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貽菡(南開大學 中文系,天津 30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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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研究
泡沫?還是先機?
——2010年以來國內(nèi) “非虛構”文學寫作研究綜述
汪貽菡
(南開大學中文系,天津300071)
[摘要]雖然有著近一個世紀的寫作史,本土 “非虛構”文學卻始終作為邊緣文類與虛構文學并存;2010年以來 《人民文學》“非虛構”欄目的設置讓該寫作模式重回聚光燈下,也一并引發(fā)了持續(xù)近5年的批評與論爭。5年后媒體關注度趨于平穩(wěn),非虛構寫作在各大主流文學雜志中已趨于常態(tài)化,批評界的思考也在逐步地深入。梳理2010年以來關于非虛構文學寫作的研究,綜述其命名之爭、興起緣由、意識形態(tài)與寫作悖論等幾個主要膠著點,以期回答關于何為真實、如何在場等文學本體論的基本問題。
[關鍵詞]非虛構;《人民文學》;在現(xiàn)場;虛構;綜述
“非虛構”是否是一個偽命題?自2010年2月 《人民文學》開設 “非虛構”專欄以來,“非虛構”“梁莊”“人民—大地”等一躍而成為媒介熱詞,并引發(fā)了近5年來在嚴肅的文學領域有相當規(guī)模的一次寫作與討論熱潮。在CNKI數(shù)據(jù)庫中設 “非虛構”為檢索詞,1980年至2015年2月期間可檢索相關論文390余篇,2010年2月以后的論文約225篇,其中約有180篇 (包括碩士論文2篇)直接以 《人民文學》提出的 “非虛構”為討論對象。然而,“非虛構”并非一個新名詞:1980年,學者王暉就提出 “非虛構”的本土概念;也非新的寫作現(xiàn)象:同樣是1980年,作家劉心武就宣稱正在大量嘗試非虛構性的紀實寫作。然而迄今為止,當我們提到 “非虛構”時,多數(shù)讀者分不清其與報告文學、紀實文學的區(qū)別;在文論領域?qū)ζ潢U釋,則會發(fā)現(xiàn)其內(nèi)涵模糊、外延不清;因跨界寫作、涉及文本過多,作為研究對象則歧義重重。這不由引起我們的好奇:1989以來以報告文學為代表的 “非虛構”寫作的公眾影響力已然大幅下降,但為何在 “國刊”的一次并非炒作的號召下再度崛起?其提出背后關涉了、又將引發(fā)哪些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悖論或機遇?在2010年以后的相關論文中,對 “非虛構”提法持堅決否定態(tài)度的并不少見,但也有不少論者客觀友好地討論 “非虛構”命名的合法性、興起緣由及其在當前創(chuàng)作中的悖論與不足。假設 “非虛構”只是又一次 “媒體先行”的泡沫式寫作,那么隨著這場寫作熱潮的漸趨平緩與常態(tài)化,關于從 “非虛構”寫作中延伸出來的關于文學真實觀的變遷、中國文學的 “非虛構敘事”傳統(tǒng)、作家 “在現(xiàn)場”之如何可能、文學與現(xiàn)實間怎樣的距離才是合適的等重要而有趣的文學本體論問題的討論,或許并不只是一場學術泡沫吧!
