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爾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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構(gòu)成明清徽州名族的諸種因素
馮爾康
摘要:明清時期徽州名族的構(gòu)成、延續(xù),是致力于文化教育,造就仕宦紳衿,在他們主導下實現(xiàn)宗法性倫理,又得力于賈而好儒的徽商的經(jīng)濟支持,進而建立符合主流社會要求的孝友睦族睦鄰人際關系,建設族內(nèi)和社區(qū)公益事業(yè),穩(wěn)定區(qū)域社會秩序;以文化學術的杰出貢獻而提升自身素質(zhì)和社會知名度,堅持良賤不婚原則而保持名族聲譽,并在族內(nèi)、族際紛爭刺激下努力克服自身機體內(nèi)的贅瘤而持續(xù)發(fā)展。
關鍵詞:名族;宗族;俗美;職役;紳商;嚴良賤;徽州;徽學
明清徽州名族在中國宗族史上頗具特殊性,筆者認為它是中古士族的遺緒*士族遺緒,不只是徽州名族,其他州郡或亦有之,如江南蘇、松、常諸府的望族。不過徽州名族可能更為典型。。名族歷史源遠流長,具有人口多、世代長、重文化、多紳衿、睦族睦鄰的特點;凝聚力強,關注族內(nèi)、社區(qū)建設,社會秩序穩(wěn)定;為社會貢獻人才,是文化教育事業(yè)發(fā)展的一種力量。全面論述明清徽州名族是大題目,筆者另有考察,這里僅僅論及構(gòu)成明清徽州名族的諸種因素,以明了它長期存在的原因,在一定意義上說也是對徽州名族的特點有所說明。
明清時期徽州名族的構(gòu)成、延續(xù),是致力于文化教育,造就仕宦紳衿,在他們主導下實現(xiàn)宗法性倫理,又得力于賈而好儒的徽商的經(jīng)濟支持,進而建立符合主流社會要求的孝友、睦族、睦鄰人際關系,建設族內(nèi)和社區(qū)公益事業(yè),穩(wěn)定區(qū)域社會秩序;以文化學術的杰出貢獻而提升自身素質(zhì)和社會知名度,堅持良賤不婚原則而保持名族聲譽,并在族內(nèi)、族際紛爭刺激下努力克服自身機體內(nèi)的贅瘤而持續(xù)發(fā)展。
一、致力于培養(yǎng)仕宦科舉人才并由其營造俗美聲譽
明代后期,歙縣祊塘吳氏感到社會地位在下降,但是覺得有希望,因為有先人的良好基礎,善繼善述,就會通過科舉再發(fā)達:“今雖不能科甲以榮門,即共今日之裔而要其后日之成,將來斯文萬萬不可勝計者,端有以默定其必然者矣?!?戴廷明等:《新安名族志》,朱萬曙等點校,合肥:黃山書社,2004年,第373頁。下引該書,間或隨文夾注??婆e出仕者光宗耀祖,是營造和確保名族地位的重要因素。
(一)利用集體力量培養(yǎng)家族人才及途徑
名族多設立書院學塾,用集體力量,或已經(jīng)成為仕宦者的社會影響力和財力,或商人的資財開辦族學*為省篇幅,沒有具體交代名族所建立的學塾、書院名稱及情況;基于同樣原因,后文對祠堂、族譜的興修以及文化學術成就的具體內(nèi)容,均未詳加說明。。辦學目標是育人:學會做人,養(yǎng)成正人,謀取功名。歸根結(jié)底就是培養(yǎng)科舉人才,出仕做官,為此而有相應的教學內(nèi)容與方法。
休寧茗洲吳氏規(guī)定,兒童入學要舉行釋菜禮,以懂得尊師重道。這是從形式講,至于學習內(nèi)容,“須多讀經(jīng)書,師友講究,儲為有用,不得冒名鮮實,不得紛心詩詞及務雜技,令本業(yè)荒蕪”。家塾中應研討“實心正學……二三同志虛心商兌體驗,庶有實得”。特別要學習朱熹著作和理學思想:“我新安為朱子桑梓之邦,則宜讀朱子之書,服朱子之教,秉朱子之禮,以鄒魯之風自待,而以鄒魯之風傳之子若孫?!?吳翟:《茗洲吳氏家典》卷1《家規(guī)》,雍正十三年刊本;馮爾康主編:《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上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19頁;《茗洲吳氏家典》李應乾《序》。即要求子弟研習以經(jīng)書為內(nèi)容的正學,不得分心于雜學,唯因正學有益于科舉,而雜學妨礙正學??兿獤|關馮氏強調(diào)品德教育:“稍識字義,即宜以《小學》、(明代侍郎呂坤)《呻吟語》、(乾隆朝協(xié)辦大學士陳宏謀)《五總(種)遺規(guī)》及先哲格言等書,常常予之觀看?!迸c吳氏一樣反對子弟雜學:“彈詞、小說最壞心術,切勿令其入目,見即立刻焚毀,勿留禍根。”*馮景坊等編輯:績溪《東關馮氏家譜》卷首上《馮氏祖訓十條》,光緒二十九年活字本,《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上冊,第706頁。各個名族均關注于品學兼優(yōu)?!芭e業(yè)發(fā)圣賢之理奧,為進身之階梯”,是其時人們的共識,茗州吳氏就希望子弟中有人能學出來,通過科舉進身:“培植得一個兩個好人作將來???,此是族黨之望,實祖宗之光,其關系匪小?!?《茗洲吳氏家典》卷1《家規(guī)》,《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上冊,第697頁。績溪城西周氏設置文會上京戶,同樣是深明此意:“自是大比之歲,賢能有書,后起者骎骎日上,將來匯征之吉,正未有艾也?!?周赟等修:《績溪城西周氏宗譜》卷20《文會》,光緒三十一年敬愛堂木活字本,《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上冊,第437頁。休寧葉亨建書院,聘請塾師教育子弟,他的家臨近書院,因自號“泮東居士”(《新安名族志》,第421頁),熱切期望就學的子弟能夠游泮水,獲得功名。
(二)科舉仕宦者眾多,官員遍布朝內(nèi)外
明清時期,徽州舉業(yè)興旺,中甲科乙科者眾多,因而官員甚夥,令人矚目。以明代中后期的歙縣為例,許承堯輯錄其時與京師歙縣會館有關的京官,有嘉靖進士、武英殿大學士許國,進士、兵部左侍郎汪道昆,進士、戶部侍郎方宏靜,進士、禮部右侍郎張一桂,進士、南戶部侍郎吳中明,進士、工部左侍郎畢懋良,進士、戶部尚書程國祥,等等。他又說:“吾歙京朝官,以晚明為極盛,見于前卷所錄歙館捐冊中。其同時以進士官部曹及守令者約三十人,尚未及錄。此誠他縣所希。”弘治間程敏政匯集的《新安文獻志》,萬歷四十二年(1614)重訂本的加工者,計有光祿寺少卿洪文衡、監(jiān)察御史畢懋康、刑部主事吳國仕等九位徽州人京官*許承堯:《歙事閑譚》,李明回等點校,合肥:黃山書社,2001年,第345~347頁、355頁、842頁。下引該書,間或隨文夾注。,可見其時徽州京官之多。再以明代歙縣岑山渡程姓科舉中式、出仕者為例:程材,弘治九年(1496)進士,汀州府推官,著有《三禮考訂》《憂時奏議》;程廉,嘉靖四年(1525)鄉(xiāng)薦文魁,著有《易義補說》;程默,嘉靖四年經(jīng)魁,任紹興府同知;程然,正德十一年(1516)經(jīng)魁;程烈,嘉靖八年(1529)進士,工部主事,著有《水部集》(《新安名族志》,第39頁)。一個村落短期內(nèi)產(chǎn)生多名科舉人才,令人矚目。
清代的徽州,有“連科三殿撰,十里四翰林”之說。殿撰是狀元首任官職,有三殿撰,即有三名狀元,為乾隆三十六年(1771)休寧人黃軒,三十七年(1772)歙縣人金榜,四十年(1775)休寧人吳錫齡。四翰林,都是歙縣人,為同治十年(1871)進士榜之巖鎮(zhèn)洪鑌、鄭村鄭成章、潭渡黃崇惺、西溪汪運錀,四人居處相距不過十里,同科為庶吉士(《歙事閑譚》,第355~356頁)。
