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本刊記者 劉 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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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行,慎于足下』
文_本刊記者劉燕
飛機降落在西昌機場時,我有一些忐忑。
這個原本以“航天城”聞名的城市,由于龐大的流動人口和特殊的地理位置,前些年蒙上了“毒品”“艾滋”的陰影。僅2014年,涼山彝族自治州就破獲涉毒刑事案件705件,查獲吸毒人員9971名,強戒6337人次,繳獲毒品350千克。而占四川省人口數(shù)量不到6%的涼山彝族自治州,在2014年,艾滋病感染者和病人數(shù)量,占四川省艾滋病感染者和病人總數(shù)的一半。
背包里裝了一本社會學家劉紹華所著的《我的涼山兄弟:毒品、艾滋與流動青年》。她做了橫跨10年、長達20個月的田野調(diào)查,試圖弄清楚“他們?yōu)槭裁次尽?,更希望“涼山和我的諾蘇兄弟們的生命能廣被認識”。
車行路上,路面寬闊,兩旁房屋均不高,極富設(shè)計感,這讓整個城市顯得開闊而閑適。非高峰時間,車不算多,不時有快遞公司的車輛掠過,路旁也時常能看到建筑工地,再加上路旁郁郁蔥蔥的亞熱帶樹種,看起來,這里跟西南的任何一個城市沒什么不同。
這里是涼山彝族自治州的首府西昌,2015年12月,全國新聞采編人員禁毒防艾宣傳培訓會在這里召開。
見到小文,是在西昌市強制隔離戒毒所。小文很漂亮,眉毛細細,眼睛大大,皮膚白皙,不長的頭發(fā)高高綁在腦后。25歲的她已是第二次進入強戒所了。
小文是獨生女,10歲時父母離婚,她跟著母親生活。高中畢業(yè)后,小文開始做白酒銷售業(yè)務(wù)員,工作很忙,沒有什么排遣壓力的方式,就聽了一個“朋友”的建議,開始吸食冰毒。
“你知道他說的是冰毒嗎?知道這東西會上癮嗎?”有人問。
小文咬了咬嘴唇:“知道,當時覺得自己年輕,相信自己有很好的自控力……”
“朋友”告訴她,這東西能解酒。在疲于應(yīng)付酒桌應(yīng)酬的小文看來,這實在是太有用了。于是,2013年年末,在一次剛好非常無聊的情況下,小文嘗試了毒品。那一天,她完成了平時四五天才能完成的工作量。
那是一種莫名的亢奮,小文不知疲倦地工作,聯(lián)系客戶、做報表,效率非常高;之后,是連續(xù)兩天的極度疲勞,昏昏沉沉。三天后,小文又去找了那個“朋友”,自此陷入了從極度亢奮到極度疲倦再到極度亢奮的循環(huán)中。
2014年11月3日,小文第一次進入強戒所,被拘留15天。原定要在2015年年初與小文結(jié)婚的男朋友跟她分手了。“誰會要一個吸毒的人呢?”小文自嘲地一笑。
自強戒所出去后,小文換了一家公司,還是做銷售,依然要面對勸酒、應(yīng)酬。3個月后,小文復吸了。2015年5月28日,小文又一次被關(guān)進了強戒所。這一次,小文要在強戒所待兩年。
一向軟弱的媽媽這回終于明確知道了毒品的危害,要求她無論如何都要戒毒,并為她做了一出強戒所立即去另一座城市的安排—進親戚的工廠做文員,遠離以前的朋友圈,逃離以前飯局不斷的職業(yè)。
在小文看來,現(xiàn)在吸毒的人越來越多,“從邊緣人群、社會閑散人員往社會各個層面發(fā)展”。她身邊的朋友中,大概十之八九都沾染毒品。這個數(shù)字讓我感覺很沉重。每一個冷漠數(shù)字的背后,都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以及因此而墜入深淵的家庭。
聊天中,小文有好幾次這樣說:“我吸的是冰毒,不是海洛因,沒有生理上的依賴性,只有心癮,只要以后不碰就好了。”
一群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她是真的這么認為,還是為了讓自己有勇氣戒掉毒癮而強加給自己的認知。事實上,無論是海洛因還是新型毒品,吸食者要面對的除了身體成癮,更難戒斷的是心理成癮,而新型毒品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對中樞神經(jīng)不可逆轉(zhuǎn)的損傷?!拔镜娜诉B親媽都不認”絕對不是為了讓人遠離毒品的危言聳聽。
《我的涼山兄弟:毒品、艾滋與流動青年》一書中提到,彝族青年中曾流傳著一句話:“鴉片是黑彝(奴隸主)和土司的糖”,將毒品視為特權(quán)階級的享受之物,沒有看到它的危害。這是導致涼山地區(qū)毒品泛濫的一個原因。
我小心翼翼地問:“你有沒有了解過冰毒對大腦的傷害?”