2010年2月,為發(fā)表韓石山的 《既賤且辱此一生》,《人民文學》單辟 “非虛構”專欄,以收納那些不同于小說、散文、回憶錄等傳統(tǒng)文體范疇的文學,編者為此做了專門的陳述:“何為非虛構?一定要我們說,還真說不清楚……先把這個題目掛出來,至于非虛構是什么、應該怎么寫,這有待于我們一起去思量、推敲、探索?!保?]這樣的寬容姿態(tài)果然使 “非虛構”成為一個 “乾坤袋”,諸多似是而非的跨界文學都可往里裝;然而也正是這種意味深長又愁腸百結的表述,引發(fā)了關于 “非虛構”命名及其合法性的種種爭議。
就我們所能搜集到的資料而言,“非虛構”的提法最早來自美國華裔作家董鼎山。1980年,他將非虛構小說介紹到國內(nèi)。隨后南京師范大學的王暉將其與國內(nèi)在此時大興的報告文學相關聯(lián),并展開了長達30多年的持續(xù)關注。在1987年 《對于新時期非虛構文學的反思》(《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987年1期)一文中,王暉等極富遠見地指出:隨著新媒體的發(fā)達,非虛構寫作必將隨電子媒介的發(fā)達而勃興。隨后外國文學與新聞學的論者開始介紹美國新新聞主義寫作和非虛構小說。1988年,約翰·霍洛韋爾的 《非虛構小說的寫作》(春風文藝出版社,2011年)有了中譯本,這是國內(nèi)第一部介紹西方非虛構小說的著作。1999年,徐成淼對20世紀末的非虛構傾向問題做了精細的梳理,并發(fā)表了 《當前文學的 “非虛構”傾向》(《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年5期)一文,詳解其與報告文學之別,其文字字精當,絕無被媒介炒作起來的短暫興奮。然而彼時關注者始終寥寥,直至10多年后 《人民文學》的非虛構專欄設置,這一并不新鮮的名詞才重獲關注。
梳理2010年以來對 “非虛構”持贊同態(tài)度的重要文章,如龔舉善的 《“非虛構”敘事的文學倫理及限度》(《文藝研究》,2013年5期)、關軍的 《不僅非虛構,而且寫作》(《南方都市報》,2011年5月13日)等,大抵未出王暉與徐成淼的早年觀點,即將非虛構與虛構視為寫作的兩大類,其中 “非虛構”囊括了非虛構小說、新新聞報道、報告文學、傳記、回憶錄、口述史、紀實性散文、游記等多種文類,其內(nèi)核是田野調(diào)查、新聞真實、文獻價值和跨文體呈現(xiàn)。對于 “非虛構”與報告文學的區(qū)別,王暉認為,前者是文體,后者是文類,文類包含于文體當中。這就意味著小說既可以是虛構的,也可以是非虛構的;非虛構寫作既可以是文學的,也可以是非文學的。在2005年出版的論文集 《現(xiàn)實與虛構——當代文學文體批評論》(作家出版社,2005年)一書中,王暉重提并豐富了他在1987年提出的觀點,即將非虛構寫作劃分為 “完全非虛構”和 “不完全非虛構”兩大類。其中,“完全非虛構”包括報告文學、傳記、口述實錄體、新新聞報道、紀實性散文;“不完全非虛構”則包括非虛構小說、紀實小說、新聞小說、歷史小說、紀實性電影、電視劇劇本等。這就進一步擴大了 “非虛構”的外延,從而與國際文學fiction和nonfiction的文類區(qū)分慣例趨于一致,其特點是模糊內(nèi)涵、擴大外延。
