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璐
我們似乎天然地認為對日本很熟悉,位于奈良的國寶唐昭提寺由中國的鑒真和尚興建,參觀那里猶如回到盛唐,對日本文化、美學影響巨大的禪宗在平安時代的末期傳入日本,鐮倉、室町時代興盛起來。最近中國的幾個宋代文物展上,不斷有人說,那些古物一望便知,是今日所見的日本美學的源頭。
可是細究起來,中國與日本又是如此的不同。我們以大為美,大山大水、大開大合,大團圓,日本人卻以小為美,一頭扎進瑣碎里自得其樂,小確幸。我們強調對稱性,以成雙成對為好,日本人卻有非對稱性的強迫癥,傳說千利休在為茶庭鋪設踏腳石時,以豆子撒地來確保石頭分布的不規(guī)則。日本人還以奇數(shù)為吉祥,連送禮都確保是奇數(shù)。為什么日本人陷入了非對稱性的迷思呢?百科全書式的日本學者加藤周一曾經在文章中發(fā)問:為什么中國人會產生對對稱性的偏好呢?
在日本問路,寫漢字比講英文有用,一句話里總有幾個字是雙方都能明白的,就像中國和日本的關系,我們有互通的淵源,可畢竟是兩個不同的國家。日本是亞歐大陸最東端的島國,文明從西往東傳到日本就掉進了太平洋。黑船打開日本國門之前,日本主要受中國文化的影響,明治維新之后,日本人又全面向歐美學習。
每一種外來文化都沒有全然地改變日本,它們在島國沉淀下來,形成了日本文化。加藤周一分析,這是日本文化具有雙重構造的結果。在古代,日本貴族官僚受到佛教和中國文化的影響,可大眾卻有自己的文化。雕刻家的佛像造型是國際化的,《萬葉集》卻是日語的。明治維新到“二戰(zhàn)”,科學、技術、工業(yè)化都是西方的,生活方式卻是日本的。
我們現(xiàn)在與日本的重逢是“二戰(zhàn)”之后的面貌。經濟、科技、生活方式全面西方化,1964年,日本承辦了東京奧運會,之后又舉辦了大阪世博會、札幌冬奧會。人口向城市集中、東京地價飛漲,富裕的日本人在巴黎搶購LV就像大甩賣一樣,強大的購買力讓奢侈品柜臺配有日語導購,在日本人度假勝地夏威夷,香奈兒開了美國第一家獨立門店,比紐約都早。
經濟的高速發(fā)展也帶來了副作用,環(huán)境污染、家和公司之間的距離非常遠,每天上下班要經受地獄一般的擁擠問題。1970到1972年,日本NHK做了關于國民生活的調查,結論是:“經濟高速增長的弊病日益激化,目前為止一直被歌頌的經濟增長失去了國民的支持。”
1980年西友百貨開發(fā)了一個“無品牌”的產品系列,創(chuàng)立者辻井喬氏回憶,這源于對當時充斥的、追逐的品牌商品的厭倦。新系列的包裝只采用了單色的樸素包裝,設計師田中一光認為,在一個包裝過度、色彩過度的環(huán)境里,去掉多余的裝飾和色彩很新鮮。這個品牌就是“無印良品”。
在經濟形勢變化和對消費方式的反思中,日本上世紀70年代興起了慢跑熱,90年代又把身體健康擴展到精神健康,興起了治愈熱。80年代企業(yè)不斷鼓吹“更高檔”,終于在90年代讓消費者十分疲憊,產生了追求“簡約”的意識。而“簡約”正是明治維新之前,日本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
本來全心全意追逐歐美的日本,調轉了方向。設計師從70年代就開始從日本傳統(tǒng)文化和審美里尋找靈感,從上世紀80年代到21世紀,NHK的《日本人意識》調查發(fā)現(xiàn),“看到古寺、傳統(tǒng)民居倍感親切”的比例持續(xù)增加。日本的傳統(tǒng)文化,不僅僅是京都的貴族文化,更有鄉(xiāng)土的、庶民的文化,地方工匠的傳統(tǒng)工藝品、手工品在日本流行。日本消費學者三浦展觀察到,以城市生活為主題的媒體,不約而同地推出日本歷史、地方傳統(tǒng)的特輯……
對我們來講,日式生活的這些前因后果是否似曾相識呢?根據日本觀光廳的數(shù)據,2015年前10個月,中國大陸去日本旅行的游客比2014年同期增長了一倍,2014年前7個月比2013年同期增長了90.8%——僅7個月時間就有接近一倍的增長。數(shù)字背后,是中國人對日本的興趣。跟歐美相比,日本對我們來講,是熟悉的陌生人。但顯然,我們現(xiàn)在明確意識到日本的“陌生”性,而這正是我們那些陡增的數(shù)據里所蘊藏的、推動中國人日本觀光的內在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