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昱寧
一
我把臉貼在濾光玻璃上,感覺一陣由遠及近、由弱到強的震顫。向晚,照例是低空景象層次最分明也最曖昧的時段——這兩者并不矛盾。此時,你看什么都容易產(chǎn)生幻覺?;蛟S那些寫歌詞的家伙也喜歡在傍晚開工,所以他們會把窗外那些飛行在空中并且依照某種規(guī)則排列的玩意兒比喻成風箏或者彩虹。見鬼,我有多久沒有見過真正的風箏或者彩虹了?
它們其實連飛行也談不上,路線和方向都不是它們自己說了算。它們被各種頻段的無線電波牽引著、調戲著,從早忙到晚。我們管最小的那種無人機叫“蚊子”(被真正的蚊子咬到的幾率倒是越來越?。?,騙得了眼睛卻騙不了耳朵。反正我們知道它們一直都環(huán)繞在身邊,偵測各種有用的或者沒用的數(shù)據(jù)。據(jù)說二十年前全世界都在歡呼大數(shù)據(jù)時代來臨,現(xiàn)在他們又宣布進入了“超數(shù)據(jù)時代”——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天氣預報確實更準了,但我們也越來越不需要出門了。
我們不需要出門,至少得部分歸功于那種比“蚊子”大幾百倍的玩意兒:鴿子。作為第三代精確投遞無人機,鴿子在把我們從網(wǎng)上買下的各種東西運到公寓或者別墅的門口時,真的會支棱起一對白色的翅膀——就算它是翅膀好了。鴿子肚子里的什么裝置會感應到我家的門鈴,有的放一段音樂,有的來點兒鳥叫蟲鳴什么的,聽起來特別環(huán)保的那種。
環(huán)保真是個好詞兒。不管從政治家還是從電影明星嘴里念出來,都立刻染上了一層類似于蘇打水加朗姆酒再加一丁點兒香草精的醉意,或者說,調性。尤其是,當你走到窗口,隔著玻璃看到外面的景象一覽無余——沒有交錯的人影擋住視線,天空和草地的色彩飽和度高得失真——那點醉意足以馬上轉化成多巴胺,讓你獲得一次類似于性高潮的體驗。有時候盯著看久了,我會懷疑窗外只不過是另一塊超大屏幕,放映員偷懶,總是重復播放同一段視頻。
“二十年前,”專家在自家起居室里錄下的視頻中侃侃而談,“我們在地球命運的十字路口做出了義無反顧的抉擇,現(xiàn)在這個美麗新世界已經(jīng)可以向我們證明:我們共同的決定是正確的?!?/p>
不管怎么說,這個“共同決定”里沒有我的份。二十年前,我三歲,正是醫(yī)生剛剛從我的血液里發(fā)現(xiàn)異象的時候。十萬分之一的概率。這病倒也不致命,只是紫外線穿透我皮膚的時候,身上會應激性地起一層硬皮。只要盡量不在白天外出,并且讓醫(yī)生定期根據(jù)我的血樣調整用藥策略——大部分時間我甚至不需要用藥——我就可以安安靜靜地活到世界平均預期壽命(去年是九十二歲)。我的社區(qū)醫(yī)生甚至很認真地在虛擬診療室里跟我講,我這樣的體質,很可能代表著人類未來基因突變的方向。
“既然二十年前我們發(fā)現(xiàn)人工智能和虛擬現(xiàn)實能解決人類大部分問題,既然我們每天都可以在家里過日子,我們的身體也會跟著我們的需要變化。當然啦,”他的唾沫星子在我客廳的投影儀上逼真地彈跳著,“這是一個緩慢的過程,但總有一些基因是先知先覺的,比如你?!?/p>
每周一次,我把采集好血樣的試劑盒裝在密封冰袋里,送到血樣分析站——家用簡易設備對付不了十萬分之一的概率。檢測只需要一個小時。數(shù)據(jù)會送到那個我從來沒見過的醫(yī)生的電腦上,也抄送我一份——投影上會爆開一大朵煙花,綠色的安全,橙色的危險。
這個禮拜的新鮮血樣剛剛在十分鐘前采集完畢。“讓鴿子送血樣沒問題,”我的醫(yī)生一直這么告訴我,“而且,再過一段時間,等血站完成技術更新以后,我們就會給你換一種更先進的試劑盒,能在你家里完成初步篩查,數(shù)據(jù)傳送到站點以后精密比對,連遞送都免了?!?/p>