與上述論者不同,也有不少研究者對 “非虛構”采取了見怪不怪實則暗自抵觸的姿態(tài),認為 “非虛構”不過是用來拯救因臺閣化而淪陷的報告文學,是 “大報告文學”的一種新鮮提法,是反對不紀實的紀實文學而已。這些論者大抵是報告文學的長期研究者,其觀點不能說沒有說服力,其所謂 “文學當然是虛構的”“報告文學的底線就是真實”等,凸顯出他們嚴格的文類訓練功底。然其短板也顯而易見,且不說20世紀90年代以來非虛構寫作的弱新聞化、主題私人化、寫法個性化等已然與傳統(tǒng)報告文學大相徑庭;一廂情愿地將文本日趨壯大、寫法極富多樣化的非虛構寫作強行納入傳統(tǒng)文類當中,卻對大眾媒介勃興后紛紜的跨界寫作現(xiàn)象視而不見,也不能說是實事求是和與時俱進的吧!當 《紐約客》記者彼得·海勒斯融游記、新聞、散文于一爐的 《尋路中國:從鄉(xiāng)村到工廠的自駕之旅》(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風靡讀者,攝影家陳慶港以10年追蹤、近100幅攝影為基礎的 《十四家——中國農(nóng)民生存報告(2000-2010)》(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年)同時震撼文壇與新聞界時,再固守傳統(tǒng)的涇渭分明的文體分類似乎有點吃力不討好。蔣藍曾在 《非虛構寫作與蹤跡史》(《作家》2013年19期)一文中闡明 “非虛構”與報告文學、紀實文學和私人寫作的區(qū)別;《人民文學》非虛構專欄寫作主題的鮮明傾向性也不動聲色地否定著自由寫作者蔣藍的一廂情愿。
事實上,這種概念術語方面的纏夾不清,都是在文本層面對 “非虛構”的界定,若我們進入到思維和方法層面,則對 “非虛構”的理解就豁然開朗了。在這方面,馬建輝、張文東、霍俊明、祝勇等論者提供了極其開闊的思路。他們認為,“非虛構”不僅是一種文學文本,更是一種寫作策略,是為文學和非文學所共同遵守的一種原則。該原則強調(diào)文學對現(xiàn)實的介入和對真實的凸顯,與現(xiàn)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一脈相承。因此作為寫作策略,“非虛構”還意味著一種求真務實的寫作方法與思考方法?!霸谛侣劦木S度上,它是一種探究式的社會學方法;在文學的維度上,它是一種復合型的思維方法;在二者綜合的維度上,它又是一種跨文體的寫作方法?!保?]無論這種寫作或思考具有怎樣的名分,其目的是獲得表達上的自由。這就一舉打破了我們對 “文學”概念長期以來的狹隘視野,從而以一種中間性的、內(nèi)涵模糊的、新的敘述界定來給予當下向四面八方蔓延著的具有泛文學性的寫作現(xiàn)象以極大的創(chuàng)作空間與可能,于是我們就在文本和方法兩個層面接近了 “非虛構”。但問題仍未解決:倘若 “非虛構”被認可為一種寫作方法和寫作姿態(tài),那么其所面對的文本就是一個龐大到難以估量的對象,也因此迄今為止尚沒有對本土非虛構寫作現(xiàn)象的完整梳理,而報告文學、紀實文學、記事散文等卻可以做清晰的年鑒。作為一種文本方法,“非虛構寫作”是可以被理解的;但作為一種文學文體,“非虛構文學”的提法仍有待更為精確的內(nèi)涵界定。在種種對 “非虛構”的拒絕姿態(tài)背后,是否存在著 “純文學”文類因長期占據(jù)文學史主流而產(chǎn)生的 “納喀索斯情結”?歸根結底,如果我們真正關注文學在當下社會的生存前景,或許就不好否定 “非虛構”吁請文學回到生活的努力和嘗試,也不應基于涇渭分明的文類傳統(tǒng)和跨學科時代的文體認同焦慮而對其漸趨繁榮的創(chuàng)作現(xiàn)狀視而不見。在媒介的繁盛時代,“回到生活”也意味著回到從未隱匿的、文學的跨界寫作實況。保持這種跨界朦朧狀態(tài),究竟是斜徑還是正途?或許只有等待文學文本的創(chuàng)作實績才能證明吧。
