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勛和
吳家濠匪氣重。
這話我是聽我媽說的,我媽是聽吳興元表叔說的。我爸媽是從射洪縣搬來的移民戶,吳家濠的人叫他們“下河拐子”,他們哪曉得吳家濠的舊事。大集體那陣,干活干累了,社員坐在樹蔭下歇氣,都喜歡圍著吳興元表叔聽他擺龍門陣。吳興元表叔的腦殼里裝滿了吳家濠的前朝故事,像講階級斗爭那樣,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他到死也沒講完。
先說吳家濠地名的來歷。
明朝末年,八大王剿四川,刀兵過后,四野焦土。吳家濠地處江彰平原西邊,土地多半是平壩,壩子西北臥著一列小山丘。八大王的兵、明軍殘部和清兵你來我往,互相殘殺,周圍好多村落斷了人煙。吳家濠的老老少少聽說大兵過了蠻婆渡,距這僅有六七里路程,一個個忙里忙慌找地方躲藏。有的躲進靠近盤江的樹林,有的躲進山梁的芭茅籠,卻沒一個躲脫,全作了刀下鬼。吳家老祖帶著家人藏進梁上的小瓦窯,把瓦窯偽裝成墳頭,躲過了各路活閻王索命。就此,這地方被叫作瓦窯墳了。
湖廣填四川來了外省人,瓦窯墳人氣旺起來,但也不過八九戶人家二三十口人。過了百多年太平歲月,突然就又來了亂世,外省的藍大帥帶了大隊人馬殺進四川,殺得四野充塞血腥氣。大兵又過蠻婆渡了,村里人嚇得發(fā)抖。吳家老爺子記得先祖?zhèn)飨露愕侗姆ㄗ?,扒開老舊的瓦窯,帶著村人躲進去。吳家養(yǎng)了一個傻兒,他不曉得刀兵的厲害,死活不肯進窯。老爺子一把拽緊傻兒胳膊,像老鷹捉小雞把他拎進窯,緊緊捂住嘴巴,生怕他亂喊亂叫引來殺身之禍。
藍大帥的隊伍一路被官兵追殺,步步都是絕境。適逢盛夏,暴雨成災(zāi),盤江洪流滾滾,擋住了對岸的官兵。藍大帥人困馬乏,趁此機會在瓦窯墳扎營休整。聽得村里人喊馬叫,村人忍饑挨餓不敢出窯,屎屎尿尿拉在窯角,臭氣能熏死人。過了多少天,吳家老爺子問,哪個敢出去看看匪人走了沒有。村人膽小,全都搖頭。傻子咧嘴一笑,掙脫老爺子,一躬身出了窯門。
大雨驟歇,村里靜悄悄的。傻兒進到村里,但見滿地雞毛鴨血和豬骨頭,不見匪人蹤影。他張大嘴呵呵亂叫,轉(zhuǎn)身去瓦窯報信。剛爬上梁,數(shù)道閃電凌空劈下,層層烏云化作暴雨傾盆。雷雨聲里,傳來一聲沉重的悶響,傻兒眼睜睜看到瓦窯垮塌了。傻兒嗷嗷叫著,雙手亂刨,泥漿里刨不出一個活人。瓦窯真成了大墳,原來那地名帶鬼氣太不吉利,用不得了。
匪人前頭跑官軍后頭追,大軍過后,這地方只剩下傻兒一個活人。沒了吃食,傻兒趟著淤泥,撿起被洪水泡過的青玉米啃嚼著。這天傍晚,他抱了爛玉米回窩棚,想著生一堆火來烤玉米吃。他的頭伸進棚子,忽有一把鋼刀橫在眼前,那刀寒光閃閃,足夠鋒利。吳傻兒嚇得要死,哇哇叫著,一個坐股墩癱在地上。還好,那刀沒要傻兒的命,緩緩收了回去。嚇飛的三魂六魄緩緩回附肉體,借著微弱的天光,吳傻兒想看清棚里拿刀人。這是一個女子,年齡約摸十五六歲,她愣怔一下,哐啷一聲刀掉在地上。原來,她是藍大帥隊伍里的燒飯丫頭。在盤江上游的通口場,官兵追上匪人大戰(zhàn)一場。藍大帥大敗,丟下數(shù)百死尸和傷員,逃進石泉縣的深山老林。小女子受了輕傷,爬出死人堆,躲過官兵和民團,想要沿來路逃回外省老家。一路驚魂,且走且藏,她撞進吳傻兒搭的窩棚。女子看清吳傻兒,面相額短唇厚不帶兇色,不會害她。于是,她心意一轉(zhuǎn),與其冒死還鄉(xiāng),不如就地生根。她拍拍手,拾起玉米,烤熟后和傻兒分著吃了。