清代的歙縣官員,許承堯在《歙事閑譚·清代歙京官及科第》中著錄北京歙縣會館觀光堂題名榜,羅列甲科名單及其官職。以官職而言,大學士有四:徐元文、程景伊、曹振鏞和潘世恩;尚書七人:徐元文、徐乾學、程景伊、曹文埴、曹振鏞、潘世恩、吳椿;侍郎二十一人,都御史七人,內(nèi)閣學士十五人。以科第而言,狀元五人:徐元文、金榜、潘世恩、洪瑩、洪鈞;榜眼二人:江德量、洪亮吉;武榜眼一人:鮑友智;探花八人、傳臚五人、會元三人、解元十三人(《歙事閑譚》,第348~355頁)。在大學士四人中,曹振鏞是歙縣人,徐元文著籍蘇州昆山,程景伊籍貫常州陽湖,潘世恩籍屬蘇州吳縣,后三人是祖籍徽州。據(jù)許承堯著錄的名單,筆者統(tǒng)計清代歙縣科舉出仕的京官、進士人數(shù),進士296人,歙縣籍127人,占總數(shù)的42.84%;徽州府之外籍貫169人,占總數(shù)的57.16%。著籍他鄉(xiāng)的原歙縣人,究與著籍本縣者有別,這是應當注意到的,不過著籍他鄉(xiāng)者對歙縣仍然認同,如洪亮吉,常州陽湖籍,乾隆五十五年(1790)榜眼,他的一甲二名及第匾懸掛在歙縣洪源洪氏祠堂;隸籍揚州江都的貢生、經(jīng)學家汪中,原籍歙縣古唐,手書自號“古唐倦翁”(《歙事閑譚》,第18頁)。他們不忘本根,保持著與故里的聯(lián)系,許承堯?qū)⒓募幍倪M士、大臣計算在歙縣之內(nèi),有某種道理。歙縣有三名狀元和以百數(shù)計的進士,表明它是科舉發(fā)達大縣,正是名族重視教育、著力培養(yǎng)人才的結(jié)果。
(三)官紳衿士惇倫彝,教育族人形成美俗
官員紳衿向族人施行教化,有三種方法,一方面是以自身的行為實現(xiàn)宗法性倫常,即用自家的行動感化族人,跟著他做人行事;另一方面是制定家訓、族規(guī),教育并強制族人遵行;再就是利用族人集會宣講倫理。這三個方面,使得族人自覺自愿或半自覺自愿按照倫常去為人做事。
名族建宗祠、修祖墳、撰家譜家訓、訂族約者,多有從秀才到進士的功名,或是無功名的讀書人,他們做這些事情,是實踐自身的理念,并以此帶動族人。修譜立家規(guī)的程昭,十四歲中秀才,以“博學行義,蜚聲庠序”。成化十年(1474)參加廷試,而乃兄病故噩耗傳來,考慮母親年逾八旬,急需侍養(yǎng),遂放棄考試,朝廷特授予文林郎,返鄉(xiāng)侍親。母歿,哀泣逾越常人,“族黨稱其孝”,學府將其事跡上報。他以身作則,不忘從事宗族倫理建設,“立家規(guī)以訓子姓,輯宗譜以教族屬”。他在董干建宗祠,祭祀程靈洗等先人。他的事跡被傳播。他是實行宗法性倫理的典范,又用建造宗祠帶動族人參與宗族活動,用立家規(guī)、修宗譜教忠教孝。其他人雖不像他那樣典范,但多系注重自身修養(yǎng)的有學行之人。程資,正德十二年(1517)進士,福州按察司副使,撰著家族文獻《程氏支派譜》之外,著有《朱程問答》《尊德性齋集》。由書名可知,他篤信程朱理學,并身體力行。蔣貫,嘉靖八年(1529)參加廷試,南京戶科給事中,“居家倡義”,率眾建祠之外,捐田數(shù)畝助祭,“示孝思也”。江山,庠生,“篤志理學”,著《敦俗禮教》《家譜集》。一些沒有獲得功名的讀書人,如吳還,“性至孝,善屬詩文”,修復祖墳,建宗祠,定宗約,并有修渠筑路善行*《新安名族志》,第61頁、74頁、597頁、537頁、368頁。。
許多家族設有族講,由有功名的人、讀書人宣講倫理教材,令其深入人心。績溪仙石周氏每年正月族人聚會,由讀書人宣講族譜所錄祖訓家規(guī),男女族人都要出席聽講,接受倫理教育,以便懂得如何做人,如何防范不良行為的發(fā)生*績溪《仙石周氏宗譜》卷2《凡例》,宣統(tǒng)辛亥善述堂刻本,《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下冊,第1825~1826頁。。婺源長溪余氏利用新年祠堂祭祀宣講祖訓:“每歲正旦集長幼,序行第,慶賀神主,次敘團拜之禮。族長開讀祖訓,幼輩拱聽于階下,實有益心身之語也?!?余章耀等修:《婺源長溪余氏正譜》卷首《祖訓》,道光二十八年寶善堂刊本,《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上冊,第423~424頁。
官紳、書生以建祠、修譜、族講凝聚族人為一個群體,從而明晰族人之間的昭穆關系,又以祖訓族規(guī)闡明禮法,以便族人依禮法相處,同時以自身的孝行、善行,為族人仿行的榜樣,以期族人在思想上和行動上做到尊祖敬宗、尊卑有序、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使族人和睦相處,令仁興義讓,形成修美的社會風氣。他們在族內(nèi)確實起到了化民成俗的作用。許多記載說到風俗變化的事例,如黟縣余允恭立家規(guī),“遵用文公《家禮》,俗多化之”。歙縣吳貴,“孝友無雙,表正風俗”。建宗社祠宇的方瑗,為人“果斷公直,俾鄉(xiāng)黨不祀于有司,撫恤孤寒,故內(nèi)外均仰其德化”*《新安名族志》,第151頁、371頁、108頁。。所謂化俗、正風俗,是說感化族人自覺擯棄不規(guī)范的俗禮,去掉不文明的野禮,實現(xiàn)主流意識的禮儀,特別是宋元以來流行的朱熹《家禮》。如此整齊風俗,促使“俗美”*“俗美”,出自明朝人所作的《陳俗》:“族必有俗,族之大小惟視其俗之如何。俗美矣,即有小族亦可言大;俗不美,即有大族乃所以為小,大小之分不系乎人力之眾寡厚薄,而系乎其俗?!鞭D(zhuǎn)引自常建華《故家文獻:程敏政的宗族論與人才觀》,《安徽史學》2013年第1期。成為主流,族人遵守禮儀,講求公共道德,孝行善行形成風俗。
化俗,正人君子的感化作用,還要借助許多民人易于接受的方法,將禮儀倫理簡單化、具體化為一種易于理解、便于記憶的話語。歙縣程昂,是“篤于孝友,父疾三月,衣不解帶”的孝子,他亡故當天,程新菴祭奠詞云:“孝友為家庭之準,信義為鄉(xiāng)閭之珍?!?《新安名族志》,第29頁)把做人準則歸結(jié)為四個字,在家內(nèi)講究“孝、友”,在社會注重“信、義”。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家庭就會和睦興旺;在社會講誠信義讓,受人尊重,大家都如此,人人歡欣,社會就欣欣向榮。簡單化、具體化,令人易于記憶,便于踐履。
通過多種方式進行教化。用實物進行教育,即為一種常見方法。實物有祠、墓、匾、圖。黃氏在歙縣潭渡有孝子祠,崇祀見于《新唐書》的孝子黃芮。此祠遲至成化年間(1465—1487)才建造,為的是用祖先的孝行教育后人行孝*《歙事閑譚》,第326頁;《新安名族志》,第153頁;黃芮因割股療親而“名在國史”,《新唐書》卷195《孝友》,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577頁。。孝子廬墓,有的繪制圖畫,長期保存,用為名族教育資源。休寧江村洪氏有先祖洪子劬廬墓圖,明清之際徽州知名人士為之題詞者甚多??滴跏迥?1676)進士、給事中許承宣題詩,有句“鄉(xiāng)國尊至行,芳聲動天地”,說明廬墓的孝子在郡國受到高度的尊敬,人們謳歌孝行之聲動達天地。他見畫面人物形象,追慕古人高風亮節(jié),感動得涕淚橫流——“想見古人風,展卷紛涕泗?!?《歙事閑譚》,第212頁)洪氏以有此先人而自豪。
教化是說理性,令人自覺實行,然亦輔助以強制性,即使不那么情愿也要執(zhí)行。如宗族干預族人喪葬,要求按服制舉行喪禮。若家庭有人亡故,應報告族長、房長,以服長為喪主。所謂“赴狀推服長為喪主,得長長親親之義”(《歙事閑譚》,第608頁)。關于強制性的族規(guī),后文將有較多說明,此間從略。
教化,一經(jīng)被人接受,見諸行動,世道風行良善美俗,人就成為“正人”,更涌現(xiàn)大量被人稱道的善人、義民、義士、君子。
(四)名族社區(qū)的良風美俗受到官府和民間贊揚
官府通過給予榮譽的方式對名族進行贊賞,對個人表現(xiàn)在聘請為鄉(xiāng)飲賓,列名旌善亭,豎立牌坊,獎予匾額;對集體則是為村落命名。歙縣程宗儀以賑饑被旌表為“義民”,屢次聘為鄉(xiāng)飲賓。同族程宜,被有司旌名“善人”。績溪張鎮(zhèn)夏,有功于改建廟學,聘為鄉(xiāng)飲賓,錄名旌善亭。宋代,遷居表里的第二代程仁真,好善樂施,輸粟供軍需,朝廷征授迪功郎,力辭不就,遂表其閭?!氨砝铩贝宓牡妹驮从诖?。國子助教程安仁在南宋初年遷居婺源縣東,其子程文謀“捐劑施貧,眾賴全活”,邑宰許應隆表所居為“種德坊”。這就是種德坊名稱的來源*《新安名族志》,第38頁、346頁、24頁、73頁。。受表彰的名族及其成員,無不以為人正直、義舉多端而名著鄉(xiāng)里,這是受旌表的名族及其個人的榮耀,也是社區(qū)的美談。
