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殺

劉同喜

清朝乾隆年間，山東登州府寧?？h縣令劉一山在臘月二十這天的上午，接到報案。報案人是李家屯村的農(nóng)戶李德成，他說今天早上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兒子李小栓被人割去頭顱，死在被窩里，而兒媳婦趙靈芝則上身赤裸著被人捆綁在椅子上，不能動彈。

出了人命案，劉一山自然不敢怠慢，簡單地問了幾句后，趕緊領(lǐng)著一班衙役，隨李德成匆匆而去。

來到李家，劉一山仔細(xì)地勘察了現(xiàn)場。這是一個典型的農(nóng)家小院，李德成老兩口住在三間正房里，兒子和媳婦則住在左邊的廂房里。他走進(jìn)李小栓的屋里，發(fā)現(xiàn)死者死法奇特，明明整顆頭顱不翼而飛，可脖子周圍和屋子里竟不見一點血跡，也無打斗的跡象。門窗完好無損。捆綁趙靈芝的繩子被李德成解開后扔在了一邊，趙靈芝則因受到驚嚇，待在李德成的屋里不敢出來。劉一山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讓李德成詳細(xì)地說說他發(fā)現(xiàn)兒子被害時的經(jīng)過。

據(jù)李德成供述，他今天早上起床后，日頭升起老高了也不見兒子媳婦起床，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李德成有些疑惑，便輕輕走到窗邊，側(cè)著耳朵細(xì)聽，但一點聲音也聽不到。怎么回事？聯(lián)想到昨晚上他們的言談舉止，李德成心里不免緊張起來。他想推開門進(jìn)去看看，又不敢造次，在窗外轉(zhuǎn)了幾圈后，用舌尖把糊窗紙潤濕，然后用手指輕輕地捅了個小眼，湊上去一看，不得了啊！李德成慘叫一聲跌倒在地。老伴聽到聲音后跑了出來，見李德成倒在地上，很是吃驚，她邊扶邊問原因。李德成臉色蠟黃，指著廂房說：“快……快去看你兒媳……”

老伴顛顛地跑過去推門，卻怎么推也推不開，門在里面閂死了。李德成見狀，平靜了一會兒，遂起身拿過一把鎬頭，對準(zhǔn)門狠勁砸去。門被砸開了，二人便看到屋內(nèi)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一幕：媳婦被綁，兒子則成了無首尸體，魂飛天外。

劉一山聽后，又問李德成：“你是說，他們昨晚上就有異常表現(xiàn)？說過什么不正常的話嗎？”

“是的，大人。昨天晚上兒子媳婦從娘家回來后，就驚慌失措的，他們說在村西的黑松林處遇到了鬼。”

“說詳細(xì)一點兒，怎么遇見鬼了？”

李德成就說了兒子媳婦遇鬼的事。原來，趙靈芝回娘家住了些日子，眼見快要過年了，李德成讓兒子去把她領(lǐng)回來。由于媳婦的娘家在趙家莊，離李家屯有三十多里地，距離較遠(yuǎn)，小兩口走到黑松林時天就黑下來了。這里有一片墳地，當(dāng)年曾鬧過土匪，也有過鬼怪的傳說。這個傳說劉一山也聽過，說是有一個木匠外出干活，晚上在東家那里多喝了幾杯，搖搖晃晃走到這片墳地的時候，忽然看到幾幢小房子，房子里坐了幾個人在那兒喝酒。木匠是個酒鬼，聞到酒香就走不動了。他走過去跟這些人打了個招呼，然后跟他們一起大喝起來，三喝兩喝就醉倒在那里不省人事。第二天醒來一看，大吃一驚：怎么躺在墳地里睡了一宿？木匠想起昨天晚上的事，頭皮一陣發(fā)麻，估摸著是遇到鬼了。他一骨碌爬起來，頭也不回地跑回家，從此再也不敢摸黑走路了。

木匠遇鬼的事很快傳開，并且越傳越神，人們對這片墳地充滿了恐懼，白天路過都有些害怕，更別說是夜里了。小兩口走到這里時，偏偏趙靈芝內(nèi)急，李小栓只得把媳婦扶下驢，在路邊的黑松林里解手?？蛇M(jìn)去后不大一會兒，就聽松林里傳來一陣“唰唰”的風(fēng)響，趙靈芝“哎呀”一聲便沒有了動靜。李小栓急忙跑過去，只見趙靈芝上身赤裸，緊抱一團(tuán)，披頭散發(fā)，形若木雞。一問才知媳婦遇見鬼了，剛尿完就覺一陣陰風(fēng)襲來，一個黑影從面前掠過，接著便失去了意識，衣服也不知哪里去了。