就這樣,吳傻兒和女子合在一起,生兒育女,此地又有了人煙。后來者來此落業(yè),都認可吳家是此地第一戶人家,一條濠溝流過他家門前,便將地名喚作吳家濠了。匪夷所思的是,吳家每代人都會出一個傻子,來承傳祖先的正宗基因。女子敢造朝廷的反,膽識也夠大的,她身上的匪氣也一代代傳了下來。
蠻婆渡是大鎮(zhèn)子,水路陸路四通八達,是江彰平原上有名的商貿(mào)集散地。從蠻婆渡到通口有一條官道,吳家濠是必經(jīng)之地。上行的商船和下行的木排,有時也會在吳家濠??浚蜓b卸貨物,或上岸喝酒吃茶。各色人物來來往往,吳家濠興旺起來,成了小集鎮(zhèn),稱作吳家店子。
本地盛產(chǎn)附片,品質(zhì)品相俱是上品,遠近藥材商都趕來收購。也有藥材商途經(jīng)吳家濠,前往通口大山里采購藥材。商人的褡褳鼓鼓囊囊,裝滿翹寶銅錢,不免樹大招風。確實,暗處無數(shù)雙眼睛盯上了那些商人,就像狼群緊盯著肥羊。吳家濠匪患頓起,輕者越貨,重者殺人,一張張案牒飛上彰明縣縣令的案頭。縣令帶兵來剿,見到的都是良善之人,商販在店鋪合法經(jīng)營,農(nóng)夫在田里除草施肥,何曾見到匪徒的影子。可是,官兵前腳剛走,后頭又報來搶案,弄得好幾任縣令長吁短嘆,奈何不得。
這一年,彰明縣放了新縣令,姓張,身材短小,腰背微微佝僂,看上去就像常年不離藥罐子的病漢。張縣令頭戴草帽,身穿布衣,腳登草鞋,常到鄉(xiāng)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縣民送他雅號張草鞋。
正鬧春荒,盤江兩岸難見炊煙。張草鞋轉(zhuǎn)到吳家濠一帶,但見百姓人人挑挖野菜,個個面帶菜色,不由痛徹心扉。一家茅屋前,有婦人捧著瓦罐嚎哭,口里連呼,蒼天啊,你要殺了吳大個子啊!張草鞋趨前問道,大嫂,吳大個子是哪個,你咋要蒼天殺了他?婦人哽哽咽咽說道,昨天夜黑,土匪來家里搶劫,把一瓦罐豌豆搶個精光,還把丈夫兒孫暴打一頓。丈夫躺在柴床上哀哀呻吟,土匪拿鍋煙墨畫了臉,我看他個子高大,看出他是吳家濠的吳大個子。張草鞋氣急,頓足捶胸道,我倒要去會會這個吳大個子。
張草鞋放出眼線,四下里探尋線索,搜集到吳大個子諸多罪惡。明面上,吳大個子在吳家濠開旅店,白日里喜笑顏開做生意,暗地里,他當了賊頭,前前后后搶了無數(shù)客商。兔子不吃窩邊草,棒客不搶身邊人,這家伙實在是喪心病狂,連鄰近的村民也要搶,太可惡了。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張草鞋決計拿下吳大個子這個賊頭,震懾那些兇徒。
張草鞋扮作行商,招招搖搖住進吳大個子旅店,呼茶喚酒,掏出大把銀錢,晃得吳大個子眼都快瞎了。吳大個子從不在自家店里行兇,算好張草鞋腳程,從房梁上取下祖?zhèn)鞯匿摰?,披著夜色踏著露水,趕到大石橋陰森森的密林里埋伏下來。
吳大個子沒算到,張草鞋早就做了布置,衙役捕快先于他埋伏在那里,監(jiān)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第二日清早,張草鞋獨自背著褡褳走過來,一腳踏上大石橋。吳大個子發(fā)一聲喊,從橋下草蓬里跳出,將明晃晃鋼刀架在張草鞋脖子上。張草鞋冷哼一聲,撩開布衫,掏出印信,舉到吳大個子眼前,喝道:龍安府彰明縣正堂在此,大膽毛賊,還不快快下跪受縛!