各名族成員之間,即所謂鄉(xiāng)人、里人、鄉(xiāng)鄰,對他族成員的楷模行為和義行有著敬佩、認同的感情與見解。歙縣表里程敬宗,巨富好禮,民諺云“西鄉(xiāng)大戶程敬宗,無官自有祿千鐘;不求不忮且謙恭,我輩何誰步其蹤”。歙縣褒嘉坦程富亮、德甫兄弟,遇荒年,對凍餒求貸者,不要借券即施以錢米,“鄉(xiāng)鄰稱其義”。歙縣方元俊、元杰、道容、道德,倡建宗祠,聯(lián)屬睦族,立家規(guī),里人稱他們?yōu)椤八木印?《新安名族志》,第25頁、27頁、111頁。。
要之,宗族以集體的力量、官紳富人用個人的財力興辦族學,涌現(xiàn)眾多功名人士,為官作宦,或為隱逸,運用儒家倫理特別是以朱子《家禮》施教;接受教育的族人依據(jù)禮儀行事,令鄉(xiāng)里成為禮儀之邦,被官府和民間雙雙認可。名族,不是自封的,是以其內(nèi)部建設的完善,行為符合主流社會倫理道德要求,而成為名副其實的名族。
二、名族在社區(qū)建設中提升自身品質(zhì)
名族著力進行族內(nèi)外農(nóng)田水利、道路橋梁建設和救助活動,盡力捍衛(wèi)鄉(xiāng)里,承應職役,在社區(qū)建設中提升自身品質(zhì)。
(一)從事族內(nèi)外農(nóng)田水利道路橋梁建設和救濟活動
名族成員個人出資修渠、筑堰,或者向縣衙建議興修水利,得到批準,出任督工。所有河渠堤壩堰塘修竣,與他人共享,以利農(nóng)田灌溉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
交通事業(yè),即使在封閉的農(nóng)業(yè)社會,也為經(jīng)濟發(fā)展和民眾生活所必需。名族開鑿山麓為通衢,設渡口渡船及維修產(chǎn)業(yè),建橋梁,筑路亭,便利行旅。
設置義莊、義田、義宅、義倉、義冢,以長期施善;另有臨時性的賑濟,施粥施糧,治病施藥,施棺收骨。施行對象既有族人也有鄉(xiāng)鄰,長期性的救助多是面向族親的。義行,直接關系族人、鄰人的生命和生存,同時有助于形成良好社會風俗。鑒于下文將具體述及徽商的義行,這里不必征引各項事例。
(二)捍衛(wèi)鄉(xiāng)里
一個地區(qū)不可能長期無動蕩、無戰(zhàn)事,全國性戰(zhàn)亂、鄰近地方騷亂會波及徽州全境或局部地區(qū)。面臨此種局勢,徽州名族多組織武裝,捍衛(wèi)鄉(xiāng)里。其實,徽州兩位地方英雄和神靈程靈洗、汪華都是因保境安民而被民間崇拜和歷朝肯定的,可以說徽州名族有自行保衛(wèi)家鄉(xiāng)的傳統(tǒng)。是以乾隆、嘉慶間先后印行的歙縣人江登云、紹蓮父子的《橙陽散志》說:“武勁之風,盛于梁陳隋間,如程忠壯、汪越國,皆以捍衛(wèi)鄉(xiāng)里顯?!?《歙事閑譚》,第602頁)
元末大亂,徐壽輝部至徽州,程太乙聚眾保鄉(xiāng)里,擊退敵軍。為防備敵軍再至,且耕且守。明朝建立,旌表為“褒嘉里”。這就是褒嘉坦名稱的由來。同時期,歙縣方義遠,“領袖鄉(xiāng)里,捍御群盜,人藉安寧”。祁門左田黃汝賢,“殺紅巾軍,宅被焚,卜居和村”,后裔復遷左田。婺源汪叡,“元季與弟同起鄉(xiāng)兵保州里”,明朝召用為左春坊左司直郎。休寧程興,集義兵保障鄉(xiāng)里,明朝授予將仕郎。明代中期,績溪許本玉因毗鄰的浙江地區(qū)有戰(zhàn)事,被官府委任防御,乃晝夜巡邏,境內(nèi)安寧*《新安名族志》,第26~27頁、111頁、179頁、219頁、58頁、480~481頁。。明末戰(zhàn)亂,黟縣鶴山李氏邀集松嶺、榆村、湖洋川等村莊四十余姓,組成“六關”,“聯(lián)眾姓以資捍衛(wèi),即古者守望相助之意也”*李世祿纂:《黟縣鶴山李氏宗譜》卷末《添祥公會序》,1917年木活字本,《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下冊,第1929頁。。太平天國戰(zhàn)爭中,徽州受戰(zhàn)禍破壞極其嚴重,清軍與太平軍對壘,民間組建鄉(xiāng)勇參戰(zhàn)。如咸豐三年(1853),歙縣諸生鮑宗軾出私財,組織、訓練鄉(xiāng)兵二百人,駐守西干。績溪人吳定洲組織“義練”軍,歸附清軍指揮,“遇賊戰(zhàn),頗有功”,親自“舉大刀往來馳突,斃賊甚多”(《歙事閑譚》,第638~641頁)。名族及其成員捍衛(wèi)鄉(xiāng)里,一定程度上保障了社區(qū)的安寧,為族人鄉(xiāng)人的安居樂業(yè)創(chuàng)造了條件。
(三)擔負職役
明清時期,職役主要是教化功能的鄉(xiāng)約和治安職能的保甲,明代另有賦役系統(tǒng)糧長制,為納糧多的富民專差。此外,政府工程也簽派富人督辦。名族成員多承擔工程督造、糧長和鄉(xiāng)約,恪守職責,為官府盡責,受地方官欣賞。
為振興文教,多人參與學宮的營造和維修。黟縣汪天賜、天生六兄弟督造黟縣黌宮,被舉為鄉(xiāng)飲大賓。婺源汪立,以才德受縣官信任,命督造文廟,連續(xù)30年被舉為鄉(xiāng)飲大賓。休寧程良,督造儒學,受聘鄉(xiāng)飲賓。績溪縣城吳祐孫,洪武間捐田七畝,增建儒學。程瓚督建休寧鼓樓,“公誼膺賞”,為鄉(xiāng)飲賓。黟縣許復昇有才干,陳縣令聘任督理廉惠倉,頗有業(yè)績,受到張知府嘉獎。祁門程珊,奉公守法,縣令用其董理賑務,“所活甚眾”*《新安名族志》,第241頁、224頁、62頁、415頁、62頁、480頁、81頁。。
糧長制,按照制定者明太祖的說法是讓“田多的大戶管著糧少的小戶”*《大誥續(xù)編·水災不及賑濟第八十五》,《續(xù)修四庫全書》第862冊,第304頁。。每納糧一萬石左右為一個糧區(qū),納糧多者推舉糧長,由他們代替政府收稅,并將稅糧解送京城——南京,以此保證如額如期征稅。徽州名族的富人根據(jù)制度要求,充當糧長。洪熙元年(1425)有司僉點糧長,所謂“稅甲一鄉(xiāng)、德冠眾庶者方任其役”,休寧北村保民推薦程仲芳。他出任后,守法奉公,官員視之為賢明之士。休寧仙林程端甫,洪武四年(1371)為鄉(xiāng)約正,孫程員興充任萬石長,以義行聞于戶部,賜冠帶,辭而不受。婺源新溪萬石長程順同,督運稅糧到南京,士大夫見其儒雅,贈以詩文。婺源施村萬戶長施坰,代貧戶輸納錢糧。休寧資口嶺朱榮,為徽州六縣的總糧長,“服勞國事,官稱其能”*《新安名族志》,第58頁、64~65頁、76頁、679頁、440頁。。
名族成員進行的地方水陸交通建設,本是政府職能范圍的事務,所以實質(zhì)上是代替辦事;富民充當職役,為官府效勞,在經(jīng)理的公務中,有的是興文教、辦救濟,以至代替貧民納糧,都是為地方做事,是服務桑梓,還免得不良人員充當職役,假借名目魚肉鄉(xiāng)民,所以最終得益者是族人鄉(xiāng)人。宗族之成為名族,不僅是內(nèi)部建設完善,為他族楷模,理應提高要求,對地方事務做出貢獻,從事公益事業(yè),使所在地區(qū)有美好環(huán)境,使族人與他人和好相處。因此,對社區(qū)的建設,正是名族提升自身素質(zhì)的應有內(nèi)容;建設有成效,宗族才能真正成為名族。
名族進行族內(nèi)、社區(qū)建設,完善了自身,也是為社區(qū)確立社會秩序。王日根曾寫到:“素行善事的家族,包括建設橋渡路井、學校書院、救濟守御、水利事業(yè)等,可以減輕政府社會管理的負擔,通過民間自我管理實現(xiàn)社會秩序的有序化?!?王日根、曹雯:《秩序的確立:〈新安名族志〉的編撰與意義》,《安徽史學》2009年第1期。說得很好,不再贅言。
三、名族成員文化貢獻、明清之際思想活躍與樹立家族名聲
徽州名族成員在文化學術領域有著杰出的貢獻,在晚明士人結(jié)社風潮中,徽州士人積極參與,政治思想活躍,大大地樹立了家族名聲。
(一)明清之際政治思想活躍的文人結(jié)社