就跟這世上別的事情一樣,一切都在按照公益宣傳片里的口號運轉:足不出戶,收放自如。不過這回我突然想破一破規(guī)矩。把我的一部分身體,跟生活垃圾一起放在門口的傳送帶,再裝進鴿子的肚子里——我總覺得這畫面里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我的手指滑過遙控器上的一排鍵,墻上亮成一片。工作區(qū)生活區(qū)娛樂區(qū)社交區(qū)都跳出3D小人等著聽我的指令。綠燈提示我,有一個巴黎的家居歷史博覽會需要在十天內參觀完畢,看完得整理一份報告匯入項目資料包,還得寫一份快評掛在公共告示牌上。如果我穿戴上全套的虛擬設備,就可以隨時走進一個逼真的夢里。我的腳立刻就能踩上戴高樂機場的大廳,鼻腔里充盈鵝肝醬和薰衣草香水的氣味——盡管如今真正的機場里并沒有那么多店鋪,需要長途飛行的人也已經(jīng)少得可憐,但在虛擬世界里,你感受到的機場氣氛跟二十年前并沒有什么兩樣。
要抵擋虛擬墻的誘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還是按了個暫緩鍵。生活區(qū)的左上方有一個快捷鍵,那是我上回翻了十幾層網(wǎng)頁才找到的。它仿佛埋在整個世界的后院里,一點開,屏幕上就揚起一團灰霧。
真人快遞,一個據(jù)說已經(jīng)被時代淘汰、實際上卻還在茍延殘喘的行業(yè)。這個名叫“千里走單騎”的快遞公司跟幾家二手書店擠在一起,占據(jù)一條虛擬古董街的拐角。到底是古董行業(yè),連服務器都格外慢。點擊,下單,每個動作都拖長兩拍。屏幕上馬鈴和馬蹄響作一片,馬鞍上浮起一行字:白駒過隙,一日千里。高山流水,伯牙子期。
對著這句半吊子文言,我一個人笑成了一個球。等球變回一張弓的時候,馬鞍上又多了一行小字:靜候一小時,門口遇新知。
二
出現(xiàn)在門口的并不是半吊子古代人。我在虛擬墻社交區(qū)上碰到的全是那種畫風鮮明、指望你看一眼就能記住的人,所以眼前突然冒出一個你總結不出任何特點的活人,我反而打了個激靈。第二眼,他的脖子在我的視野中凸出來,略長略細,轉動靈活,像是被一條看不見的線隱隱牽動。相應地,在整幅畫面中,眼窩那邊凹下去一塊,有好看但過時的雙眼皮。馬鈴和馬蹄聲還在響個不停,但他既沒有騎馬,也沒有坐無人駕駛電動車。那些聲音來自一輛摩托,這是我眼前的畫面中唯一稱得上古董的東西——至少是仿古。
我說你進來,東西要緊我得交代兩句。智能手表上有遙控報警器,我身體受到的任何攻擊都會讓整個屋子產(chǎn)生類似于橫遭空襲的動靜,所以我沒什么好害怕的。他眼睛一亮,詫異地咕噥了一句什么,但還是跟著我進了客廳。
僅僅在五年前,真人快遞還相當普遍——更準確地說,是達到了歷史巔峰。那時候,絕大部分行業(yè)都已經(jīng)完成或者即將完成在家辦公的基礎建設。城市里的大街上,除了機器人以外,一度好像只有快遞員在四處游蕩。他們反扣著棒球帽,耳機里循環(huán)播放雷鬼樂,走長途的開著帶遮陽篷的電動龜殼車,跑短途的只要穿上氣墊滑板鞋,最高時速就能達到三十公里。那種鞋很容易讓你想到風火輪,所以他們有個共同的綽號叫“哪吒”。那時候,你從窗外望出去,視線至少是有焦點的——在藍天白云綠樹長街構成的畫框中,你可以目送著一群哪吒漸漸消失在地平線。
在“蟄居文化”已經(jīng)牢牢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世界里,哪吒們是異數(shù)。躲在家里曬太陽燈的時尚人士說哪吒的裝束純粹拷貝20世紀末的街頭風,頂多算“一種粗鄙的復古”。經(jīng)濟學家分析,哪吒是當時僅存的勞動密集產(chǎn)業(yè),隨著無人機的普及和人力價格的進一步提升,這種逆潮流而行的工作必然會被加速淘汰。交通部長說,在路面上其他車輛均為無人駕駛的情況下,哪吒們每天穿行在大街小巷,是造成近期交通秩序紊亂的主要原因,嗯,之一。社會學家字斟句酌地說,我們既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人與人之間的接觸、爭吵甚至相愛,是導致環(huán)境惡化、生靈涂炭、瘟疫流傳、誤解頻發(fā)、戰(zhàn)爭不斷的根源,既然我們已經(jīng)在其他方面解決了這個根源,為什么還要單單留下這道縫隙呢?說到這里,專家照例會稍稍停頓,等著觀眾在線提問?!澳鷨枺鄲垭y道不是好事嗎?嗯,這是一個好問題。相愛當然是好事,但真實的相愛也帶來真實的磨損……所以,我們?yōu)槭裁床话堰@些磨損留在虛擬世界里呢?就好比,如果只是做一個夢,你就永遠都有醒來的機會,呃,扯遠了……”