我心里一驚,問我媽,強盜殺人不眨眼,在這緊要關(guān)頭,要是他一刀下去,張草鞋豈不是一命休矣?
我媽答道,我也拿這話問了吳興元表叔。他說,吳家濠的土匪奉行一條戒律,若是殺了朝廷命官,方圓四十里定會草木不生,不得太平。所以,土匪拜關(guān)帝時都立了誓,見官可逃不可殺,怕的就是幾十里百姓跟著遭殃。
我忍不住笑了,這是盜亦有道呢。
吳大個子見了官府印信,就如《西游記》里邪魔妖道見了觀音菩薩,哐啷一聲拋下鋼刀,倒頭跪下,束手就擒。衙役捕快拿鐵鏈鎖了吳大個子,押到蠻婆渡,找一肉案,就用吳家老刀剁下大個子的右臂。張草鞋舉起斷手,朗聲道,誰敢繼續(xù)為非作歹,這就是下場。有趣的是,張草鞋未將吳大個子收監(jiān)判刑,令差官押著吳大個子示眾,每到一處,吳大個子拿著斷肢現(xiàn)身說法,末了,流涕跪謝縣太爺不殺之恩,只愿生生世世作守法良民。經(jīng)這一遭,吳大個子得了新名號,人稱吳斷手。一時間,土匪驚懼敬服,匪患大平。
滾滾盤江東逝水,清朝流過換民國。哥老會幫助四川革命黨驅(qū)逐韃奴,立下功勞,各地袍哥組織趁勢蓬勃發(fā)展。各路袍哥也來蠻婆渡扯起旗號,名號響亮的有鐵旗山、金旗山和通山會等。吳家濠匪氣再生,一個個強人拜在袍哥舵把子門下,打家劫舍,拉肥關(guān)圈,鬧得烏煙瘴氣。我查了縣志,民國期間,吳家濠周遭發(fā)生多起搶案,轟動江彰,估計那里面也晃動著吳家濠人的身影。可以確信的是,吳家濠的吳大洪卷進民國三十一年的大案,搶了國民政府財政部長孔祥熙的妹妹孔二小姐。
我媽說,講起這一段,吳興元表叔總會話分兩頭書分兩段,先要表一表吳大洪的發(fā)家史。
吳大洪自小家境貧寒,長大后,先是靠著抬轎拉纖養(yǎng)活老小。他參加了蠻婆渡的金旗山,跟河西一個姓劉的壯漢拜了把子。這伙人膽大性野,搶遍了遠近豪戶。民國二十四年,紅軍打到川西北,山里土豪背著金銀細軟四下里逃命。姓劉的探得平武一個土豪要從吳家濠過路,便與吳大洪召集嘍啰,在大石橋布下羅網(wǎng),殺了那土豪,搶得半罐瓜子金。有了錢,他們在吳家濠買田買房,整日里喝酒耍牌抽大煙,很是自在快活。
姓劉的尚未婚配,忽聽得通口某土豪有一俊俏妹子,便想托媒說親。吳大洪噴著酒氣說,干我們這行的,哪還拿錢辦事,干脆先把人搶來成了親,再去拜認丈人舅子,不是很有趣么?姓劉的哈哈大笑,連說要得。兩人真就抹上鍋煙墨去搶人。哪曉得,那家土豪備有槍彈,聽得半夜狗叫,發(fā)覺土匪翻墻進院,一陣亂槍,當場打死了姓劉的。吳大洪身手敏捷跑得快,逃回吳家濠,順勢將把兄弟的資財霸占了。