李小栓聽得汗毛倒豎，脫下自己的外套給趙靈芝穿上，趕著毛驢急慌慌向家里跑去。這些都是小兩口回家后告訴李德成的。

聽了李德成的敘說，劉一山手撫下巴，思考良久，然后說：“走，去看看你媳婦趙靈芝！”

見到趙靈芝的第一眼，劉一山的心里就打了個結(jié)，這女子臉色慘白，細(xì)眉善眼，不是那種刁鉆惡婦的模樣。他問她：“趙靈芝，你丈夫是如何被害的？你把夜里的情況說給我聽聽?！?/p>

趙靈芝低著頭，語無倫次道：“鬼，鬼，他被鬼殺了，我、我遇見鬼了……”

“哦？你是說夜里有鬼進(jìn)屋了？”

“是，鬼、鬼……”

“趙靈芝，本官問你，昨天夜里遇鬼的情形跟你在黑松林遇鬼時一樣嗎？抬起頭來看著我回答！”

趙靈芝慢慢地抬起頭，眼神仍然暗淡無光?！笆堑模笕?。夜里的情況就跟我昨晚在山路邊方便時一樣。由于受了驚嚇，我一直也沒能入睡。直到半夜時分，我剛迷迷糊糊睡過去，忽覺一陣陰風(fēng)吹過窗前，然后有黑影從面前一閃，我便昏迷過去。一直到公公砸開門把我弄醒……后面的事你們應(yīng)該都知道了。至于我是怎么被綁在椅子上的，夫君又是怎么死的，我一點印象也沒有?！?/p>

劉一山知道趙靈芝把話說死了，再想從她嘴里問出點有價值的東西顯然是不可能的。他雖然不相信什么鬼怪之說，可現(xiàn)場又實在怪異，門窗完好且從里面閂死，如果是外人進(jìn)到屋里行兇，人又從哪里進(jìn)出呢？再說，李小栓被砍掉頭怎么會一點血跡都沒留下？趙靈芝又是被誰綁在椅子上的？總不能自己捆綁自己吧？如果不通過門窗進(jìn)屋，除非這人像孫悟空一樣會七十二變，那這豈不跟鬼殺是一樣的性質(zhì)了嗎？劉一山的眉頭越皺越緊。他斷定這案子絕非鬼殺，而是人為。他又仔細(xì)地勘察了一遍現(xiàn)場，還是沒能找出他人行兇的證據(jù)，最后，只好讓仵作驗了尸，安慰了老人一番，暫且打道回府了。

這個案子讓劉一山百思不得其解，難道真是傳說中的鉤死鬼把做了壞事人的頭顱給鉤走了？可據(jù)他調(diào)查，李德成一家都是很善良的農(nóng)戶，不會做什么惡事，也沒跟什么人結(jié)過仇。李小栓的案子遲遲未破，一個月后又傳來一個讓他震驚的消息：李德成老兩口在夜里也被惡鬼鉤去頭顱。死法就跟他們的兒子一樣，媳婦趙靈芝在李德成的屋里，上身赤裸，被捆綁在椅子上。她是在第二天上午清醒過來后拼命喊救命，才讓鄰居發(fā)現(xiàn)的。于是，整個李家屯被一種神秘恐怖的氛圍籠罩著，人們談鬼色變。匆匆埋葬了李德成老兩口之后，只剩下趙靈芝一人。她無依無靠，又不敢獨自一人住在鬼屋里，只好再回娘家。從此，無人敢再靠近李宅，好好的一個家庭就這樣破落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劉一山心如刀絞，一個多月的時間，三條人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逝去，而身為父母官的他卻始終不能為百姓伸冤。這一日，他坐在屋里冥思苦想，推敲線索，突然一陣風(fēng)吹來，把未關(guān)嚴(yán)的門板吹開了。劉一山正想起身關(guān)門，卻見小童雙手托著茶盤走了進(jìn)來，他用腳把門頂住，又轉(zhuǎn)過頭，用嘴巴把門栓插上。這個舉動讓劉一山幡然醒悟。他趕緊叫小童用繩子把他捆在椅子上，又讓小童把門栓打開，然后自己試著站起來，背著椅子，躬著腰，一步一步走到門旁，學(xué)著小童剛才關(guān)門的動作，把門栓插好，又慢慢地回到原來的地方坐下。