小文說:“進來之后,聽管教干部說了很多。我吸的時間不長,癮也不大,以后不碰就好了?!?/p>
“知易行難”的說法古已有之。對立志戒毒的人來說,余生的漫長日子,都要面對毒品的誘惑。
知乎網(wǎng)上有一位“大牛”田浩,他曾在云南邊防總隊服役,在知乎網(wǎng)上以回答“緝毒”“戒毒”等方面的問題而聞名。有一個問題是這樣的:為什么中國的禁毒宣傳總是將毒品描述得很可怕,而國外很多明星吸毒,也都正常地活著,是我們夸大宣傳了嗎?田浩回答說:“據(jù)我親眼所見,戒毒所里的場景,比禁毒宣傳中描述的要恐怖得多。禁毒宣傳在我看來是美化了吸毒人員的狀況……(戒毒者)那種心如死灰的眼神根本不像人類的,他們身上潰爛,嚴重的會發(fā)出腐肉的味道,真的慘絕人寰?!?/p>
對于“男朋友吸毒,我要不要和他繼續(xù)”或者“室友在寢室吸毒,我該怎么做”等問題,田浩的態(tài)度也極其鮮明:“海洛因成癮人員的復吸率幾乎是100%。”“死亡才是真正的戒斷。”“這中間可能會經(jīng)歷數(shù)次強制戒毒、復吸、戒毒、復吸……無限循環(huán)到死。沒辦法,這就是代價,為自己的愚蠢選擇付出的代價?!?/p>
在網(wǎng)絡(luò)和現(xiàn)實中,總有人挑戰(zhàn)這樣的判斷,或出于好奇心,或出于想當然,或片面強調(diào)“個人自由”。但在我接觸的所有涼山從事緝毒、戒毒等相關(guān)職業(yè)的人看來,“一日吸毒,終生戒毒”是一個無奈且恐怖的事實。這讓他們的工作更難做,但責任和使命又要求他們不得不做,還必須做好。他們?nèi)缤剖^上山的西西弗斯,悲壯而偉大。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禁毒宣傳教育做得多深入都不為過。
小文第一次從強戒所出來時,是下定決心要戒毒的。
親戚、朋友中凡是知道這件事的,都疏遠她,如躲瘟疫,這讓她覺得很挫敗。她是個愛熱鬧的人,呼朋喚友是她排遣寂寞的方式,而現(xiàn)在,她看到的只有冷漠。
她三個月之后復吸,這時間不長,但她感覺自己掙扎了好久,最終讓她復吸的,是“破罐子破摔”的心態(tài)。
與小文曾經(jīng)失敗的戒毒經(jīng)歷相對照的,是我國一段時間內(nèi)復吸率比較高的現(xiàn)實—2001年,這個數(shù)字是95%。近年來,通過推行社區(qū)戒毒、家庭戒毒等新型戒毒方式,復吸率有所降低。
在知乎網(wǎng)“如何幫助家人戒毒”的問題下,田浩說:“家人或者朋友吸毒,我最不同意的就是‘愛之深,責之切’‘恨鐵不成鋼’之類的應(yīng)對方式,這種方式害死過很多吸毒者……家人跟盯賊似的盯著,一天罵一次,甚至還有父母動粗,最后給人逼得沒辦法,上吊了。
“任何吸毒的人,都有很嚴重的自卑心理,覺得自己是社會的渣滓、家庭的累贅,這個時候,如果你不能給予他最溫和的愛,就花點兒錢,送他去個好點兒的戒毒所。
“從戒毒所出來,如果他生理上對毒品沒有太大的依賴了,立即搬家,遠離原來的環(huán)境、原來的人。搬家后不要和原來的圈子再有任何瓜葛,果斷切掉一切聯(lián)系,不要給自己留后路。
“給予他自由,給予他一個正常人的待遇?!?/p>
小文說,她接觸的吸毒的人有兩種,一種是家里特別有錢的,父母顧不上他,就用錢來補償;另一種是性格孤僻、缺乏安全感的年輕人。類似的說法,研究吸毒問題的專家也都說過—原生家庭對孩子的關(guān)注越多,孩子得到的愛越豐沛,以毒品來填補空虛的概率就越低。
同樣,對于吸毒者,家人能給予他恰到好處的愛,或許是讓他遠離毒品最重要的力量。
小文說:“我一定要戒毒,為了我媽媽?!?/p>
戒毒可能是某一個個人、某一個家庭的事情,但整個社會的禁毒行動與每一個人都息息相關(guān)。或許,當整個社會對戒毒人群多一些了解,為他們在康復、就業(yè)等方面提供一定的保障,毒品禁絕將不再是夢想。
在西昌市,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條標語出現(xiàn)在一所小學里,那所以禁毒教育著稱的小學的樓梯上,寫著“千里之行,慎于足下”。毫無疑問,這是有意寫錯的成語,但對于每個人長長的人生之路來說,謹慎腳下的每一步,確實是個不錯的提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