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
那女孩其實也只是給我一個可以開始跳探戈、消耗那年輕漫漫無聊時光的允許;我卻不耐煩這樣的消磨。
讀大二時,我從森林系轉(zhuǎn)到中文系文藝組。那時常逃課,租處在山里,離學校頗遠,窩在自己宿舍讀陀思妥耶夫斯基啦,卡夫卡啦,??思{啦,芥川啦,一些志文出版社的翻譯作品,和真實世界似乎視網(wǎng)膜剝落了那樣朦朧。
念了一學期,班上叫得出名字的同學沒幾個,可能同學也把我當邋遢怪人。好像是到了下學期,有一次在大教室,隔壁坐一女生,嬌小甜美,或是上課無聊,傳了張紙條給我。我也不記得是怎么開頭,我又回寫了些啥,總之一來一往筆談起來。
原來這女孩也是轉(zhuǎn)系生,大約是發(fā)牢騷說對這創(chuàng)作系開的大部分課非常失望。我那時根本沒交過女朋友,主要是對自己外貌自卑,說實話那年代也很保守。之前的森林系,全班四十多男生,六個女生,我的鐵哥們?nèi)菑U材,見到女孩即面紅耳赤。
女孩后來約我去她宿舍聊天,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真是君子,兩年輕男孩女孩對坐茶幾,就是談小說、靈魂、人性。我記得她穿著那種藍白格子的大洋裝裙,像花瓣鋪展在踞坐的下盤,真的很美。她是教會的,跟我說起教會有些女孩,平常來上學看上去很平庸,但晚上盛裝去Piano bar 彈鋼琴,會和一些老男人糾葛不清。她又說起某些女生,少女時期被自己親哥哥或表哥性侵,在教會中祈禱時常痛哭流涕。
這些故事在當時的我聽來,都非常驚異,那完全是我平時接觸的廢材哥們不可能聽說的、女性的、幽微的、像“咆哮山莊”那樣壓抑又瘋狂的情節(jié)。后來另一次,我又去她宿舍,她告訴我她之前有一男友,在臺中念東海大學,他們從重考班就在一起了,她一直認定將來就是他的妻子了。但有一天,我們學校期中考考完,她突然靈機一動想給他驚喜,跑去臺北車站搭那種前后座都坐三人的野雞出租車,直奔臺中。到了臺中,她男友出來開門,竟是跟另一個女孩同居。
她說起這就開始哭。天啊,我那年紀,眼前一個美女凄楚地流淚,我心都快碎了。但我連上前擁抱她都不敢。
我不確定回憶的折光有沒有搖晃,修改了三十年前的玻璃球景致。我記得那是春假前,有一天她給了我一卷錄音帶,是潘越云唱的《最愛》,歌詞我就不重述了,最后的一句不斷回唱“以前忘了告訴你,最愛的是你;現(xiàn)在想起來,最愛的是你。”
在我們那個純情年代,這,這就是一個女孩在跟一個男孩告白了吧?
我在那個春假,靈機一動,拉我那時的鐵哥兒跟我一起搭火車到宜蘭,那女孩的家鄉(xiāng)。我在火車站打公用電話給她時,我感到她的聲音是驚訝大于開心。但她就像個豪爽的在地姑娘,找她一個姊妹淘,各騎一輛摩托車來車站找我們。然后她載她姊妹淘在前引路,我哥們載我另一臺在后跟著。她們像稱職的導游,帶我們?nèi)ヒ颂m那些美如山水畫的湖泊、河邊、山里的私房景點。
在這些很像青春電影,風景間移動的公路上,我突然感覺到古怪:她和臺北那個文藝憂傷的女孩不像同一個人,反而像個爽朗外向的大姊頭;而且我感到她和我之間,沒有那種想要成為戀人的害羞和在意。她和我哥兒非常自在地調(diào)情,反而我因為別扭而不太說話。我自暴自棄覺得自己成了一個討人嫌的怪咖。其實她什么都沒有跟我約定或示意,我卻一頭昏熱跑去,這真的弄砸了一切。
最后我們還去了女孩她家,非常大的一棟透天厝,她父親非常像地方黑道角頭,和一群兄弟般的人物,坐在客廳泡老人茶。銳利的眼睛從屋廳的碎光影瞄了瞄我,“同學???”
現(xiàn)在回想那個年紀,或那個年代我們那些年輕男女的情感練習,才知道我腦中對于真實世界的男女愛戀,其實都被出租宿舍讀的那些川端啊,井上靖啊,昆德拉啊,張愛玲啊,這些內(nèi)心戲?qū)⒄J知模型弄壞了。我后來才從那些學生時代有許多段戀情的感情高手那里了解到:在年輕的時光,他們耗費極多的時光,在網(wǎng)絡(luò)和女孩們扯一些無意義的廢話。這些廢話時光才是埋線可能進行愛情探戈的走廊。那女孩其實也只是給我一個可以開始跳探戈、消耗那年輕漫漫無聊時光的允許;我卻不耐煩這樣的消磨。其實那真的只是練習,練習之后,這些女孩稍長大后,進入真正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