明代后期,士人結(jié)社風行,幾乎流被全國,而以江南地區(qū)為盛,徽州士人多參與其間,并自行建立以徽州人為主體的團體。所結(jié)社團,在明清易代之際頗有政治傾向——思明反清,顯現(xiàn)漢民族氣節(jié),金聲、江天一舉兵抗清就不是偶然出現(xiàn)的了。
明末具有政治色彩的社團,以活動在江南、反對閹黨的復社名氣最盛,主事者為蘇松人,徽州士人投入。崇禎十一年(1638),南京出現(xiàn)聲討閹黨余孽阮大鋮的浪潮,吳應箕起草的《留都防亂公揭》,眾人簽名,徽州吳名世、吳霖、吳聞禮三人響應,列名其間。《復社姓氏錄·前錄》有徽州15人名錄其中,為吳德鑒、程允晉、朱泰陽、黃鼎、殷周祚、汪調(diào)鼎、吳聞禮、吳文英等。出現(xiàn)在《復社姓名·后錄》的有28人,為吳中、汪靈承、鮑太庚、黃汝瑚等。列名《復社姓氏錄·補錄》的21人,有吳霖、項時琦、汪沐日、江天一(文石)、許芝(應為許楚)等。復社成員鄭為虹,歙縣人,居揚州,明朝浦城令,在仙霞關為清軍所害。成員汪沐日,歙縣人,崇禎六年(1633)舉人,兵部武選司主事,明亡后到福建為僧。江天一,諸生,參加復社之外,另與汪氏族人結(jié)古在社,與程氏族人結(jié)同言社。順治二年(1645)金聲抗清,江天一為參事。及至兵敗城破,金聲因江天一有老母,令其逃亡。江天一回家拜別母親、祖廟后,追隨金聲,謂共事者應始終如一。被俘至江寧,猶作家書慰問母、弟,而后慷慨就義*《歙事閑譚》,第1016~1017頁、188頁、429~430頁、176頁、179頁、183頁、270~271頁。。
徽州人在本地組織社團。白榆社,原本是侍郎汪道昆組建的文人社團,進入清朝以后,著作《青巖集》《遺民集》等書的復社成員許楚(1605—1676)于順治十一年(1654)重構(gòu)白榆社,作詩《甲午七夕偕舊游諸子重修白榆社事分得七言古體》,寫道:“皇家養(yǎng)士三百載,儒術鼎盛神宗朝。嘉隆之間奠蓄泄,昆侖劈破爭嶕峣。其時得士比漢武,婁江濟南持斗杓。中原壇坫推七子,儼追大歷如承蜩。……天下憐才號無匹,太函一顧身扶搖。歸來開社白榆麓,名流麟至紛舟軺?!?《歙事閑譚》,第175~176頁、278~279頁、1051頁。講述明代中后期文壇雅事和汪道昆創(chuàng)白榆社史之外,對明朝流露出歌頌、懷念態(tài)度。
結(jié)社是士大夫的活動,參與者是名族成員,比如吳氏在明代是最富有的家族(下詳),在朝為官者多,參與復社活動的也多。
(二)文化學術的高度成就
明清時期徽州人的學術造詣與工藝制作成就,有四個特點:其一,多學科全面發(fā)展。以近現(xiàn)代學科分類說,徽州學人對哲學、文學、藝術、史學、方志學、考古學、文獻學、圖書館學、工藝美學及數(shù)學、天文學、醫(yī)學等領域,即人文學科、自然科學、醫(yī)學和工程科學,都有涉獵,均有成就。這就充分表明徽州是文化名郡,在全國的府郡中,躋身于南北二京、蘇州、松江、常州、揚州、杭州等文化名城之列。其二,有在全國學科中占據(jù)重要地位的學派,就是經(jīng)學中的皖派(徽派),成為清代漢學發(fā)展到高峰期的標志,還與吳派共同促成揚州學派的誕生。詩賦中有新安詩派。地方文獻的建設,如《新安文獻志》《新安名族志》,在全國同類題材、體裁文獻中都是少見的,彌補了這種類型圖籍的缺略。其三,在地位不張的學科中,徽州學人占有一席之地,像醫(yī)學能有“新安醫(yī)學”,書畫界有“新安畫派”,制造業(yè)的精品徽墨、歙硯、徽盤,無不非常難得。又如戲劇界的徽班進京。其四,名族中的紳衿、紳商是徽州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促進者。各個學科中的研究者、著作家,不只是個人行為,是名族高度重視文化的風氣使然,是家族傳承,所以醫(yī)學中不乏良醫(yī)世家。
名族成員活躍于文化學術領域,多方面做出獨特貢獻,在結(jié)社、在政治生活中經(jīng)受磨煉,鍛煉品格,展現(xiàn)高風亮節(jié)。他們的行為與業(yè)績提升了本族聲譽,同時打造徽州文化之鄉(xiāng)、東南鄒魯?shù)男蜗蟆?/p>
四、徽商睦族惠鄉(xiāng),光大宗族以及徽州
俗話說“大徽州小徽州”,徽州之所以稱“大”,乃因“無徽不成鎮(zhèn)”,徽商和徽州人官員學者光大了地理范圍的徽州概念?;丈讨杂羞@么大的影響,這么大的神通,除了富可敵國的財力,更在于賈而好儒,亦商亦官亦學,聲名廣被;也在于他們睦族惠鄉(xiāng),無后顧之憂,得以全力謀求事業(yè)的發(fā)展。這里不必多講徽商史,重點觀照其對母族母邦的回饋,明其對家族、故里及所在地建設的巨大作用。
(一)亦商亦官亦文亦學的徽商
《橙陽散志》說出徽州人經(jīng)商原因及經(jīng)營地域之廣與從業(yè)者之眾:徽州“田少民稠,商賈四出,滇、黔、閩、粵、豫、晉、燕、秦,貿(mào)遷無弗至焉,淮、浙、楚、漢,其邇焉者矣”。徽商在明朝前期業(yè)已興起,中葉以后有較快發(fā)展,“自國(清代)初以來,徽商之名聞天下”(《歙事閑譚》,第601~603頁),康乾時期達到鼎盛。徽商經(jīng)營的主要是鹽、茶、木及典當業(yè)。鹽業(yè)列首位,以經(jīng)營淮鹽、浙鹽為主。
徽商中有許多巨富,且多以家族面貌出現(xiàn)。歙縣人、萬歷間太常寺卿吳士奇《征信編》寫道:“吾縣多富賈,我吳宗亦稍自給?!鼑写笠?,宗人有持三十萬緡佐工者,一日而五中書之爵下。嘉、隆以來,淮海以南,富于財者,賈則山西高氏、宋氏、韓氏,歙縣吳氏、汪氏,田則三吳徐氏、楊氏、董氏,迭為消長云?!?《歙事閑譚》,第109頁)可知在明代后期,歙縣吳氏、汪氏是全國性的巨商。到清代,巨富為江氏。乾隆間嘉魚縣令、歙縣程塤,了解本鄉(xiāng)及外間情形,說徽州本地人不富有,“所謂素封,皆鄉(xiāng)人之業(yè)鹺于淮南北者”(《歙事閑譚》,第186頁),是淮鹽商人富有。
巨商,仍然屬于商人行列,不過江登云父子敏銳地認識到有的富商已經(jīng)成為“搢紳巨族”。他們在《橙陽散志》中寫道:“商居四民之末,徽殊不然。歙之業(yè)鹺于淮南北者,多搢紳巨族。其以急公議敘入仕者固多,而讀書登第,入詞垣躋膴仕者,更未易仆數(shù),且名賢才士往往出于其間,則固商而兼士矣?!?《歙事閑譚》,第603頁)商人能成為士人,先決條件之一是在外鄉(xiāng)取得商籍、寄籍資格,從而能夠參加科舉,進入仕途,也即“四翰林”之一的黃崇惺《郡志辨證》說的:“吾州人多客游于外,往往即寄其地之籍,以登第仕宦?!?《歙事閑譚》,第585頁)徽商中頗有一些紳商,略舉一二例。
歙縣岑山渡程氏一支,在淮南業(yè)鹽而移居揚州、淮安,形成程氏分支。程大典到揚州江都經(jīng)營鹽業(yè),子程量入(1612—1694)成為一名總商;孫程之韺,亦為總商,捐獻得五品頂戴;曾孫程文正,康熙三十年(1691)進士,工部主事*李斗:《揚州畫舫錄》,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345頁;參閱桑良至《商人、官吏、學者程夢星叔侄》,桑良至博客。,著有《仕莊集》,使得該家族正式進入官紳行列;玄孫程夢星(1678—1747)出生在岑山渡,康熙五十一年(1712)進士,編修,著《今有堂集》《茗柯詞》,延攬文士著述,“為詩壇盟主數(shù)十年”*《歙事閑譚》,第50頁;嘉慶《江都縣續(xù)志》卷6《人物》,第197頁,成文出版社“中國方志叢書”本,華中地方第394號。。程夢星的族侄程晉芳,乾隆三十六年(1771)進士,任職吏部主事、編修,與修《四庫全書》,著《勉行齋文集》《蕺園詩集》《尚書今文釋義》《周易知旨》。袁枚說他“獨愔愔好儒,罄其資,購書五萬卷”*《歙事閑譚》,第52頁、70~71頁;《光緒江都縣(續(xù))志》卷24下《列傳第四下》,“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67,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揚州之岑山渡程氏,還有程嗣立,康熙間諸生,雍正時舉博學鴻詞科不赴(《歙事閑譚》,第50~51頁)。男性如此,女性亦然,揚州程氏女詩人輩出。程碧霞的《看菊有懷》云:“幾日別知己,看花又一年。雖然隔幽谷,長自念岑川?!笔惆l(fā)懷念故土岑山渡感情。程云(?—1770),著有《綠窗遺稿》*傅瑛主編:《明清安徽婦女文學著述輯考》,合肥:黃山書社,2010年,第419~420頁、第425頁。。