吳大洪的弟弟名叫吳大亮,人雖聰明,但生性懦弱,干不出傷天害理的勾當。吳大洪叫過弟弟,幽幽一嘆,我操渾水袍哥,吃的是刀尖上的飯,一旦翻船就是死無葬身之地。你萬不可學我,得另開財路。這樣吧,你操清水袍哥,做正經(jīng)買賣,可保衣食無憂,也不至于丟了性命斷了我們這一脈的后。吳大洪妻妾三個,卻只生養(yǎng)了一個女兒。弟弟養(yǎng)了三個兒子,老三是傻子,吳大洪將傻兒過繼到名下,不愁無后了。說罷,吳大洪將一包銀洋遞給弟弟,讓他在原屬劉姓把兄弟的瓦屋里開起醬園、酒坊和雜貨店。
吳大洪當上財主,舍得花錢,在官府和江湖有了地位,各色人等見了,都恭敬地叫一聲洪大爺。民國三十一年,有人來見他,壓低嗓音說,洪大爺,有一筆天大的買賣,想請你老人家一起來做,可好?
自從失了把兄弟,吳大洪已無心打打殺殺,為人行事斯文了許多。但是,匪氣不收,匪性不改,他一聽天大的買賣,不由得瞪圓雙眼,沉聲問道,天大到底是多大?
來人將嘴貼上吳大洪耳朵說,重慶的孔二小姐聽說中壩繁華,勝似被日本占了的北京上海,要來中壩這個小花花世界游玩。舵把子下了英雄帖,想干這一票,大家打伙發(fā)大財。
吳大洪雙眉一跳,孔二小姐那么大的背景,舵把子也敢惹她?
來人呵呵一笑,富貴險中求。當今亂世,官府無力,我等搶了就跑,誰能查找得到?
吳大洪經(jīng)不住誘勸,一腔子熱血燒昏頭腦,猛拍大腿,叫道,干!
出綿州三十多里,有一道岡巒起伏的長坡,約摸二十多里路程,名喚九嶺崗,是到中壩的必經(jīng)要道。那時,九嶺崗常出搶案,行人至此,望一眼蜿蜒盤旋的山道和蓊蓊郁郁的黑森林,莫不膽戰(zhàn)心驚。
舵把子喜歡聽書,尤喜《水滸傳》里智取生辰綱一段,總想找個機會效仿一回。他邀約來百十號人,分成三股,掐頭,截尾,斷腰,準保一網(wǎng)罩住孔二小姐。吳大洪帶了道上嘍啰負責斷腰,是啃硬骨頭的活路。
孔二小姐貴為國民政府財政部長的親妹妹,哪會想到有人敢動她?地方官員卻不敢大意,召集二三十個民團,護著孔二小姐。一行人緩緩上了九嶺崗??锥〗阕诨蜕希粫r拿望遠鏡觀山望景,悠然自得,猶如在自家后花園款款漫步。前方來了一隊迎親的鄉(xiāng)民,吹吹打打,花轎顫顫悠悠很有風姿。過去有一習俗,即便縣太爺見了花轎,也要給新娘子讓道。團丁仗著孔二小姐高貴,哪肯給小民讓路。兩支隊伍對撞在一起,吵吵鬧鬧起了爭執(zhí)。就在這一片混亂中,迎親隊按住民團奪下槍,土匪盡數(shù)殺出,搶了孔二小姐的箱籠。舵把子發(fā)一聲唿哨,土匪竄進林子,一眨眼全沒了蹤影。
我媽說,搶案報到重慶,孔祥熙氣得大罵地方官是飯桶,治不住土匪。蔣委員長聞訊,也連罵“娘希匹”,嚴令地方查辦。吳興元表叔每回講到這段,豎起拇指夸贊,爺輩竟能干出驚天動地的大事,真是豪杰。
我卻大驚,土匪膽大包天,搶了赫赫權(quán)貴,后果如何呢?