最后起決定性作用的是醫(yī)學專家。盡管當時外科手術的大部分工作已經(jīng)由機械臂代勞,但那些在電腦上寫診斷結論的醫(yī)生還是有絕對的權威。他們說,有證據(jù)表明,一個連續(xù)工作兩年以上的哪吒,有幾項身體指標低于常人,患病幾率則相應提高。醫(yī)學專家只能提供結論,卻無法拿出完整的因果邏輯鏈,謠言便立刻找到了溫床。室外的空氣污染問題早就解決了,哪吒的病從何而來?一群被詛咒的人和一種被詛咒的生活方式——謠言雖然不夠科學,卻完美地解釋了科學無法解釋的道理,也完美地跟上了時代步伐。
五年一過,連“哪吒”這個詞,都被完美地忘記了。
他盯著我的血。在壁燈的映照下,試管的深紅中滲出一抹幽藍?!澳愕难臀业难娴挠心敲床灰粯??”他皺了皺眉,“看不出來啊?!?/p>
“能讓你看出來我還用麻煩醫(yī)院?”我把試管推進冰袋里,壓緊,封好口,遞過去。他有點慌,手忙不迭地伸過來。我的右手擦過他的右手,下意識地握住他的手腕。冰袋差點掉到地上,他的左手趕緊在下面托住它。
直到他出門之后,我才從虎口上殘留的酸麻,感覺到那一握我用了多大的力氣。當時我什么都來不及感覺,只想趕快打消笨拙的動作帶來的尷尬,臉上飛快地擠出笑容來。“小心點兒,砸下去就是一地的血。這可是真的血,不像網(wǎng)絡游戲,一刀下去濺滿一屏幕,其實什么也沒有?!?/p>
他也尷尬地笑笑,被我握住的手臂卻紋絲沒動,等到我自己回過神來才將他松開。“你是怎么把我,呃,把我們公司給找出來的?我們收費是鴿子的兩倍,已經(jīng)快撐不下去了?!?/p>
我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在簽收機上重重地按下指紋,確認付款。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做。好幾年了,這個房間第一次空曠到需要增加一個活人的氣息——這個念頭既然無法壓抑,那就不要壓抑。然而,如果非要順著想下去,非要追問一個為什么,我就是在自找麻煩了。
“我還沒問該怎么稱呼你呢?!?/p>
“叫我赤兔。千里走單騎嘛。你一定是先知道了這個故事,才會想到找我們公司的吧?”
“哦,好名字。聽起來像是——轉世的哪吒?”我一邊說一邊覺得自己牽強得可笑。
“謝謝。現(xiàn)在的人,記性像你這樣好的,不多了。”
門在我身后輕輕關上。我揉著右手虎口,把臉湊到虛擬墻跟前,通過人像識別系統(tǒng)激活屏幕。全套可穿戴設備一上身,我就像一個快要在盛夏里熱死的人,被迎面打來的一個浪頭,卷進了海水里。舒適和恐懼同時襲來,同樣難以抗拒。
我打開去巴黎的虛擬行程表,一陣粉紅的櫻花雨飄下來,最大的那朵花瓣彈出對話框:“工作之余,您想順便在行程中安排一場艷遇嗎?”
我茫然地點了一個是,櫻花雨頓時變成了漫天飛舞的選項。邂逅有無數(shù)種方式,對象有無數(shù)種可能(你甚至可以選一個還是幾個,男人、女人或是中性人),進展有無數(shù)個岔道。你選了一個大項,就會撒下一大堆小項。只要你愿意,你的愛人雙眼之間有多少距離,愛穿什么牌子的內褲,抽雪茄吐出的煙圈是否正好鉆進你的乳溝—— 一切細節(jié)都可以調整到讓你滿意為止。
打到第八個勾以后,我失去了耐心,后面全選了“默認”或者“隨機”。我總是這樣。波瀾壯闊的可能性總是先把巨大的幸福感推給我,再從它的核心生出虛妄來。隨著進入這個世界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兩者轉化的時間變得越來越短。
我羨慕那些能夠沉溺于其中的人——他們是大多數(shù)。對于虛構的成癮性是他們生活質量的保證。有了這樣的天分,他們的時間就像細胞分裂一樣不斷延伸,被拉長到無限,至少感覺上是這樣。人類只用了二十年時間,就讓婚姻變得可有可無,讓生育率降到了對自然資源不再構成威脅的水平,這八成得歸功于這種天分。雖然社會學家仍然鼓勵人們通過網(wǎng)戀和虛擬性生活磨合到“完美狀態(tài)”,然后正式同居、結婚、生育,但越來越少的年輕人愿意搬到一起住——想要孩子的時候,女人們寧愿一邊制作遠程試管嬰兒,一邊網(wǎng)購機器人保姆。每一個活人都是一個卑微的、必將一天天褪盡光澤的點,而你背轉身去,就是一大片望不到邊的海,你還能怎么選?