當 “非虛構”的經(jīng)典文本尚未沉淀,命名亦未厘清時,討論興起緣由是比較穩(wěn)妥的切入點,也因此論者甚眾,觀點也很集中。不少論者都將20世紀60年代美國非虛構寫作興起的緣由與當下的中國進行比照,于是有兩點得到共識:其一是社會現(xiàn)狀的光怪陸離超出了文學的想象;其二是大眾電子媒介的勃興。當比虛構更精彩的生活隨時隨地在全球傳播時,傳統(tǒng)紙媒便由此進入到一場 “災難”之中。約翰·霍洛韋爾的 《非虛構小說的寫作》一書被頻繁地提及,該書指出上述兩點正是新新聞主義寫作興起的成因。在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電子媒介無孔不入的當下中國,是文學而不是新聞舉起了 “非虛構”的大旗,以與可視新聞爭奪越來越少的文字閱讀者。但即便是非虛構寫作,又何以能與讀圖、讀屏時代的電子化力量相抗衡呢?擅長自省的文學批評者們并沒有單純地指斥快速發(fā)展的現(xiàn)實的荒誕,而是以 “想象力的絕望”來逼迫作家向事實轉(zhuǎn)身,并由此進入一場對虛構時代和文學現(xiàn)實主義表達危機的反省。在此基礎上,2010年以來的論者提出了如下幾點關于非虛構寫作興起的中國緣由。
首先是有所提及但尚未討論充分的西學影響與東方傳統(tǒng)。自20世紀60年代 “走出美國”開始,“非虛構”寫作引發(fā)了一場席卷世界的文學革命,fiction與nonfiction的分類即便在歐美鄉(xiāng)村的兒童圖書館也為讀者所熟知,非虛構作品的出版勢頭已然高出虛構作品。在與歐洲文學界交流的的過程中,作家邢軍紀發(fā)現(xiàn)他們對非虛構文學的重視讓人吃驚;就連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有著25部非虛構作品的文學大師奈保爾也表示:虛構小說的時代已成過去,只有非虛構寫作才能抓住今日世界的錯綜復雜的政治形勢[3]。電子媒介更使這種非虛構趨勢從文學文本蔓延至一切電子文本。2001年,龔舉善指出,在全球化時代,一個正努力迎現(xiàn)代化潮流而趕上的發(fā)展中國家,想要對世界范圍內(nèi)的 “非虛構”紀實傾向視而不見,似乎不太可能[4]。當然,如若完全沒有內(nèi)生的 “非虛構”可能,作為純粹舶來品的 “非虛構”在中國,也不會如此迅速地得以蔓延,這就涉及到中國是否有非虛構傳統(tǒng)的問題。
在這方面有兩種觀點值得關注:其一是漢學家宇文所安提出的中國文學具有非虛構的詩學傳統(tǒng);其二是華人教授吳琦幸從海外華人移民故事研究中提取出來的中國小說的 “亞紀實”傳統(tǒng)。我們對此并無太多的注意,但這種跨文化視野給我們帶來的啟發(fā)往往是出乎意料的:比如當我們放棄糾纏 “非虛構”與報告文學的區(qū)別時會發(fā)現(xiàn),報告文學乃是新聞與小說的嫁接,非虛構文學則是文學向歷史的跨界。在一個擁有上千年史傳傳統(tǒng)和百年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的小說國度,偏是虛構文學長期占據(jù)主流而 “非虛構”成為配角,則與 “純文學”以撥亂反正的方式將自己定位為合法化的文學史姿態(tài)密切相關。當然,若需真正厘清這個問題,需單辟文章,逐步地追蹤非虛構寫作在中國的百年書寫軌跡。這當中,20世紀初新聞對于中國現(xiàn)代小說興起的意義、20年代蘇俄革命通訊和30年代 “左聯(lián)”倡導的西歐報告文學對中國報告文學的深刻影響,乃至緣起于日本的 “私小說”秉承的非虛構傳統(tǒng)等,都是極具探討價值的非虛構寫作蹤跡。
