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子墨
如果去了臺灣
◎ 曾子墨
在美國研究生錄取過程中,Judith記住的不僅是我的坦誠,還有我的作文。歡迎新生那天,Judith告訴我,讀了我的作文,她熱淚盈眶。
在那篇文章里,我寫的是我的媽媽。
我媽出生在一個國民黨高官的家庭。1949年以前,她是人人羨慕的“趙家二小姐”。七八歲的年紀,她就跟著大人坐著軍用專機,在不同城市間飛來飛去。剛過十歲,長輩的副官就手把手地教她自己開吉普車,在城里四處轉悠。
然而,對共產主義的虔誠信仰讓年輕的她成了一名忠誠的共產黨員。她說服和她一起留在上海的外祖母,寧愿自己吃“雪里蕻泡飯”,也要捐出價值不菲的房產和金條;她帶領身邊的黨員和團員在“美帝國主義和蔣匪”轟炸上海的發(fā)電廠時,即便被大火點燃了頭發(fā)、燒光了眉毛,也堅持救火,絕不撤離……
然而,各種政治運動的陰云很快開始彌漫?!拔母铩逼陂g,我媽最終沒有幸免于難。那時,她已經在中國人民大學教書。作為有著海外關系的國民黨后代,她理所當然地被打成了“里通外國”的“反革命”。
在那段顛倒黑白的歲月里,我媽曾經在萬人大會上被當眾毆打批斗,還曾經被關在牛棚里,喪失自由。對于那不堪回首的十年,我媽很少提及,即使說起了,也是輕描淡寫,一帶而過。但是,對于艱難歲月中的親情、愛情,她卻一再提及。
我曾經問她,那些沒有光明、沒有希望的日子,她怎么度過?
她淡然一笑,說:“還有你爸爸,還有你姐姐和哥哥,為了他們,我也得活下來。”
我媽不止一次地告訴我,即使是在眾叛親離,甚至連她的家人也勸我爸和她離婚、劃清界限時,我爸對她始終不離不棄。我媽被隔離審查時,我爸專門托人送進去一瓶她最愛吃的辣椒油,瓶底隱藏著一張紙條,疊得小心翼翼,上面有我爸親手寫的十個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笨吹侥切┦煜さ淖舟E,我媽淚流滿面。她把字條藏在貼近心口的內衣口袋里,每當夜深人靜,就會一次次拿出字條,在月光下看得出神。
重新站上講臺后,她依然是最好的老師。那時,她和我爸說得最多的就是:“耽誤了太多時間,現(xiàn)在一定要把荒廢的光陰都補回來!”于是,多教學生、教好學生的想法成了我媽最想實現(xiàn)的愿望。在我們家狹小的空間里,爸媽用舊床板搭起兩個“寫字臺”。每天晚上,我媽總是會和我爸一起坐在昏暗的燈光下寫講稿,做研究,直至深夜。
記得我六歲那年冬天,一個下雪的傍晚,我姐接我從幼兒園回家,遠遠的,就看到一個人跪在我家門口的臺階上。從他身邊走過,我悄悄問我姐:“這是誰???”
我姐故意大聲說:“他是壞人!別理他!”
回到家,我不敢多問。終于,外面響起了我媽的腳步聲。我飛奔過去,打開家門,看到我媽一臉淚水,攙扶著那個早已凍僵的“雪人”,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向家里。
后來我才知道,那人是我媽的學生。就像“文革”中千千萬萬的故事一樣,面對威逼利誘,他違心地寫了我媽的大字報,又捏造了我媽“反動言論”的書面材料。那天,他是來請罪的。
對所有揭發(fā)檢舉過她的學生,我媽的心里都沒有一絲怨恨。她總是說:“他們那時都還是孩子……”她用愛寬恕了所有帶給她苦難的人。
多年后,我問我媽,她是否曾經后悔沒有去臺灣享受“趙家二小姐”的榮華富貴?每每此時,我媽總是一笑而過:“我要是去了臺灣,就遇不到你爸,怎么會有你啊?”
(摘自《墨跡》長江文藝出版社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