李斗《揚州畫舫錄》謂揚州江氏“世族繁衍”*《揚州畫舫錄》,第274頁。。所說的江氏,是歙縣江村江氏在揚州江都落戶的一支,源于江演與兒子承瑜、承玠的移徙。江演,歙縣江村人,國學生,考授州佐,到揚州經(jīng)營鹽業(yè),迅速起家。江承瑜成為一名總商,江承玠入籍江都,步入仕途,任至兩浙江南鹽驛道,成為亦商亦官的家族。而到江承瑜之子諸生江春(1720—1789)接掌兩淮八大總商之時,最為興旺。他“練達多能,熟悉鹽法”,擔任總商40年。乾隆帝南巡,江春屢次接駕,報效極多,得到君主歡心,御駕兩度過其花園,賜御書“怡性堂”匾,賜內(nèi)務府奉宸苑卿、加授布政使銜。江春精于詩,著《黃海游錄》《隨月讀書樓集》。廣結(jié)賓客,建隨月讀書樓,請人選時文付梓行世,名《隨月讀書樓時文》*《歙事閑譚》,第247頁、618頁;《揚州畫舫錄》,第274頁;參閱朱宗宙《略論清代兩淮鹽商江春》,《鹽業(yè)史研究》1991年第3期。。江春堂弟、江承玠之子江昉,候選知府,“性好學,氣度淵雅”,著作《晴綺軒詩詞集》《練溪漁唱》,與江春“同為物望所歸”。江春嗣子江振鴻,乾嘉間候選道,著《鶯花館詩抄》*《歙事閑譚》,第248頁、619頁;《揚州畫舫錄》,第274頁。。在揚州的歙縣江氏尚有江蘭、江闿兩個家族,都出自歙縣江村,似與江春同宗。江蘭之父業(yè)鹽,是富商。江蘭,乾嘉間歷任魯撫、兵部左侍郎;女兒江秀瓊,著《椒花館詩集》*《歙事閑譚》,第247頁、615頁;《明清安徽婦女文學著述輯考》,第454頁。。江闿,康熙二年(1663)舉人,解州知州,著《政在堂文》;子江恂,亳州知州、徽州知府;孫江德量(1752—1793),乾隆四十五年(1780)榜眼,監(jiān)察御史,著作《泉志》*《歙事閑譚》,第246頁、310~313頁、614頁、616頁。。
在揚州的歙縣程氏、江氏,均系鹽業(yè)巨頭,族人中又不乏出仕為官者,多有不同等級的功名,能吟詩作文,是文人,甚而鉆研經(jīng)學、博物學、錢幣學,成為學者,女族人亦以工詩名于世。這樣的家族融合亦商亦官亦文亦學為一體,絕不是單純的商人?;丈藤Z而好儒,已成學界共識,不必贅言,值得注意的是他們是儒家倫理的信奉者和實踐家。歙縣程豪,經(jīng)商于湖北,為人“崇禮讓,尚節(jié)義”,在經(jīng)營地麻城,“遇歲兇欠,設粥濟饑”,金知縣“嘉其行,扁之曰‘賈中儒味’”(《新安名族志》,第21頁)?!百Z中儒味”,值得玩味,表明賈而好儒的商人接受儒家做人倫理并從行動中表現(xiàn)出來。
(二)心系桑梓義舉義行
(三)回饋地方與報效朝廷
徽商同樣關注所居地的經(jīng)濟文化和社會救濟事業(yè)。歙縣方壯福,捐資重建會稽永豐橋,方泰福捐資重建會稽東浦橋(《新安名族志》,第115頁)。明代后期在杭州申請到商籍的歙縣吳憲,與當?shù)刂耸抗步ㄗ详枙?,立期會研討文章。天啟朝宦官當政,各地為魏忠賢建立生祠。杭州魏祠圖謀吞并鄰近的紫陽書院,吳憲令子吳瑗與同學諸生數(shù)百人毀壞其祠,砸碎魏忠賢像,保全了書院。吳憲因此被捕入詔獄。崇禎朝魏忠賢被誅,吳憲得以返回杭州(《歙事閑譚》,第1041頁)。休寧文昌坊程歡,府學生,在湖北行商之處,遇到荒年,死者相見于途,乃買地建義冢收尸安葬,曹知府立碑記其義行(《新安名族志》,第61頁)。
在揚州的徽商,對當?shù)氐幕仞伿嵌喾矫娴模貏e是同報效朝廷的捐獻聯(lián)系在一起,用費巨大。鄭鑒元,輸軍餉一萬兩以上(《歙事閑譚》,第883頁)。業(yè)鹽于淮的原籍歙縣汪應庚(1680—1742),篤于宗誼而外,大力在地方行善。雍正九年(1731)江北海嘯大災,在伍佑、卞倉等鹽場設粥廠賑饑民三個月。十年、十一年,揚州江潮泛濫,民眾逃難,乃出銀安定難民,另運米數(shù)千石發(fā)放。對隨同而來的瘟疫,設藥局為患者治療。十二年(1734)再次運米數(shù)萬石賑饑,從而存活九萬余人。同時運米接濟揚州鄰近的興化、丹徒。用五萬余兩白銀建府縣學宮,二千兩制作祭祀孔子用的祭器、樂器,用銀一萬三千兩為府學、縣學置學田,收租供修繕。出資作士子參加鄉(xiāng)試費用,成為慣例,士人稱為“汪項”。乾隆三年(1738)揚州旱災,眾商捐銀十二萬七千兩,汪應庚獨捐四萬七千兩救災,公家粥廠關閉后,獨設八間粥廠展賑一個月,據(jù)說九百六十四萬余口受惠。七年(1742)維揚水災,汪應庚捐銀六萬。此外還興復平山堂、棲靈寺、慧音寺,修建歐陽文忠祠、五烈祠,增修揚州貞節(jié)祠,設揚州徐寧門外義冢,維修揚州雷塘石橋、儀征育嬰堂,為救生船捐田百畝做維修基金*《歙事閑譚》,第453~454頁;嘉慶《兩淮鹽法志》卷42《捐輸·災濟》、卷56《雜記·橋梁街道、育嬰堂、救生紅船》。。揚州府城水溝淤塞,乾隆二年(1737)淮南總商倡議修浚,休寧馬曰琯自任其住宅所在的廣儲門至便益門段的疏通,其余十四段眾商公修。總商鮑志道重修揚州新城街道*嘉慶《兩淮鹽法志》卷56《雜紀·橋梁街道》。?!八拇笤獙殹敝坏狞S履昂,改揚州虹橋為石橋,其子為蒲筑長堤春柳一段,為荃筑桃花塢一段(《歙事閑譚》,第831頁)。前述宋良銑曾修造儀真南門甃石橋*康熙歙縣《宋氏族譜》卷11《世德·太學生恩授壽官良銑公傳》,《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下冊,第1886頁。。
(四)徽商行義原因與作用
徽商大力支援家族家鄉(xiāng),究其原因,自然有家族、故里觀念因素,不過任何地方在外行商的人都有這種理念,徽商有什么特別的呢?唐力行認為,“徽州是一個宗族世界,宗族文化及其核心新安理學乃是區(qū)域文化的主要特色”。商人經(jīng)營在外,家庭婚姻可能發(fā)生變化,因此要借助鄉(xiāng)黨為耳目和聚族而居的宗族輿論制止妻子改嫁,所以“不惜以重金修纂族譜”及制定家規(guī)。正是這種情形,造成守節(jié)的普遍性,以致徽州才女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道學氣*唐力行、張翔鳳:《明清以來蘇州與徽州婦女的比較》,《徽學》第三卷,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67~90頁;收入《唐力行徽學研究論稿》,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586~610頁。。唐力行道出了宗族文化盛行下徽商因維護家庭需要而特別支持家族的重要因素。此其一。其二,從經(jīng)濟原因考慮,始終保持與故族、故鄉(xiāng)的密切關系,有利于維護本身利益。設若經(jīng)營不利,可以退回家鄉(xiāng),此為留有后路;徽州是名郡、家族是名族,用作社會資源,便利在外地從事貿(mào)易,發(fā)展事業(yè)。即使在經(jīng)商地入籍,也是為科舉考試,謀圖紳、商兩業(yè)的發(fā)達。入籍外鄉(xiāng)的徽商,并不脫離徽州,徽州仍然是他們的根基,他們是兩頭跑,兩頭利益都占著,程夢星、江春本人及其家族成員不就是這樣嗎?!當然,利益都占著,不能白占,對兩邊都要有回報,所以用大量的金錢投向家族家鄉(xiāng)和經(jīng)商地區(qū)的社會公共事業(yè)。其三,是徽商本人故族故鄉(xiāng)的觀念縈紆腦際,以紳商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故土、故人面前,是很榮耀的——榮譽感得到滿足。
商人是徽州公共設施建設和族人救助的主力?;罩萑酥幻曉谕猓峭獾厝朔植磺迨巧谈灰只蚱毡槊窀?,本地人自然清楚,誠如前述程塤所言,不是農(nóng)富而是商富?;罩莸墓菜煌ńㄔO,動輒需銀成千上萬兩,若靠農(nóng)民就難以辦成了。鄭鑒元兩處建設宗祠,置祭田,修族譜,贊助族人婚喪,是大量銀錢促成他的大手筆。佘文義用四千兩銀子建設巖鎮(zhèn)水口石橋,也是財力使然。是商人成就了徽州公共設施和祠堂。