其次是虛構的危機與文學理想的重提。早在1991年,吳炫就在 《作為審美現(xiàn)象的非虛構文學》一文中指出:“非虛構文學的誕生,主要是建立在虛構文學與我們之間的一種過于長久的理性關系之上?!保?]當事實比虛構更精彩、當真相一再打破我們對于生活本質(zhì)、人性本質(zhì)的既定見解,文學如何能夠再保持理性精神?如何能夠允諾虛構與生活本質(zhì)間的理性關聯(lián)?如果所謂本質(zhì)都是一團漆黑的不穩(wěn)定的話?曾經(jīng)的文學以對本質(zhì)的深層批露而自傲,勃興的商品經(jīng)濟和后現(xiàn)代主義則教會我們質(zhì)疑充滿主觀主義偏見的所謂 “本質(zhì)”,更質(zhì)疑文學對 “本質(zhì)”的再現(xiàn)能力。因此所謂 “虛構的危機”“想象力的絕望”折射的正是文學現(xiàn)實主義的危機。消費經(jīng)濟對文化和文學的沖擊是如此的猝不及防卻又順理成章:一方面文學高于生活的神話正在無聲地被消解,另一方面熱辣滾燙的生活事實則讓我們先是反思,逐漸地反對虛構文學的 “不及物”狀態(tài):無論是舊的寫實還是新的寫實,都不如投入生活本身 “寫實”。先鋒小說也因此在該層面上被霍俊明、張文東等論者再度審視。在20世紀80年代,他們曾開啟文學新風,卻又以對文學審美與虛構本質(zhì)的過度把玩而導致文學的異化,“即不斷使自己在虛構的意義上成為一種語言的游戲”,從而 “以虛構消解掉了真實的生活及生活的真實。”[6]論者閆海田不無啟發(fā)性地將近年大行其道的穿越、盜墓類幻想小說與 “非虛構寫作”的盛行作為一組對立而又相生的文學組象進行思考,只因在這兩種繁盛的寫作現(xiàn)狀背后,是對消極寫實和文學 “不及物”狀態(tài)的共同反駁[7],于是有理想的知識分子作家重提文學的野心與理想,以拯救文學和作家的雙重邊緣化。作為 “純文學”衰落的自然結果,“非虛構”呼喚高高在上的作家重回生活、改變自己對現(xiàn)實和讀者的疏遠以求更新乃至重獲話語權,而這也是李敬澤一再強調(diào)的非虛構欄目的設立動機。盡管 《人民文學》及其編者并未鮮明地喊出 “重振文學公眾影響力”的口號,但當其強調(diào) “以吾土吾民的情懷……深度表現(xiàn)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和層面,表現(xiàn)中國人在此時代豐富多樣的經(jīng)驗”(《人民文學》2010年第6期 “人民大地&行動者”非虛構寫作計劃啟事第二條)時,其希望通過作家在場的方式重新喚醒文學社會效應的考慮卻是顯而易見的。在此基礎上,“非虛構寫作”成為一種行動詩學和介入詩學,霍俊明隨之質(zhì)疑:“這是否是 ‘干預生活’和 ‘寫真實’在另一種時代的翻版?”[8]霍俊明所未能指出的是:背負了拯救電子媒介時代文學生存重任的 “非虛構”,因此陷入了用 “寫實的現(xiàn)實主義”拯救 “虛構的現(xiàn)實主義”的循環(huán)悖論中。
其三是私人閱讀時代的到來。該點同樣與電子媒介的擴散密切相關。在一個每秒都可以上傳心事與全世界共享的可讀可寫時代,讀者的沉默一去不復返了。關于生活本質(zhì)和時代英雄的宏大敘事被關注私生活和個體隱私的 “小敘事”消解,精英知識分子所傳遞的人文精神與公共經(jīng)驗在具有民粹主張的大眾審美趣味的成熟中被質(zhì)疑。在羅斯福的輪椅奮斗史和克林頓的內(nèi)褲之間,更多的讀者會首先選擇后者。事實上,20世紀90年代興起的 “私人化寫作”、帝王宮闈歷史探秘、名人日記出版等就已然透露出該種傾向,自媒體 (微博、微信空間)時代的到來更是將 “私人精神”全面張揚。在這種基于人類窺視本性和中國文學史傳傳統(tǒng)的 “小敘事”的熏陶下,讀者的深度閱讀動機與作者的原創(chuàng)能力一齊衰退。當本雅明哀嘆講故事的藝術被新聞傳播當頭肢解的同時,聽故事的能力也一并消逝在滾滾到來而又飛速逝去的信息轟炸中。大眾借助媒介可自由地掌握真相,精英發(fā)言人對真理的話語權從此被消解;抽象的宏大敘事便再也滿足不了讀者胃口大開的窺私欲望;大歷史所追求的邏輯理性也早已在新歷史主義的解剖下呈露虛妄的本質(zhì)。誠如尹均生在分析歷史性紀實文學熱的成因時所指出的:“當代人們不再甘心于擔任從屬于他人的角色……人們的參與意識有了增長……作家與讀者都渴望……更大的真實,更現(xiàn)實的真實,非純?nèi)惶摌嫷恼鎸?。”?]如果說上述拯救文學邊緣化的努力和文學憂患意識的返場動機過于宏遠的話,那么投合讀者的閱讀心態(tài)從而拯救圖書出版的動機則更為切實而懇切了。