然而今天我比以往煩躁一百倍。幾乎每次稍稍進入角色,虎口就一陣酸麻。天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幻覺,反正它時不時地要把我從虛擬時空中拽出來。可穿戴設備應該也檢測到了我的各項體征都不夠平穩(wěn),游戲里不時地冒出幾個小花樣來逗我開心,比如候機室的墻面突然變成了我最喜歡的天藍色。3D水草從墻面上伸出來,拂過我的脖子和胸口,耳機里響起低沉的男中音,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章魚觸角上的吸盤一樣,涼絲絲,黏糊糊,仿佛要從我身上抽走什么。
“呼吸,放松,有我在,跟我來?!?/p>
男中音的呼吸把我的呼吸包裹起來,強迫它們保持同樣的節(jié)奏。我沒有抵抗。在如今的日常生活中,你很少有機會感受到自己的性別——就算有機會,也不過是沿用這樣粗糙而陳舊的方式。一百年前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就是這樣呼吸的。粗聲大氣,不由分說,隨意揮灑過剩的荷爾蒙。理論上,我應該早就習慣了。不知道為什么,設計虛擬現(xiàn)實游戲的人,在這一點上總是很潦草,總是缺少更細膩的想像力。他們難道沒有發(fā)覺,我們的身體,已經(jīng)越來越趨于中性?男人與女人之間的差別,已經(jīng)越來越難以分辨清晰?
男中音屬于副機長。我一上飛機就在他的“你好”中辨認出了他的聲音。他的身高體重和鼻梁弧度全都經(jīng)過精密計算,是系統(tǒng)根據(jù)我的選擇定制的。即便在虛擬世界里,每個虛擬人也都有他獨一無二的基因序列,不可能出現(xiàn)兩個一模一樣的副機長。我呆呆地凝視著他。我挑不出他的缺點,但我的視線卻穿透他完美的面孔,不知該落向何處。飛機還沒降落,副機長還沒要到我的名片,我就按了退出鍵。下一步的設計本來應該是他把我按在機艙過道的墻壁上——沒來得及見識二十年前流行過的“壁咚”改良版,我還真有點惋惜。
幾乎同時,屏幕中心升起一朵煙花,綠色的。社區(qū)醫(yī)生那仿佛始終含著一口濃痰的聲音從天花板上的環(huán)繞揚聲器中傳來:“祝賀你,指標正常。下周你就會拿到新的試劑盒,一切都會越來越好?!?/p>
三
可我并沒有越來越好。我是說,我本來可以越來越好,卻主動繞開了那條通向越來越好的路。
第一周,我跟醫(yī)生說新試劑盒晚到了一天,還是按老辦法把血樣遞過去。第二周,我說我還不太會用,再給我點時間好好練練。第三周,我把一支空試管放進冰袋,事后再告訴血站快遞送錯了,讓鴿子幫我送回來,我付賬。
其實,第一周我就熟練地掌握了用新試劑盒采血的技巧——哪有什么技巧可言,在一個清早起來就會有自動牙刷爬進你嘴里的時代,幾乎任何手工都是多余的。自測的結果和將數(shù)據(jù)傳送到血站精密比對的結果,誤差率不超過百分之十五。
這三次毫無必要的快遞都是我讓赤兔跑的。甚至在第二次上門前一個小時,我就關掉了智能手表上的報警系統(tǒng)。上回他替我接住試管的那個動作,只要手再往上抬高一厘米,遙感報警系統(tǒng)就會亢奮起來。與其說我根本不相信他會傷害我,不如說,想到“傷害”這兩個字,我并不怎么害怕。也許還有一點點興奮?一場掙脫了程序、隱含著危險的相遇,會讓我們現(xiàn)在的每一句對話都顯得饒有深意。
他并沒有傷害我,至少不是現(xiàn)在。不過,一來二去,我這棟房子的整體結構倒是被赤兔摸得一清二楚。第二周,他甚至鉆進廚房,幫我修好了一根水管?!澳憧梢匀∠淮螜C器人水暖工的上門服務了?!彼嶂X袋說。
“不得了,會你這一招的,一萬個人里最多有一個。”
“不過是知道該擰哪個螺絲而已?!?/p>
“可我不知道?!?/p>
“他們也不希望你知道。”
“他們是誰?”
“他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穩(wěn)定的系統(tǒng),”他揚起扳手指指水管,“最好就是每顆螺絲都待在原地不動,不操心別的事兒。心思一旦活起來,喏——”他抄起扳手逮住一枚螺絲,用力擰了一道,“那就松了?!?/p>
“什么意思?”
“就是說,我這種什么都會一點的人是一顆危險的螺絲,可你不是,因為不該懂的事兒你全不懂,全都放心地交給機器人。你就老老實實地待在你的坐標上——對了,你是干什么的?”
