局的轉型。北宋以降,洛陽失去都城地位,雖然某方面的筑造技術有了一定程度的進步,但規(guī)模、規(guī)劃、布局及總體建筑技術已遙遙落后于當時的都城。
城墻作為都城的重要標志之一,是都城安全的的重要保障。這些城墻的筑造技術則是古代勞動人民的智慧結晶,反映了都城作為高級聚落社會復雜化程度愈發(fā)加劇之進程。城墻的筑造技術是古代城市筑城技術的基礎,全城的規(guī)劃、布局、規(guī)模、形制等的發(fā)展在一定條件上有賴于城墻筑造技術的進步。但同時需要注意到,這些都城并非全部建于同一地點,這種城址遷移現(xiàn)象與各王朝國家的政治、經濟、軍事、科技、思想等諸方面因素休戚相關,也是為了城市發(fā)展需要而沿洛河遷移的戰(zhàn)略舉措[3]段鵬琦.洛陽古代都城城址遷移現(xiàn)象試析.考古與文物,1999,(4).。可以說,筑城技術的發(fā)展為這種遷移提供了可能,是多代都城可以不循前朝、擇地重建的技術保障。囿于篇幅,文章只是以洛陽城市演變發(fā)展為視角,對其城墻的筑造技術進行了梳理和分析,并未涉城墻相關附屬設施如甕城、馬面、角樓、城門、城門、護城河等,也未能對城市的總體規(guī)劃、布局、規(guī)模等廣義層面的筑城技術進行探討,更未從諸如筑城成本、自然環(huán)境等方面做嘗試性的分析,這些既是文章的不足之處,也是筆者在接下來的研究中需要努力的方向。
(責編:樊譽)
郭榮臻(1988—),河南新鄭人,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城市考古、考古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