值得玩味的卻是,《人民文學》主編李敬澤在深諳這些緣由后得出的結論是:“倡導非虛構寫作,是一種爭奪的姿態(tài),爭奪什么?爭奪對真實的發(fā)布權,發(fā)表權!”作為被紙媒啟蒙又伴隨電子媒介成長的我們這一代,面對這種高亢的文學宣言,我們不由懷疑:在一個鼠標認識世界的時代,想要把那種通過文學認識生活的古老權力爭奪回來,這究竟有多大的勝算?也同樣是基于這一懷疑,在討論了非虛構命名與興起緣由的基礎上,伴隨媒體熱潮的回落,在近兩年的討論中,論者們更多地進入了對其寫作合法性的質(zhì)疑與寫作悖論的反思。
在對非虛構寫作悖論的反思中,有幾篇文章是特別值得提及的,如李丹夢的 《“非虛構”之 “非”》(《小說評論》,2013年3期),葛麗婭的 《作為 “他者”的農(nóng)村形象——“非虛構”農(nóng)村文本的寫作之反思》(《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5期)、龔舉善的 《“非虛構”敘事的文學倫理及限度》(《文藝研究》,2013年5期)以及林秀琴的 《“非虛構”寫作:個體經(jīng)驗與公共經(jīng)驗的困窘》(《江西社會科學》,2013年11期)等。無論是理論的高度、視野的寬闊還是思考的深入,這些文章都令人耳目一新。其提出的問題大抵包括這么兩個方面。
(一)非虛構寫作的人文精神悖論
李丹夢敏感地發(fā)現(xiàn),2010年以來的非虛構作品熱衷于負面題材、敏感故事和邊緣人群。作為對臺閣化報告文學的反撥,非虛構寫作當然應該回到嚴肅的批評視野,直擊當下中國的苦難與疼痛,似乎非如此,便不足以夠上 “非虛構”的檔次,更不能反映作家對吾國吾民的憂患意識。對此,李丹夢指出:這是以死亡、苦難和暴力為噱頭,來投合大眾的獵奇心理和淺嘗輒止的民生關注,其根源在于敘述主體的膨脹,在這種貌似莊嚴真實的寫作姿態(tài)背后,一種急功近利的敘述主體自我神圣化動機呼之欲出。負面與邊緣題材固然是真相的一部分,但并非真相的全部;“非虛構”若執(zhí)拗于推介這些題材,是否會在加重不良公眾導向的同時,落入從政治化走向臺閣化的報告文學的窠臼?
葛麗婭則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指出,非虛構敘述主體的膨脹導致了被敘述者 (多數(shù)時候是農(nóng)村)始終作為 “他者”的形象而存在;知識精英、權力精英和資本精英用不同的方式敘述農(nóng)村,在滿足寫作圈子內(nèi)部游戲規(guī)則的基礎上,借助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的苦難來開辟自己的突圍陣地。王暉曾指出非虛構寫作處在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的交匯點上,今日看來,這正是 “非虛構”用大眾文化思維炮制和兜售所謂精英文本的營銷智慧之所在。知識分子渴望以公知形象返場,重建文學的公眾影響力,大眾希望通過點到為止的“深刻”來滿足自己獵奇和自我神圣化的內(nèi)心期許,多方利益合圍,“非虛構”遂大行其道,因此李丹夢得出結論,“非虛構的出爐,乃意識形態(tài)、知識分子、大眾在文學領域的一次成功合作,利益的 ‘交集’或曰合作基點…… 《人民文學》于此看中的是 ‘正統(tǒng)’風格的延續(xù),對文壇的干預;知識分子則趁機重建啟蒙身份,投射、抒寫久違的啟蒙情致;大眾在此欣然領受有 ‘品位’的紀實大餐。三方皆大歡喜,‘吾土吾民’就這樣被 ‘合謀’利用了?!保?0]