我開始向他解釋我大概得算是個搞研究的。
“文化史研究?這些東西我倒是不懂?!?/p>
我舉不出像螺絲那樣生動的例子,只好一板一眼地把我正在參與的研究項目告訴他:“蟄居文化傳統(tǒng)溯源……有一個團隊呢,我只是個小角色?!?/p>
他吃吃地笑。我被他笑得頭皮發(fā)麻,只好打開虛擬墻工作區(qū),抖開這個項目的資料包。墻上頓時被各種數(shù)據(jù)圖像視頻撐得滿滿的,從側面看,好像連屏幕的弧度都改變了。
原始人的穴居生活模型。日本膠囊公寓源起研究。2015年斯皮爾伯格加盟VR公司——當代虛擬現(xiàn)實產(chǎn)業(yè)蠶食影視業(yè)的里程碑事件。
標題個個寶相莊嚴,赤兔從竊笑變成了狂笑?!澳阏娴南嘈胚@些,對嗎?”他咬住嘴唇,咽下最后一聲狂笑的末梢,“相信我們現(xiàn)在整天待在家里,是有一整條,呃,按你們的說法,傳統(tǒng)文化的脈絡?”
“信不信,總得研究了以后才知道?!表樋谡f出這句外交辭令以后,我的心突然一空,再也抓不到什么去填塞那個正在不斷擴張的缺口。
好在他及時放過了我?!澳悄憷^續(xù)研究吧,”他好像突然就笑不動了,“我得送你的快遞去?!?/p>
我沒想到的是,一周之后赤兔再度出現(xiàn)時,像變了一個人。
四
按門鈴的時候他甚至沒有從摩托車上下來。我從廚房奔過來,幾乎在門口跌倒。他的腳底在地上摩擦兩下,似乎猶豫片刻,到底還是沒有站起來。我的手指剛剛在簽收機上按好指紋,他就一把搶過我另一只手里攥的冰袋。摩托車的發(fā)動機剛才就沒有關,此時他輕輕一蹬,發(fā)動機響起駿馬的嘶吼,聲效逼真得讓人憤怒。“趕時間嗎?”我對著他的背影失態(tài)地大喊。
他沒有回頭。晚霞毫無節(jié)制地堆在地平線上,太陽正處在一天中看起來體積最大的時刻。赤兔朝著那方向疾馳,像是被夕陽含在嘴里,不舍得吐出來,也懶得吞下去。我被光線逼得往后退了兩步,大半身體回到了門廊的陰影里。再想看個真切時,我的眼前已經(jīng)模糊了一片。
哭什么?始亂終棄的戲碼,早二三十年就已經(jīng)給人類扔進了故紙堆,虛擬游戲里這種模式的點擊率已經(jīng)快成負數(shù)的了,你哪來的這么荒謬的代入感?轉身進屋,你就能登上阿爾卑斯山勃朗峰,戴著氧氣面罩跟漸漸露出吸血鬼獠牙的帕丁森做愛,還在這里磨蹭什么?愛,或者性,與人類其他活動一樣,都是具體而微的,都可以轉化為一堆模式和數(shù)據(jù)。直到近十年,人類才學會對這些詞語去魅,它們不會因為我的無聊的眼淚,就重新變成輕霧和薄紗之類的東西。
我還是沒有進屋。夜色與夕陽心照不宣地拉鋸了一番以后,天一層層暗下來。我想起有一陣子我是那么喜歡在日夜交匯時站在門口,恰巧躲過日光的威脅,又能稍稍感受白天街道上那種教人心安的忙亂。但那已經(jīng)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這些年,世界是一律的安靜而干凈,里面或外面,真實或虛擬,漸漸連成一片,時間或者位置早就不那么重要了。
如果在游戲中,現(xiàn)在應該至少出現(xiàn)三個選項。我忍不住抬起手,想試試前面有沒有一張透明的液晶屏,能不能碰到我需要的那個按鍵。我只要他回來。
但竟然真的有馬蹄聲。馬蹄聲竟然一點點清晰起來。直到赤兔脫下頭盔,我還在想用什么辦法驗證這是現(xiàn)實還是在某個游戲中?!鞍l(fā)什么愣呢?你的貨送到了?,F(xiàn)在是我下班時間。這個點出去兜風,你應該不會變成穿山甲了吧?”