后果可想而知,地方政府撒下天羅地網(wǎng),緝拿大大小小的匪徒。風急浪高,吳大洪逃進通口山里避禍。人世間報應(yīng)不爽,也是他自種惡果,被當年的仇家探到藏身之所,報了官府,給捉拿歸案。吳大亮從法場領(lǐng)回大哥尸首,埋在后山。吳大洪的墳?zāi)梗谠缒甑耐吒G,他算是和老祖先在地下團聚了。經(jīng)過官府這番追剿,蠻婆渡一帶匪徒大多挨了槍子,吳家濠也清靜了許多。
此后,吳大亮更是本分做人,老實經(jīng)商,生怕招惹是非。民國三十八年,國民黨氣數(shù)已盡,世道混亂不堪。土匪余孽沉渣泛起,匪氣又籠罩了吳家濠。
這天夜里,吳大亮撥拉算盤珠正在算賬,忽聽得遠遠近近土狗狂叫。不好,定是土匪發(fā)財來了。吳大亮急急起身,操起大木杠去頂院門。剛插上門杠,卻有幾個黑影翻過墻頭,拿刀抵住胸膛。為首的大個子嘶聲說,吳老板,我們先前是你大哥的小兄弟,不索你的錢財,更不害你全家性命。弟兄們走了遠路,餓得不行,想在你這里討要一頓飽飯。
吳大亮吞吞吐吐不點頭。大個子立馬翻臉,吳老板,要是你不給面子,只怕我認得你,我的刀卻認不得你。那刀往胸前一頂,吳大亮的魂就飛了。他不得已打開門,讓土匪進屋。幾個壯漢抬進一個大麻袋,里面?zhèn)鞒鋈说暮呗?。吳大亮明白,那是土匪綁的“肥豬”。前不久,縣內(nèi)發(fā)生幾起綁架案,肥豬都遭土匪撕了票,案子至今一個沒破。
一家人忙著給土匪做飯,吳大亮巴望土匪吃了飯快走,免得惹禍上身。是禍躲不脫,躲脫不是禍。就在土匪鬧鬧嚷嚷喝酒吃肉之時,蠻婆渡的民團追來了。團丁見吳家亮著燈火,聽到屋里人聲嘈雜,便湊近門縫想看個究竟。恰好門內(nèi)土匪也從門縫向外看,看清是團丁,喊一聲官家來了,一動手指扣下扳機。門外團丁中彈倒地,頭一歪,死了。團丁隊長開槍還擊,命令士兵沖進去。土匪一邊抵抗,一邊抬起肥豬,從吳家后門跑出去。民團放了一陣子槍,追出一段路,沒有抓住一個土匪。隊長氣得吹胡子瞪眼,叫團丁捆了吳大亮全家老小,連夜直接押到縣城,向縣長報了吳家通匪的罪狀。
縣長姓張,身架高大,頭大嘴大肚皮大。張縣長特別注重形象,頭發(fā)梳得溜光,皮鞋擦得锃亮。小地方的小百姓極少見過皮鞋,對張縣長的皮鞋印象深刻,給他送一諢號叫張皮鞋。張皮鞋為官如何?蠻婆渡街上,瘋和尚擠眉弄眼打起蓮花落唱:張皮鞋,嘴大張,一口吞下半邊場。一曲唱罷,逗得眾人哈哈大笑,笑過又罵貪官可恥可惡。
眼下時局大壞,張皮鞋心思不在公干上,決意狠撈一把再遠走高飛,最好是能逃到國外,改姓換名享盡榮華富貴。把吳大亮關(guān)進大牢,張皮鞋興奮得連咽口水,這條放上案板的魚,夠大夠肥,他要連肉帶骨頭吃個一干二凈。張皮鞋命隊長帶來吳大亮老婆,挑明了話頭,你家通匪打死民團,是死罪,如果拿出真金白銀,本官可以考慮從輕發(fā)落。吳大亮老婆是聰明人,庚即回家包上銀錢,一趟又一趟送進縣衙。張皮鞋見一包銀錢放一個人,全家從小娃到大人十多口人,直逼得吳大亮老婆花光現(xiàn)錢賣光田土和蠻婆渡的街房,才最后一個接回氣息奄奄的吳大亮。