該結論氣勢磅礴又一針見血,所不足的是:李丹夢沒有指出文學批評者也參與了這場利益角逐,事實上文學的邊緣化引發(fā)的不只是作家,更有文學批評者的困境。當 《人民文學》以 “吾土吾民”“人民—大地”“困頓與疼痛”等大詞征募非虛構寫作計劃時,長期苦于無法介入生活的文學批評者遂抓住此良機重新標注文學的精神高地,一同參與到新時期 “中國敘事”的宏大構建當中。面對膨脹的敘述主體,如若批評主體沒有同樣膨脹的批評野心,他們便不會始終停留在對梁鴻的 “代言”、慕容雪村的 “良心”、蕭相風的打工者身份上的津津樂道,卻對蔣藍、李娟等功力深厚、文學性、趣味性與思想性皆難得的作品少有關注;同時這也部分地解釋了當下的非虛構研究為何多是圍繞非虛構概念及其主題的探討,而極少進入到對文本的文學審美批評當中。
(二)“非虛構”之 “非”的困境
該問題其實囊括了兩個小問題:非虛構的 “真實”是怎樣的?“在現(xiàn)場”如何可能?關于真實,龔舉善、馬建輝等人從文論角度充分論證了 “非虛構”所強調(diào)的真實只能是文學真實而絕非生活真實或科學真實;衡量文學真實的標準在很大程度上只是讀者的感覺真實,也即合理真實與想象真實。對此,李敬澤有清晰的認知,他指出非虛構之 “非”是一種求真的寫作姿態(tài),號召作家消除身心內(nèi)外的懶惰、走進生活、回到現(xiàn)場。
關于 “在現(xiàn)場”,李丹夢指出,在敘述主體膨脹的啟蒙慣性中,作家無法擺脫他那高高在上的預設理念和無處不在的鏡頭式人格,這就使得 “在現(xiàn)場”根本不可能。如幽靈般盤旋在 “非虛構”上空的 “看”的意識注定了作家要將被看者納入到寫作主體和閱讀主體的 “期待視野”中而對真正的真相視而不見;從慕容雪村深入魔窟23天的 “偉績”和蔣藍深入田野山河10數(shù)年的寫作努力可以看到,缺少文學神圣感與謙卑態(tài)度、匱乏田野調(diào)查專業(yè)知識與社會學傳統(tǒng)的非虛構寫作,終究只是 “偽在場”,他們很容易用知識分子的廉價同情取代被敘述者的自我發(fā)聲,更會迷失在敘述主體和閱讀主體的自我崇高幻覺中,從而消解文學應有的真正的個體關懷。
這種情況就帶來了如下的矛盾,一方面如李丹夢所言,非虛構以強化國家與民族敘事對走向疲軟的個人化寫作予以糾偏,但另一方面,當下非虛構敘述的私人性、回憶性、情緒性、人物塑造的非典型性,尤其 “偽在場”特性,都使其宏大的國家敘事成為一種不切實際的努力。作為凝結多方利益主體的合作基點,“中國敘事”不過是在文學理想的高揚下引發(fā)的關于 “中國形象”的一場非虛構想象——《梁莊》距費孝通的江村或陶行知的曉莊還有一定的距離;縱然李娟、王族等關注了游牧民族的消亡問題,但那些利益牽涉更多、根源植入更深廣的如食品安全、霧霾、醫(yī)患、養(yǎng)老等宏大命題,卻絕非以私人化視角切入并自傲的非虛構寫作者們所能把握的……這些想象不僅損害了 “非虛構”之真實,最終還將損害到非虛構寫作的文學本質(zhì):當寫作者過多地以啟蒙話語替代審美話語、批評者對其宏大主題的關心超過對其文本價值的關注時,非虛構寫作的詩性品質(zhì)和美學精神也就一并被剝落了。所幸,該點已得到學者徐肖楠、申賦漁[11]等論者的密切關注。作為一種雖非新鮮但正在崛起的文本與寫作策略,其跨文體寫作特征使得它在媒介時代更容易吸收、整合,進行文體更新,其在文學、新聞、歷史等諸種文體間徘徊的特征應當成為它兼采眾家之長的契機,而非用新聞性取代文學性、用社會學意義涵蓋文學價值。但徐肖楠所沒有指出的是:在文學性泛濫、日常生活審美化的私閱讀、自媒體時代,致力于 “非虛構”的文學究竟要以什么來吸引更廣大的讀者呢?若缺少真正有分量的審美文本,非虛構寫作是無法走得長遠的。而基于如此宏大、殷切的實用性寫作動機,作為非實用的非虛構文學將會走向何方呢?