我不知道怎么掩飾心里的起伏,只好順著他的話認真反駁:“沒有那么夸張的,曬到一次也就起一層硬皮,過后還會褪去大半,要累積幾次以后才會真正改變皮膚性質……”
“嗯,有一句說一句,你的皮膚好得不像是真的。”
沒有什么游戲會設計這樣言不及義的對話。我在夜色中看不清赤兔的視線,卻明明白白地感覺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皮膚上。遍及全身的皮膚。我想,哪怕再更新十代,傳感器也沒辦法傳達這樣的感覺:這一刻,在他的注視下,我身上所有的汗毛都不知道應該選擇豎起來還是臥倒。不過,當他把頭盔往草坪上一扔,示意我跳上摩托時,我覺得我一定在某部老電影里看到過這個鏡頭。
“扔掉,不好吧?”我終于用上了記憶里的臺詞。
“這樣我們互相說話就都能聽清啦?!?/p>
可我不舍得再說話。我連大氣都不敢出。我不會跳車,只能直挺挺地坐在后座上,任由他把我的兩條手臂合抱在他的胸部和腰部之間的位置。“用力,十指交叉,握緊,坐穩(wěn),開動。”他似乎是在說給我聽,又好像是在對著胯下的摩托車說。我第一次看清這輛車的款式老得好像從上世紀80年代的河底打撈出來,臨時噴了一層2035年的油漆。漆不錯,純黑,在昏暗的光線下也能清晰地映出我蒼白的面孔。
暴雪驟歇,原始人從溫暖的、漸漸耗盡食物的石洞里往外走出第一步時,至少有那么一瞬間,也是這樣慌亂的吧。坐墊上的流蘇垂下來——也是那種古代款式——像迎風招展的馬鬃,不時鉆進我的長裙,拂過我的腿。我緊張極了,我的大腦還來不及接受“癢”或者“情欲”之類的信息,我的眼睛也不知往哪里看,最后只能偏著腦袋,從他張開的手臂底下望出去。
街道真是安靜得駭人,連白天那些忙著打掃街道或者修剪樹枝的機器人也已經(jīng)下班了。車速穩(wěn)定,一排排黑魆魆的樹木踩著鏗鏘的節(jié)奏,齊刷刷地往后倒。我稍稍抬起頭,看到赤兔頭頂上方的天空,不知從何時起聚攏了一圈運動的光點。那是專用于夜巡的迷你無人機,蚊子的發(fā)光升級版,我們叫它們螢火蟲。
被螢火蟲盯上的人,總是有點非同尋常,我當時應該想到這一點。
“你想在哪——里——?!俊表斨L,他的聲音只能拖長腔,才能拐個彎傳到我耳朵里。
“不——要——停——!”我的聲音在空曠的街道上顯得又響又脆,以至于有幾只螢火蟲應激似的從他頭頂上往我這邊飛過來。整天窩在家里,我很少聽到自己的聲音,更沒聽過自己發(fā)出這樣放肆的聲音。
就像突然置身于一個陌生的磁場,所有的感官都處于短暫失靈狀態(tài),忙著重新調整參數(shù)。它們早就習慣于虛擬世界里的溫度和濕度,它們更適應那種漂亮的、永遠在高位波動的感受曲線。我的經(jīng)驗詞庫完全不夠用。我無法用虛擬游戲的乏味的光滑,來度量真實世界的迷人的粗糙——那根本是兩種計量單位,可我連換算公式也沒有。
我徒勞地回憶我在多少虛擬現(xiàn)實游戲里坐過男人的摩托車后座。但是它們都沒有給過我這樣一副脊背:在游戲中,我把臉貼在男人背上的時候,不會有吸汗性能不太好的T恤,水涔涔地黏在我臉上,不會一陣陣地涌出煙草與汗水的氣味,讓我呼吸困難,也不會因為用力不當,背部肌肉群呈現(xiàn)不那么好看、甚至不夠合理的弧度。
其實靠在赤兔的背上并不舒服,他太瘦太單薄。他的脊柱上那塊過于僵硬的肌肉,套不進任何一個人體工程學模型,隱約指向某個意外,某些坎坷,硌得我臉上發(fā)燙。幾乎每個細節(jié)都溢出標準的人生之外:迎面吹來的角度詭異的風,毫無來由的慌張和內疚,還有錯亂的時間感——有時候一秒鐘拖得像一分鐘那么長,有時候又反過來。一個真實的人,就意味著綿綿不絕的瑕疵,意味著反反復復的溢出。
我緊緊貼在他身上。我想像,我的臉,我的胳膊,透過我的衣服和他的衣服,在他的肌肉上留下印跡,一道又一道凹痕。我想像,我的身體嵌進他的身體,我的氣味融入他的氣味。沒有儀器計算我分泌的多巴胺,我的難以捉摸的快感從所有的儀器里溢出來。漲潮。蔓延。一場猝不及防的水災。我想像,我的身體在他的身體里越嵌越深,終于成為他的一部分。
我已經(jīng)完全忘記那天是怎么結束的。我不記得車在哪里停過。我醒來時,身邊沒有別人。我試圖把那晚的夢和前面的事劃開一道界線,卻做不到。
兩天之后的清晨,透過客廳的落地窗,我看到他的摩托車被孤零零地扔在我家門口的那條馬路邊。我的心一陣狂跳,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把摩托車推到家里,停在門廊的陰影中。
他的電話沒人接?!扒Ю镒邌悟T”的頁面上,只要一下單,程序就進入死循環(huán)。
五
黑鷹私家偵探所的界面與其說神秘,不如說是壓抑。碩大的V字面具掛在純黑的頁面上,下面一行小字:沒有讀過達希爾·哈米特的,請務必繞行。我只花了一分鐘就從電子圖書館里檢索到哈米特的代表作《馬耳他黑鷹》,第一行直接跳到我的虛擬眼鏡上:“塞繆爾·斯佩德的額骨又長又瘦,翹下巴成V字形,嘴巴也成V字形?!?/p>