商人義行可以說是一舉三得:有力支援了徽州名族進行內(nèi)部和社區(qū)的建設,光大家族;提升徽州在外地的知名度,維持名郡地位;有益于商人本身事業(yè)的發(fā)展和榮譽。
五、嚴禁良賤通婚維持名族榮譽
徽州世仆制盛行,名族嚴格維系主仆名分,役使奴仆,嚴防良賤通婚,也不許成員與賤民結(jié)交;對違犯者族譜除名,禁止世仆參與社區(qū)活動。這些措施,都是為保護名族聲譽和地位。奴役世仆是社會等級制度下的不人道行為。
嚴格主仆名分與役使世仆。程庭在《若庵集·春帆紀程》中說徽州風俗:“主仆攸分,冠裳不容倒置。”(《歙事閑譚》,第258頁)主仆名分,明確等級身份,確認良、賤地位,關系至為重大,就如同冠與裳不得顛倒。可見徽州名族極其講究主仆名分,不容錯亂。《新安竹枝詞》有言:“相逢那用通名姓,但問高居何處村。”(《歙事閑譚》,第208頁)不必通名報姓,只需知道你居住在那一個村莊就明了你的身份了。原來主姓、莊仆不能居住在同一個村莊,各自聚居,世仆居住的叫“下村”,是相對于主姓的“上村”而言了。這種情形,連雍正皇帝都知道:“徽州府則有伴儅,寧國府則有世仆,本地呼為‘細民’……又其甚者,譬如二姓丁戶村莊相等,而此姓乃系彼姓伴儅、世仆?!?雍正帝:《上諭內(nèi)閣》,雍正五年四月二十七日諭,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雍正朝漢文諭旨匯編》第七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87頁。主仆各有住宅區(qū),嚴格區(qū)別開來,故而只要報出居住地名,聽者就會知道你是良民抑或是賤民。不同村莊居民身份界限分明,可見良賤區(qū)分之嚴格程度。這種區(qū)分是為役使伴儅和防止婚姻失類。世仆服役,婺源等處的三田李氏《家法》有一條“待莊役”:“各莊火佃每遇正月朔日,無分晴雨,男婦黎明齊赴中堂廊下叩頭賀正,畢,祠內(nèi)值年者給與點心酒飯而回?!薄皺M坂居人每遇清明節(jié)須往正四公墓上灑掃潔凈,以便各房子孫祭拜。值年者給予點心酒食,事畢方退?!?光緒《三田李氏宗譜》卷末《家法》,《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下冊,第1863頁?;鸬?,就是佃仆,是主戶的依附民,要為主戶服役。除了充當墳丁,在主家婚嫁喪葬諸事中,要無償聽候差使,做吹鼓手、轎夫*前述雍正帝上諭還講到:“彼姓(主姓)凡有婚喪之事,此姓(世仆)即往執(zhí)役,有如奴隸?!?。作為依附民的伴儅,不能報考出仕,不能與大姓平等相稱、同坐共食*祝慶祺撰:《刑案匯覽》卷39《刑律斗毆·良賤相毆·道光五年四月題準案》,《續(xù)修四庫全書》第870冊,第186~189頁。,以及參加平民百姓的社區(qū)活動,不能出席社區(qū)祭典:“一鄉(xiāng)之中,建立社壇,歲時祈報,下民廝役,不得與焉。其良賤最易區(qū)別?!比缛糍v民中有人“稍紊主仆之分”,名族中“始則一人爭之,一族爭之,既而通國爭之,不直不已”(《歙事閑譚》,第605頁)。名族為控制莊仆,動用群體的力量,非達到目的不可。
“良賤千年不結(jié)婚,布袍紈袴敘寒溫。”這是《新安竹枝詞》的話,原注:“俗重門第,貧富不論?!?《歙事閑譚》,第208頁)《橙陽散志》云:“婚配論門戶,重別臧獲之等?!?《歙事閑譚》,第605頁)徽州名族婚姻論門戶,千百年不變,此類家訓族規(guī)甚多。歙縣《蔚川胡氏家譜·規(guī)條》中的“重婚姻”規(guī)則:“婚姻,宗族之門楣,所系至重,故婚娶者不但取其閥閱,尤當擇良善?!迮秩恕埨滟D財,以致閥閱不稱、良賤不倫者,眾議罰其改正,違則削其宗系?!?歙縣《蔚川胡氏家譜》卷2道光《規(guī)條》,1915年線裝活字本,《清代宗族資料選輯》下冊,第1772頁。三田李氏《祖訓八則》:“謹嫁娶……尤不可貪利,將女字下戶?!?光緒《三田李氏宗譜》卷末《祖訓八則》,《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下冊,第1816頁。名族堅守良賤不婚的原則,并有相應的執(zhí)行措施,對與賤民婚配的族人處以開除出宗的懲罰,如同蔚川胡氏的“削其宗系”嚴懲。休寧江村洪氏亦然:“支裔有不忠不孝烝淫敗類及婚姻慶吊與奴隸輩相為儔伍者,一概逐出?!?雍正休寧《江村洪氏宗譜》卷14《祠規(guī)》,《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上冊,第652頁。犯者不得入祠與削譜,就不再是家族的成員,因此族人不敢與賤民婚配。名族如此厲行良賤婚姻之禁是維護自身身份,設若有成員與賤民通婚,便淪入賤類,將遭到社會的指責和恥笑,不僅是笑話當事人,連累及于宗族,誠如蔚川胡氏族規(guī)所言,事關“宗族之門楣”,不能讓人為此而蔑視本宗族。宗族反對婚姻失類,也是致力于自我完善,以保持名族地位。
名族與徽州世仆制長期延續(xù)。徽州世仆希望擺脫賤民地位,如順治二年(1645)黟縣蔡村“仆匪”宋乞暴動(《歙事閑譚》,第826頁)??滴蹰g祁門縣賤民抗爭,被視為嚴重社會問題——“越分跳梁者比比,是為厲階”*同治《祁門縣志》卷5《風俗》引康熙縣志。。雍正五年(1727)上諭開豁世仆伴儅,執(zhí)行中遇到紳衿、名族阻撓。祁門周姓為李姓世仆,嘉慶十四年(1809)按雍正朝開豁令為良民,但怕李姓不依,照舊服役。道光元年(1821),李姓的李應芳強迫周覺春充當吹鼓手,鬧出人命案*祝慶祺撰:《刑案匯覽》卷39《刑律斗毆·良賤相毆·道光五年四月題準案》,《續(xù)修四庫全書》第870冊,第186~189頁。。名族為維護自身地位,不放棄役使依附民特權(quán),阻礙他們的獨立運動,起了負面社會作用。
六、名族在解決族內(nèi)外糾紛中延續(xù)
同任何事物一樣,名族在生存過程中碰到許多需要克服的問題,會有族內(nèi)、族際種種紛爭,甚至死人,打官司;它同時也在多方設法預防、解決那些糾紛,而延續(xù)其名族地位。
(一)族內(nèi)外糾紛嚴重到打官司
許多名族發(fā)生家人爭財、爭墳山、爭家族管理權(quán)、爭祠堂、爭村名與地方控制權(quán)的事情,有的族內(nèi)、族際無法解決,只好打官司了結(jié)。
家族內(nèi)部為財產(chǎn)上訴。歙縣許汝賢與弟汝弼在蘇州經(jīng)營鹽業(yè),后來許汝賢返鄉(xiāng),兒子許前往,跟從叔父許汝弼做生意。許汝弼立乃兄之子、許異母弟許鈺為嗣子,而后生子許金,客死在外,許代許金經(jīng)營。許鈺聽人說許金不是許汝弼親生子,謀圖驅(qū)逐他而繼承許汝弼產(chǎn)業(yè),許金控告,許鈺敗訴氣死。許金又上訴,說許占其家財。許抱持寧讓人負我我不負人的忍讓態(tài)度,以己產(chǎn)予之。許金再次上告,許將家產(chǎn)盡行給予,于是貧窮到極點,才算了事(《歙事閑譚》,第154頁)。績溪東關馮景坊有東關亭祖遺基地被服侄運鴻霸占,到官求理,運鴻希圖加害,反而使楊縣令誤以案外之十四都彬坑眾山責以抗糧。后有新知縣程蘭階察明原委,將基業(yè)斷歸原主*光緒績溪《東關馮氏家譜》卷末下《書家譜后記》,《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下冊,第1897頁。。
爭墳山與盜葬的官司屢屢發(fā)生??兿獤|關新安統(tǒng)宗始祖墳前被歙南鴻飛外門同姓不宗的馮安鎬等人盜葬,互相控告,東關族人群起往爭,才使得拖延多年的案件了結(jié)*光緒績溪《東關馮氏家譜》卷末下《書家譜后記》,《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下冊,第1897頁。。學術史上有名的人物休寧戴震,因豪強族人侵占祖墳,于乾隆二十年(1755)告到官廳。該人向縣令行賄,反而要處罰戴震。他遂離鄉(xiāng)赴京,所以《清史稿》說他“避仇入都”*《清史稿》卷481《戴震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3198頁。。
