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頭 斯琴
云南有三種內(nèi)地人難以接受的蔬菜:酸筍、薄荷、魚腥草。它們都因為擁有強烈而特別的味道,讓愛的人愛死,讓恨的人恨死。
薄荷要更為特別一些,幾乎云南全境都在毫無節(jié)制地使用薄荷,云南人民簡直就是薄荷控。但意識到這一點的游客卻很少,回去哭著喊著去農(nóng)貿(mào)市場找的人更少。完全不像是云南火腿月餅或者鮮花餅,一早北伐成功,橫掃淘寶。想來有兩個原因:1.在內(nèi)地,薄荷多為觀賞植物,把觀賞性植物擼光了葉子做菜,有種焚琴煮鶴的意味。大多數(shù)人在家里種植薄荷,只是為了偶爾擷取幾片葉子放在茶湯里提神醒腦。2.內(nèi)地人最先接觸薄荷味道是因為牙膏和口香糖,這種印象之強烈,成功地阻斷了想要口服薄荷的沖動。小時候你不小心吞下去一塊口香糖,你親媽能把你的肺都給拍出來。以至于長大了聞到這個味道,就不會產(chǎn)生吞咽的反射。
但薄荷真的很好吃。
如果來云南旅游,在飯館吃飯,會發(fā)現(xiàn)和內(nèi)地不同——盤子底部墊的不是一張白菜葉,而是許多油炸過了的薄荷葉。大部分人會因此錯過這種美味,因為習(xí)慣上來講,如果不是燙火鍋的話,沒有人會吃墊菜??墒?,對于一道油淋干巴、酥炸慈菇片或者牙簽牛肉而言,吃的時候不同時嚼幾片油炸薄荷葉,這些菜等于是失去了靈魂,徹底淪落為“油炸的東西”,連名字都不應(yīng)該有。在薄荷強烈的清香中,肉類或者植物本身的香味變得更為明顯。薄荷在味道上是一種漫無邊際的濃綠色,任何其他東西混雜其中就會顯得格外醒目。在宴飲中,由于持續(xù)不斷攝入蛋白和酒精,人會變得昏沉而遲鈍。薄荷如同引磬一擊,讓人頓感神清目明,在絕對的清醒中體會食物的味道,因此,食物的本味變得更為鮮明突出。
薄荷的學(xué)名叫Mentha,來自希臘神話。冥王哈迪斯愛上了一位漂亮的女妖精Mentha,一次,當(dāng)她在哈迪斯懷里纏綿時被冥王太太撞破。盛怒之下的冥王太太把Mentha變成了一株路邊的野草任人踐踏,也就是薄荷。然而,薄荷卻因為被踐踏而散發(fā)出強烈的香氣,深受人們的喜愛。Mentha的本意就是越遭摧折,越散芬芳。遺憾的是,云南人民并不知道這個神話故事,因為他們根本沒工夫停下筷子聽你嘮叨。
在云南,薄荷另外的一大用途就是處理牛羊肉。云南并沒有草原,只有山地。養(yǎng)不了肥美的綿羊,只有爬山比猴子還要靈活的山羊。這種四肢發(fā)達的山羊膻味大,肉質(zhì)緊,不適合清燉,只適合帶皮紅燒。投放半鍋橘皮進去,那種濃烈的膻味也難以壓制。但云南人民畢竟要吃清湯羊肉,這時候薄荷的作用就得以體現(xiàn)。在湯盆里放上新鮮的薄荷,再把滾燙的清湯羊肉澆灌下去,膻味會在瞬間消失,再撒上一點胡椒面,清湯羊肉就成為了基本人權(quán),連云南人民也可以享受。
牛肉就更是如此。在云南有許多清真飯館,牛肉湯里不放薄荷那簡直就是異端。清湯牛肚里如果沒有薄荷,食客有權(quán)立即掀桌走人。這種對于薄荷的狂迷超越人種宗教地域,有些地方連米線里都必須放幾株薄荷,否則客人會食不下咽。有些地方會在所有的涼菜里放上薄荷,甚至是直接涼拌。而普洱茶東傳至香港,再西傳回東土大滇,云南人也創(chuàng)造性地在普洱茶湯里下薄荷,借以產(chǎn)生一種騎著大象超奔馳的混搭飲用效果。這么說吧,如果云南要選出一種草本植物作為省草,薄荷一定會高票當(dāng)選。
然而,最后選擇圖樣時可能會爆發(fā)極大的麻煩。因為薄荷是一種極為熱情奔放的植物,在人類專心發(fā)展農(nóng)業(yè)的千把年時間里,它們已然雜交出一堆堂兄堂妹。同樣是薄荷,云南南部和北部人吃的薄荷并不是一個品種,西部與中部也有所不同。而且,每個地方的人都認為自己的薄荷才是最美味最正宗的。在所有林立的派系之中,唯一可以稱得上共識的只有一點:野生薄荷比家養(yǎng)薄荷更為美味。
民國初年,滇系軍閥在唐繼堯的帶領(lǐng)下?lián)]師北上,突破金沙江,進逼成都,勢如破竹。四川全省震動,惶惶不可終日。有老者獻上一計,川軍首領(lǐng)覺得荒謬無比,但無奈之下只得姑妄試之。乃遣密使赴中軍覲見唐帥,獻上書信一封,八行箋只有一句話:哪種薄荷最好吃?是夜滇軍大嘩,各部攻伐不止,為本地薄荷而戰(zhàn)。遂罷兵南退,成都旋解圍,史稱滇薄荷之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