那個偵探的代號就叫“塞繆爾”。我報案時他詫異地嚷起來,聲音震得我的耳機嗡嗡響:“你竟然要找一個活人!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接過這種業(yè)務了。他們一般都要我找虛擬身份和游戲裝備,要不就是把騙走的網(wǎng)幣追回來。”
“難道你們已經(jīng)沒有謀殺案可破了?那句話怎么說的——至少得把偵探留下來……”
“至少得把偵探留下來,數(shù)數(shù)一共有幾具尸體。你記得不錯,這是塞繆爾·斯佩德的臺詞?!憋@然,他對我的機智很滿意。
“現(xiàn)在哪還有什么古典意義上的謀殺案?”停頓片刻之后,他的音調和語速恢復平靜,“那是蠻荒時代才有的事情。如今我們在網(wǎng)上就已經(jīng)把人殺厭。數(shù)都懶得數(shù)。”
我交了一筆預付金,定在兩天以后的午夜交貨。只能在午夜,塞繆爾說,這是他的規(guī)矩。
塞繆爾如約而至。跟上次一樣,只有音頻沒有圖像,只有面具沒有面孔。從聲音推測,我想他應該是個胖子,跟波洛的距離要比跟塞繆爾近一點。
“我的規(guī)矩,除了午夜揭曉之外,另一條就是:沒有標準答案。記住,我只給你線索,你自己選。所謂真相,就是你愿意相信的那一部分事實。僅僅是一部分?!?/p>
“第一個事實是:‘千里走單騎公司只有赤兔一個人。就在你第一次下單之前,他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有接到任何業(yè)務。我查到他跟別人的聊天記錄,那時他應該已經(jīng)準備關張,轉做別的生意。你第一次遇見他之后,這個網(wǎng)站就只對你家的系統(tǒng)開放,點對點。也就是說,從別人的電腦上看不到任何更新?!?/p>
我忍住沒有追問技術細節(jié),就算他說我也聽不懂,我只能喃喃地說,“怎么會呢?為什么?”
“我說過,我不負責提供答案。不過,按照我掌握的數(shù)據(jù),你的赤兔也許是地球上最后一個真人快遞,呃,至少是之一吧。而且是特供你一個人的。這個情節(jié)倒是有點感人——你小學里總上過那篇課文吧?”這顯然是個文藝情結濃重的偵探,對小說比對刑偵技術更熟悉。
“《最后一片葉子》。歐·亨利?!蔽医涌?,覺得自己就像是在說夢話。
根據(jù)我報出的篇名,屏幕開出小窗口,一幅幅展示自動搜索到的資料,有文字也有插圖:那晚,最后一片葉子掉落,于是有人在墻上畫了一片,讓它永生。葉子是畫給病人的??祻鸵院蟮牟∪税l(fā)現(xiàn),畫葉子的那個,病得更重。他死了。
我們都是病人。
“第二個事實——你不要著急,先聽我說完——目前赤兔住在醫(yī)院里,就是附近那家大醫(yī)院,你的血站也是他們的分支機構。放心,應該沒有生命危險,他似乎也不在近期手術的名單里。我只能知道這些,我還沒有敬業(yè)到擅自闖進一家高防范級別的醫(yī)院里去刺探情報。
“基于表象的推理并不復雜:他可能是騎著摩托來找你,快要到門口時突然發(fā)生變故,隨即被救護車接走。你知道,這種事情一點兒都不少見。蚊子和螢火蟲從早到晚在我們頭頂盤旋,一旦偵測到行人的身體出現(xiàn)異動,比如暈倒、中風、癲癇癥發(fā)作,總而言之,它們有權火速調動救護車。這一套急救系統(tǒng)的效率高,噪聲低,不會鬧出很大的動靜?!?/p>
“但是,你的意思是,表象下面也許還有別的?赤兔身體那么好……如果沒看到病歷,我真的不敢相信?!?/p>
“病歷?我們私家偵探是拿不到這玩意的。何況,女士——您是女士吧——病歷就不能偽造嗎?您太天真了。我只知道,如今住院也是一件敏感的事。夠格住院的人數(shù)極為有限。一個人進了醫(yī)院,要么不治身亡,要么推進手術室,要么就簡單處理后回到家里完成康復療程。只有那些對科學研究或者社會演進具有特殊意義的病例才會留在醫(yī)院里?!?/p>
“什么意思?”他說得越多,我喉嚨口的肌肉就越是發(fā)緊。
“女士,你明白我的意思。當今世界并不像21世紀初的末世科幻片那么暗無天日——像什么《第九區(qū)》、《星際穿越》、《瘋狂麥克斯》。如今的社會學家們動不動就喜歡把這些片子搬出來嘲笑一番。他們會說,睜開眼看看窗外吧,沒有碧血黃沙,沒有塵肺和霧霾,沒有機器人和外星人合起伙來造反。我們食物充足,鳥語花香。但他們誰也不愿意說,找不到解藥甚至致病機理的疾患仍然沒有消失?;蛘呔褪钦业搅瞬∫蛞渤鲇谀撤N原因不能公布。我要提醒你,鑒于赤兔是目前記錄在案的最后一個真人快遞,鑒于當年關于哪吒的流言從未消除,醫(yī)院對赤兔的病例特別重視,這也說得過去。你說呢?”