家內(nèi)族內(nèi)的爭斗。歙縣溪南吳氏的“黃山獄”是一件大案。事情發(fā)生在天啟六年(1626),其時魏忠賢當政,宦官肆虐,索斂錢財。在此背景下,出現(xiàn)黃山獄。遭殃的是吳養(yǎng)春家族,而吳養(yǎng)春家內(nèi)不和,欺凌族人,有以致之。吳養(yǎng)春家族“富甲一縣”,有黃山地二千四百畝。萬歷間朝政有“三餉”之需,前面提到的吳氏捐輸三十萬兩,朝廷賜予五個中書舍人官銜,吳養(yǎng)春是獲得者之一。黃山獄告發(fā)人是吳養(yǎng)春家族仆人吳榮。他侵占吳養(yǎng)春之弟吳養(yǎng)澤產(chǎn)財,與主人妾通奸,被判死刑,脫逃后歸附宦官,在吳孔嘉唆使下告發(fā)主人。吳孔嘉與吳養(yǎng)春是同族,其父與吳養(yǎng)春共同“議村事”,意見不合,遭吳養(yǎng)春等人侮辱,活活氣死。吳孔嘉為報父仇,發(fā)奮讀書,中天啟五年(1625)探花,授職編修,所以支持吳榮。吳榮告發(fā)的是黃山舊案*關于黃山舊案及整個黃山案,很抱歉,筆者不了解全部案情,這里僅僅涉及吳氏家族內(nèi)部糾紛的事情。。原來在萬歷朝,吳養(yǎng)春兄弟不和,為黃山地產(chǎn)及出息打官司,官員審判后題請將一半入官,但萬歷帝留中未批。至此吳榮舊案重提,朝廷下令逮捕吳養(yǎng)春父子等人,三人死于監(jiān)獄。崇禎帝登基后平反,恢復吳養(yǎng)春中書舍人銜。事件顯示:吳養(yǎng)春兄弟不和,竟至興訟;在村落事務上與族人不協(xié)調(diào),以致死人;為仆人中傷,反映主仆矛盾*《歙事閑譚》,第431~434頁、109頁;或云“一日六中書”,同書第109頁。。可見吳氏家族內(nèi)部沖突重重。
族際官司。發(fā)生在明清之際的歙縣許村許氏、任氏爭祠案,是名族間爭奪祠堂經(jīng)年不決的案件。許氏出自唐朝守睢陽的名將許遠,后梁時避亂來歙縣,居許村。后裔繁衍,散于各地,分出九支。在許村建立統(tǒng)宗祠,奉顯祖許遠及九派始祖。族內(nèi)不斷出現(xiàn)節(jié)義文章流炳史乘人物,于是建紀念的先賢祠。及至萬歷年間,統(tǒng)宗祠傾圮,驟難修復,乃擴充先賢祠寢室,暫時移奉統(tǒng)宗祠不祧神主。任氏系梁朝新安太守任昉的后裔。任昉受歷代官方推崇、民間愛戴,北宋元豐間,官方將任昉故居附近的昉寺改為任公祠,與許村相近。任公祠亦年久失修,眾人因崇敬任昉,將任昉塑像移至許氏先賢祠。然而任氏中有人捏造先賢祠為其家廟,于是二姓“聚訟公庭,為時十載”。許氏為解決爭端,設法先修任公祠,使任昉像復回原處;次修本家祠堂*《歙事閑譚》,第278頁、1049~1050頁;《新安名族志》,第252~254頁。。筆者在這里不是要判斷許、任爭祠的是非,而是說萬歷間歙縣有兩個名族訴訟公庭,表明名族之間有紛爭。其他的族際糾結(jié)屢有發(fā)生,如績溪梁安高氏與他族有多種案件,所謂“外侮迭至,結(jié)訟連年。幸族之仗義者不憚艱危,上下執(zhí)辨,卒得申理”*光緒績溪《梁安高氏宗譜》卷11《祠堂記》,《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下冊,第1898頁。。
村名與姓氏之爭不止一端,有程、黃二姓地名“篁墩”“黃墩”之爭,還有“鄭、汪爭里名事”(《歙事閑譚》,第325頁、326頁)。地名的由來,與居住此間的宗族關系密切。地名與某姓氏相一致,表示其地與某族的關系更密切,是某族的根基。事關宗族地位,不得不關注,不得不爭取對己有利的解釋。
(二)宗族防范、解決沖突的多種方法
祖訓族規(guī)教育族人自愛、制約族人行為,家法處置不良行為者、調(diào)解族內(nèi)糾紛。宗族主動關注、和睦鄰族,族際協(xié)議防止與解決糾紛。
教導族人守本分,尊祖敬宗睦族??兿獤|關馮氏《家戒》講述做人原則:“百行奚先?曰忠與孝。五倫孰重?曰君與親。綱常須正,倫理在明……致家和而族睦,使俗厚而風淳。”*光緒績溪《東關馮氏家譜》卷末下《家戒》《家規(guī)》,《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下冊第,1896頁。休寧金正佑,倡導族人修繕頹圮的祠堂,希望進家廟的人,“毋以眾暴寡,毋以富欺貧,毋以強凌弱,貧窮患難婚姻死喪相救相助,如葛藟之固其本根,則上可以對宗祖,而下真無愧于子孫矣”*乾隆《休寧金氏族譜》卷23《事略》,《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下冊,第1887頁。。特別強調(diào)貧富族人的和洽,不可產(chǎn)生嫌隙。
教育族人和睦公平分家。婺源長溪余氏《祖訓》諄諄教導族眾析產(chǎn)要公平合理,要聽從賢明族長公斷:“兄弟伯叔分產(chǎn)析業(yè),務在公平,配搭鬮取,毋貽訟端?!比缛舭l(fā)生爭執(zhí),“必須聽從賢明族長公議釋判,毋得遽爾聞公,以失族誼”*余章耀等修:《婺源長溪余氏正譜》卷首《祖訓》,道光二十八年寶善堂刊本,《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下冊,第1896頁。。
族人要愛護宗譜,絕不允許出賣。名族為防止賣譜,對族譜的發(fā)放、保存做出嚴格的規(guī)定。歙縣蔚川胡氏特制定《譜規(guī)》,每年祠堂祭祖時,保存者攜帶族譜,經(jīng)過查驗,再領回去。如若保管不善,致使損壞,或者私改內(nèi)容,祠堂將“重罰不貸”。尤其“戒無私鬻”,“違則遍告同宗,呈公追究,并削其人世系,屏諸他鄉(xiāng)”*民國歙縣《蔚川胡氏家譜》卷2道光壬午《譜規(guī)》,《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下冊,1679頁。。對賣譜者處罰極其嚴厲,因為名族的地位令人羨慕,小族的人會買名族族譜而冒充其成員。
祠堂調(diào)解族人爭端。祖訓族規(guī)多有告誡族人不可輕易興訟的內(nèi)容,說明打官司會受人愚弄,破財蕩產(chǎn),害處不可勝言。有爭端在祠堂調(diào)解,事情過于嚴重再去官廳判理。族長處事,要本著情與理相結(jié)合的原則,讓涉事人都心服口服,以完滿了結(jié)為理想。祠堂調(diào)解,績溪許余氏謂之為“鳴祠品理”,原造請求族長評理,俗語謂之“開祠堂門”,只有“事關宗祠,方與公道品論,勿使成訟,庶與家訓所謂息爭訟者相符,切不可各為其黨”*光緒《績溪縣南關許余氏惇敘堂宗譜》卷10《宗祠規(guī)約》,《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下冊,第1898頁。。
懲戒違犯倫理道德的族人。許余氏的《宗祠規(guī)約》對家法、國法作出界定,明確家法內(nèi)容不得違犯國法,其文曰:“作奸犯科,國家有例,犯國法者鳴官治之,非家法所當治也。家法只以祖宗前杖責為止,杖責以上非宗祠所可預。聞鄉(xiāng)蠻宗黨往往有活埋、活葬慘情,妄謂家法爾爾。不思治人家法,自己已罹國法,即家法杖責、跪香、革逐,亦必悖倫逆理、盜賣祀產(chǎn)等情,有關宗祠乃可。非關宗祠者,宗祠為之排解,不得妄施家法,開宗族以強欺弱之釁?!?光緒《績溪縣南關許余氏惇敘堂宗譜》卷10《宗祠規(guī)約》,《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上冊,第424頁。家法手段是杖責、跪香、革逐,如若置族人于死傷,則是宗族犯了國法,是野蠻宗族行為,應當警惕。許余氏是爭取做文明宗族??兿喊哺呤蠈Σ涣甲迦说膽吞?,精神大體同于許余氏:“家法不過杖責與驅(qū)逐二條。若罪不止此,即非家法所得而治矣。假使泥家法之名,因而置人于死,如打死及活埋之事,此行家法而僭國法也?!闭蓉熈P跪的情形是:成人得罪父母尊長,竊取族內(nèi)物件,在族外有奸淫事跡,與族內(nèi)婦女笑謔,聚賭。逐出革胙的對象:悖逆不孝;盜賣宗譜及祖墳地基,砍賣切近祖墳的林木*光緒績溪《梁安高氏宗譜》卷11《家法》,《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下冊,第1550~1551頁。。