吳興元表叔說,這場禍事,吳大亮送出足足半籮筐砍邊邊,才保住了全家性命。
砍邊邊是啥?我媽問。
嘿嘿,這是我們上河人的說話,砍邊邊就是銀元,袁大頭,一吹鋼聲響。吳興元表叔說,你們看嘛,土匪搶百姓,官搶土匪。依我看,張皮鞋才是天字號的大土匪——官匪!
經(jīng)此一劫,吳大亮家道徹底敗落,原本富厚的家底,僅余下幾間瓦屋幾畝薄地。不曾想,這卻是壞事變了好事。解放軍打過來,吳家濠獲得解放。清匪反霸搞土改,先前的有錢人全都遭殃。好些犯有命案的惡霸土匪,被民兵齊齊押到盤江荒河灘,一排排槍聲響過,全都帶著罪惡歸了陰曹地府。吳大亮雖說參加了清水袍哥,卻是一沒搶人二沒欺民,沒有窮人檢舉控訴,保得平安過關(guān)。劃分階級成分,他那點資產(chǎn)夠不上地主富農(nóng)的格了,劃了中農(nóng),因而免受被專政批斗的苦厄。一個接一個的運動,將吳家濠的匪氣蕩滌得干干凈凈,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沒再發(fā)生搶人奪財?shù)陌缸印?/p>
但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吳家濠匪氣重生,匪焰熾烈,治安狀況很是糟糕。那時,我在老家讀書,常見同齡人結(jié)伙打架斗毆。第一次嚴打,好幾個姓吳的年輕人遭抓起來,關(guān)進班房??忌蠈W,我離開了吳家濠。每次回家,也聽到父母講起,年輕人都喜歡操社會,一個個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鬧得吳家濠和周遭地區(qū)不安寧。
有一年,吳興元表叔的兩個孫子在馬路灣搶了人,全被公安局抓捕了。吳興元表叔仰天長嘆:吳家濠這個土匪窩子,硬是難出好人啊。我媽說,吳興元表叔好面子,孫子吃了牢飯,他沒臉見人,又氣又愧急出病來,拖上兩年,去世了。
當年的二流子變成老大爺,哪還飛得起來,都回歸良善之列了。我問老媽,而今,吳家濠還有年輕人操社會嗎?
我媽笑呵呵地說,真是怪事呢,實行計劃生育只許生一個娃娃,那些打三個擒五個的小霸王,全養(yǎng)了女子。這些女娃子長得漂亮,生得聰明,一個接一個考上大學,進城找到工作安了家,都過上好日子了。
這么說,吳家濠沒有匪氣了?
我媽說,這些女娃子回來,帶給吳家濠的,是妖妖嬈嬈的嬌氣,還有香水的香氣。匪氣嘛,該是埋進梁子上的瓦窯墳里了。
我也笑了,想著要爬上梁子去看看,瓦窯墳上頭是否有匪氣冒出來。
責任編校:周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