在對非虛構寫作研究的梳理中,我們常陷入困惑:這究竟是不是一個有價值的論題?如此既不新鮮、文體歸屬不明、又缺少優(yōu)秀文本的寫法,究竟能走多遠?與此同時,“非虛構”所牽涉的千頭萬緒則使論者很容易踏入理論的漩渦而糾纏不清,比如關于非虛構的 “國家敘事”問題,所要討論的不僅有敘述主體的自我膨脹,還有批評者的啟蒙慣性、讀者的憂患自覺,乃至 《人民文學》的國刊傳統(tǒng);又比如關于“在現(xiàn)場”如何成為可能的問題,其實關涉了底層文學始終懸而未決的 “代言”危機和敘述主體不可能擺脫的 “看”者姿態(tài);再比如作為多方利益的妥協(xié)產(chǎn)物,討論 “非虛構”就理應同時關注敘述主體、閱讀主體、批評主體、傳播媒介以及被敘述者等多方觀點,如此才能集中討論何謂真實、如何真實的問題。如此,對中國文學變動不居的真實觀的嬗變之梳理就是應有之意了。如果非虛構文學堅守其對真相的發(fā)布權,那么它就應當被視為一種傳播,而對非虛構文學寫作的研究就因此需借助傳播學、信息學、經(jīng)濟學等多維視野而全方位地鋪開?;蛟S也正是這種極具發(fā)散性的跨界寫作與跨界批評模式,既讓人困惑,又充滿未知、危險和迷人的理論魅力。
與此同時,2010年以來的非虛構寫作研究始終匱乏對文本的直接的審美分析,僅有的文章也大多集中在對 《梁莊》《打工記》等名篇中,其關注點也多為作家的動機訪談、作品主題的社會價值等,能夠從文本本身切入的僅有劉亞美的碩士學位論文 《論 “非虛構”寫作 〈梁莊〉的作者主體性》(廣西師范學院,2013年)一篇,然其結論仍是社會學、倫理學意義上的。究其因,不僅與非虛構寫作缺少有力的審美文本有關,也與非虛構寫作的文體歸屬不明有關,比如對李娟、劉亮程等的研究還只是限于散文領域,但缺少文本批評的文學研究終究是隔靴搔癢,沒有 “貼肉的批評”,便無法真正理解當下非虛構寫作的現(xiàn)實意義,更無法對其寫作提出有價值的批評和引導,這就使 “非虛構”極易陷入短暫的話題消費狂潮中,并最終淹沒于追新逐異的媒介批評。事實上,全面的閱讀還會揭示出迄今為止的非虛構寫作究竟給文壇帶來了哪些正面影響。比如借助 “非虛構”這個熱詞,可以將蔣藍、李娟、陳徒手等優(yōu)秀的寫作者納入更多的普通讀者視野;而經(jīng)由虛構文學半個多世紀的審美熏陶,更高層次的讀者已經(jīng)有能力深入欣賞兼具文獻色彩、特寫實錄、史學、社會學價值的非虛構作品了。這就接近了非虛構文學想要更多地介入生活的寫作初衷,不是嗎?
同時,由于非虛構寫作的內(nèi)涵始終懸而未決,其研究對象無法確定,遂使對本土非虛構寫作史的梳理和發(fā)掘只能停留在想象之中。只發(fā)掘百年來 “非虛構”提法的歷史和西方非虛構文學在中國的傳播與影響軌跡,并非全無可能;前文提及的中國文學的史傳傳統(tǒng)與非虛構的內(nèi)在關聯(lián)以及現(xiàn)代以來相對于虛構文學的 “非虛構”寫作的邊緣化亦是值得反思的;王暉與青年論者張莉都曾提及的女性寫作中的非虛構傾向也頗值得深入探究。理論的缺失或許是非虛構研究的短板,受劉亞美、蔣藍等論者啟發(fā),我們以為,敘事學與民族志或許可以成為近身思考非虛構敘述主體膨脹問題的途徑之一。
歸根結底,非虛構寫作在這個時代大行其道,并不意味著它僅僅是這個時代的衍生物[12],作為一種并非短期存在、且能引發(fā)如此繁復的理論問題的寫作現(xiàn)象,階段性地思考 “非虛構”,或許不只是一種追逐熱點之舉。在文學無可挽回的衰落中,回到作家何以在場、真實如何可能、文學何以 “有用”等文學本體論問題,也不是全無意義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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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丹興]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3652(2016)02-0077-07
[收稿日期]2015-11-11
[作者簡介]汪貽菡,女,安徽合肥人。博士生,講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思潮與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