上述宗族規(guī)約,對待子姓是規(guī)勸曉諭與懲罰相結(jié)合,希望族人自覺做符合倫理道德的人,有糾紛在族內(nèi)調(diào)解,不得已才去打官司。
宗族處理族鄰關系,有著睦鄰、協(xié)商原則,調(diào)解紛爭,盡量避免事態(tài)擴大。歙縣義城朱氏祖訓“和睦族鄰”之道,主要是息事寧人。深知處人處事不容易,講求怎么處置爭端:盛氣凌人不可,一味卑遜退讓令人難以忍受,不過還是以謙讓為宜,故云:“以剛與烈處鄰族,斷難服其心,心不服則必亢;以柔與懦處鄰族,自足攝其志,志既攝則易平?!?宣統(tǒng)《古歙義成朱氏宗譜·朱氏祖訓》,《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下冊,第1540頁。原則如此,具體怎么做?筆者尚未見到徽州名族的有關規(guī)范,而徽州鄰郡池州之仙源杜氏有所說明,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宗族睦鄰的具體做法。杜氏《家政十四條》講到族長與外界事務的關系:“如鄰姓有慶,公家理應致賀?!?池州《仙源杜氏宗譜》卷首《家政十四條》,光緒二十一年刊本,《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下冊,第1770頁。目的是與鄰族保持正常關系。大約徽州名族也會如此。
未雨綢繆墳山協(xié)議。墳山爭端屢有發(fā)生,明智的族人未雨綢繆,對可能引起爭端的相鄰祖墳各立界牌,合議互不侵犯。黟縣李姓、江姓祖墳在二都東山金錢堆,江天佑、江天賜、李元秀等人“恐后二家子孫人心不一,是以托憑親友議立合墨”??滴跷迨?1713)合議:“二家以后均不得開穴扦葬,以及私鬻情事。此外,余山照原各管各業(yè),二家不得侵越界至,如敢侵越,將此合墨赴公理論,甘罪無辭?!?民國《黟縣鶴山李氏宗譜》卷末附《李江兩姓議墨》,《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下冊,第1892頁。績溪唐厚甫、王春慶、汪程氏三家未葬墓地相連,旁邊是呂永慶、呂元慶兩家的,經(jīng)協(xié)商,五家各出錢共同建設墓區(qū),繪圖明示各穴位姓氏,將來照穴位安葬。由于安葬時間必定前后不一,將要下葬者,必須早日知會其他四家,下葬時四家齊到,眼同開蔽。五家為此于光緒二十八年七月達成協(xié)議*王集成纂:《績溪廟子山王氏譜》卷13《冢像略·合議據(jù)》,1935年排印本,《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下冊,第1892頁。??兿献陟襞c周氏宗祠立合議書,合作保護墳山。兩族祖墳來脈,被人采石傷害,遂買地保護龍脈。后有汪灶旺在附近買地開垱打礦,兩姓會同查看明確,經(jīng)公理論,用銀六兩將該山地買斷,“永遠不得取石”*光緒《績溪城西周氏宗譜》卷20《合議》,《清代宗族史料選輯》下冊,第1891頁。。
盡管有明智者協(xié)議維護,防止墳山糾紛,然而仍興訟不絕。江登云父子說,“顧其訟也,非若武斷者流,大都墳墓之爭,十居其七。比年此風亦稍息矣”(《歙事閑譚》,第605頁)。所說乾嘉時期祖墳之爭案件減少,應是明智者的努力稍有效應。
名族族內(nèi)、名族之間爭競的事實表明,一個宗族要想成為、維持名族不容易,自家要爭氣,要加強自身的有益肌體健康的建設,要同他族建立正常關系。
歙縣人、江西布政使左參政鄭佐于嘉靖二十八年(1549)在《〈新安名族志〉序》中寫道:“名族志之義有二焉:尚世也,尚賢也。族衍于世,世延于賢?!庇终f“尚世之不系于世祿”,“名族而責之實也,則見其前開后承,或以明道集成而功存著述,或以效忠盡節(jié)而跡秉丹青,或惇孝友以導俗興仁,或樂恬退而修德守約,或政治燁于當時,或文章傳誦于后世”(《新安名族志》,第1頁)。他將名族條件,或者說名族特征歸納為“尚世”與“尚賢”兩點。尚世,應有官紳,但不一定世世代代都有,而必須世系綿延不衰,族大人眾;尚賢,有開創(chuàng)之賢人,還要有后繼者,兩者前后輝映,做到孝悌忠信,闡明學理、倫理,為有業(yè)績之官人、學者。他以名族之人述說名族之事,他的見解為筆者所重視。本文研討官紳士人、商人對建設及維護名族的作用,認為他們是名族建設的推動力、支撐者,是名族之成為名族的基本因素。其實,即使沒有功名的讀書人,往往也有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感,就如同明末休寧會理人程智,“幼以圣賢為分內(nèi)事,深究《易》理,至忘寢食”(《歙事閑譚》,第14頁)。“以圣賢為分內(nèi)事”,關注天下事是責任也是一種榮譽感,關心本族事業(yè)、聲譽,比較自覺地投入家族、社區(qū)建設。至于有身份的官紳、舉貢生員更不必說了,他們更能以自身的社會資源有力地樹立家族正面形象。賈而好儒的徽商、紳商以財力支持家族,與官紳士人共同推動家族和社區(qū)公共事業(yè)的建設,推動宗族建祠堂、修家譜、設義產(chǎn)、修水利、開道路,完善互助、救濟民生等公益事業(yè),令族人在尊祖敬宗的一本觀念主導下具有凝聚力。紳衿士人、紳商力求提升自身素質(zhì),講求文學創(chuàng)作和學術研究,成為詩人學者,并以此增強宗族的名族形象;多方設法預防、解決不時出現(xiàn)的族內(nèi)、族際種種紛爭;同時嚴禁良賤通婚,防止名族地位下降;鞏固、提升家族在地方上的地位,形成社區(qū)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從而為主流意識所認可、稱贊。
行文至此,本可擱筆,然有兩點似有贅筆之必要:
其一,名族代替政府從事社會公益事業(yè)和建立地方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名族在地方上興修水利,建筑道路,興辦學塾,從事某種程度的社會救濟,貧則義田,居則義屋,葬則義冢,災則賑濟。要之,民間的謀生和生老病死,名族設法自行解決,甚至民間糾紛也盡力化解。如此等等,減輕政府行政成本和公共設施投入的壓力。修渠筑路應是政府職責,但是政府無力做,名族自為之。就以從事社會公益事業(yè)來講,政府不得不給予名族自理“自治”的權(quán)力。政權(quán)不下縣,就給了名族在社區(qū)有所作為的施展空間。
其二,關于傳統(tǒng)社會倫理道德所建立的社會秩序的理解。前文說到名族俗美使得鄉(xiāng)里成為禮儀之邦,似有肯定民間接受君主專制社會忠孝節(jié)義倫理道德及其建立的社會秩序之意。對民間與忠孝節(jié)義倫理關系之分析,宜于區(qū)分時代予以客觀評論。在明清時代,民間接受它,有益于社會穩(wěn)定。而社會穩(wěn)定,在承平時期是眾人向往的。因此,民間實踐忠孝節(jié)義倫理,應予同情之理解。以后世人來看忠孝節(jié)義、“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倫理,自然是不道德的,應予摒棄。不過不能單純看是非,還需要兼顧當時人的理解。
責任編校:張朝勝黃瓊
作者簡介:馮爾康,南開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暨歷史學院教授(天津300071)。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多卷本《中國宗族通史》(14ZDB023)的階段性成果
中圖分類號:K295.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5019(2016)02-0111-15
DOI:10.13796/j.cnki.1001-5019.2016.02.015
◇徽學:宗族研究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