“這種病到底存不存在???五年了,這點事就是搞不清楚嗎?”我的耐心繃到了極限邊緣。
“有一種說法,戶外過于密集的蚊子、鴿子和螢火蟲在相互作用下產(chǎn)生某種有害的電波,對于長期在戶外活動的人……但這些說法全都含糊其辭,根本無從驗證。你只能把它看成選項的一種?!?/p>
我知道,這些年來,由于自動安保措施越來越周密,警察局的規(guī)模正在越變越小,而醫(yī)院的功能倒是越來越豐富。人們已經(jīng)很少用到“嫌疑犯”這樣驚悚的、不夠人道的詞兒了。那些行為古怪、溢出規(guī)范之外的家伙,我們都管他們叫“病人”。從字面上看,他們跟那些罹患心肌梗塞或者白血病的,并沒有什么區(qū)別。我不知道——我的潛意識甚至害怕知道——如果赤兔真的待在醫(yī)院里,他得的究竟是哪種病。
“還有一個事實。我查了赤兔前幾天在網(wǎng)上訪問過的數(shù)據(jù),好像都跟你,跟你的病有關。”
我覺得我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你有沒有想過,”他的音量突然輕了一檔,“你吃的藥也許沒有那么神,也許只是一種安慰劑?醫(yī)院讓你采集的血樣,也許并不僅僅是為了治療?好吧,我說得準確一點,也許根本不是為了治療?”
我想起醫(yī)生們一貫對我的基因很感興趣。在談論我的基因時,他們會提到人類發(fā)展的方向,或者蟄居文化的全面勝利。如果直接在DNA上就限制人類——至少是大部分人類的活動范圍,那他們可能會覺得這是提高管理效能的一條捷徑。
“你是說,赤兔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你是說,他那天是想來告訴我?”
“我什么也沒有說?!?/p>
“直接把你的看法告訴我吧?!蔽?guī)缀跏窃诎罅恕?/p>
“怎么可能存在‘我的看法?我就想補充一句話,它幾乎連個選項都算不上,只是個腳注,不在正文里頭。我是說,要知道,一個在空曠的城市里到處流竄,哦,是流浪的人,總是會引發(fā)某種直覺上的不安。會有很多實時數(shù)據(jù)交叉指向他,鎖定他的坐標,在合適的時機,抓……不,拯救他?!?/p>
“誰的直覺?誰的不安?”
“誰?你不是搞文化史研究的嗎?怎么問這么幼稚的問題?沒有一個特定的誰啊。是無數(shù)個誰。我們被超數(shù)據(jù)構成的云團包圍著。這些云團就是我們本身。是我們所有人做出的共同的決定。就好比你研究的那個什么蟄居文化,這就是我們的‘共同決定?!?/p>
見我不說話,塞繆爾又輕輕地加了一句:“當然,一切也可能純屬偶然,只是一個巧合。巧合太多了……”
我不愿意聽下去了。我已經(jīng)對著一面美輪美奐的墻壁生活了許多年,思考了許多年。除此之外,我從來沒有實實在在地做過什么。哪怕我會變成一只穿山甲,哪怕無數(shù)只蚊子已經(jīng)在我家門口的天空盤旋,隨時準備叮我一口,像抽濕機那樣吸干我的血,我也必須沖出去了。
前兩天,在等待塞繆爾交割的時間里,我選中了一個虛擬現(xiàn)實游戲,學會了騎古董摩托車?,F(xiàn)在正好用得上。
第一道朝陽灑在我身上。雖然并不猛烈,但這些新鮮的紫外線足以穿過皮膚,激活我血液里某種沉睡已久的成分,就像那顆松動的螺絲。一陣刺痛從內向外滲出來。坐墊上的流蘇借著風勢拂過膝蓋時,這種痛就像上了麻藥一般,略感緩解,簡直有種奇異的舒適。
最多再過半小時,痛和癢將會交替發(fā)生,越來越尖銳。當摩托車抵達醫(yī)院,當我想出合適的理由騙過機器人,至少透過單面探視鏡見到赤兔時,我那多年以來被精心保護的、質地宛若嬰兒的皮膚上,應該像新愈的傷口那樣長出一層薄薄的痂。
痂將會越來越硬,成為鎧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