小童看著老爺奇怪的舉動，瞪大眼睛問劉一山搞什么把戲。劉一山讓小童把繩子解開，捋著胡須笑道：“我終于明白了?！?/p>

小童問：“老爺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這起奇異鬼案的原因。”說完，就讓小童去把李捕頭找來。待李捕頭到來后，劉一山附耳吩咐了一番，李捕頭得令而去。

三天后，劉一山下令把趙靈芝抓捕歸案，進(jìn)行了審訊。大堂之上，劉一山一拍驚堂木，對著跪在地上的趙靈芝說：“大膽淫婦，你是如何勾結(jié)奸夫殺害李德成一家三口的，快快從實招來！”

趙靈芝打了個哆嗦，但很快就鎮(zhèn)靜了下來，說：“大人，我夫君一家是被鬼所殺，這是誰都知道的。再說，小女子守規(guī)守距，從沒有奸夫，也不敢殺人，大人說我是兇手，小女子實在冤枉！”

劉一山冷笑一聲，道：“別再狡辯了！趙靈芝，你看起來是個良善女子，其實心如蛇蝎。且不說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鬼，即使有鬼，也是人們的意念所致。你精心策劃的這一起鬼殺案，為的就是遮人耳目，逃脫懲罰而已！”

“大人，你是父母官，說話要有證據(jù)，可別冤枉好人。我無緣無故，為什么要殺害自己的夫君和公婆？就算是我勾結(jié)奸夫所為，人又是怎么進(jìn)到屋里來的？這些，大人當(dāng)時不都查過嗎？”

“好，就讓我慢慢說給你聽。當(dāng)時在現(xiàn)場，我就懷疑此案與你有關(guān)，但找不出證據(jù)，只能作罷，以至于李德成老兩口又遭你毒手。后來，小童的一個關(guān)門動作，讓我豁然開朗。你事先把奸夫引進(jìn)屋，趁李小栓夜半熟睡之際將他殺害，又讓奸夫把你綁在椅子上。奸夫走后，你就背著椅子走過去，用嘴把門栓插好，從而制造了一起鬼殺假象。還有，這幾天我讓李捕頭到李家屯做了調(diào)查，方才得知你對李小栓的丑陋相貌早有不滿，你經(jīng)常無緣無故回娘家住，就是去私會奸夫了。怎么樣，本官說的是否屬實？”

聽劉一山推理得如此詳細(xì)，趙靈芝不禁癱坐在地，供認(rèn)不諱。

原來，這趙靈芝同她本村里一個屠夫早有私情。因過去都是媒妁之言，父母包辦，有情人難成眷屬，過門后看到新郎官兒又不合心意，便經(jīng)常找理由回娘家與情人相聚。可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呀，于是兩人就合謀出了這起奇異鬼案，想利用流傳已久的鬼怪之說除掉李小栓，成就彼此的好事。

那天，趙靈芝知道李小栓要來接自己回家過年，她便事先和屠夫商量好對策，讓屠夫早早在墳地旁邊的松樹林里等著。一路上她故意拖延時間，等到天黑時兩人剛好走到墳地旁。此時，趙靈芝就以方便為借口，走進(jìn)松林，脫掉上衣讓屠夫拿走，自己再驚喊一聲，胡說一番，制造出一種神秘恐怖的氛圍，讓李小栓相信衣服是被鬼搶去的。

李小栓和趙靈芝驚慌失措往家里趕的同時，屠夫一直尾隨其后，來到李小栓家門口。等到夜深人靜時，趙靈芝將屠夫放進(jìn)屋來，屠夫把熟睡中的李小栓掐死，用布包住他的頭顱并拿殺豬刀把頭割掉，擦干血跡，最后把趙靈芝捆綁在椅子上。屠夫把李小栓的人頭和一切帶血的東西帶走，趙靈芝便背著椅子挪到門邊把門閂上，制造了一出鬼殺假象。

李小栓死后，由于按照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已婚婦女需要從一而終，趙靈芝無法改嫁，只能守著李德成老兩口過日子。她實在無法忍受，便又找機(jī)會跟屠夫密謀。那日，她以害怕為由搬到李德成屋里住下，用了同樣的手段，把李德成老兩口殺害。最終順理成章地回娘家跟情人相會。

雖然鬼案已破，可李家三口都死于非命，劉一山的心里不是個滋味。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這一起人間悲?。縿⒁簧剿伎剂季?，只能搖頭嘆息。

選自《上海故事》2015.12

（趙雷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