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良品,莫代山(長江師范學院 烏江流域社會經(jīng)濟文化研究中心,重慶 408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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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土司文化研究
雙輸之戰(zhàn):“平播之役”爆發(fā)原因考察
李良品,莫代山
(長江師范學院烏江流域社會經(jīng)濟文化研究中心,重慶408100)
[摘要]發(fā)生在明萬歷二十八年 (1600年)的那場 “家”與 “國”的戰(zhàn)爭——“平播之役”,無論對明朝來說,還是對播州楊氏來說,都沒有贏家,而是一場 “雙輸之戰(zhàn)”。在中央王朝平庸無為、官場腐敗,地方政權(quán)相互傾軋,轄區(qū)內(nèi)部各民族土司關(guān)系不斷惡化以及播州土司自身腐化等綜合性因素共同作用下終于爆發(fā)了 “平播之役”。
[關(guān)鍵詞]平播;戰(zhàn)爭;原因
主持人語:播州土司作為中國西南地區(qū)歷史悠久、影響極大的土司之一,一直為學界所高度關(guān)注,本期 “中國土司文化研究”刊登的兩篇文章均與播州土司關(guān)系密切。李良品教授、莫代山博士的 《雙輸之戰(zhàn):“平播之役”爆發(fā)原因考察》一文,從中央王朝、地方封疆、土司轄區(qū)、末代土司4個層面詳實地探究了 “平播之役”爆發(fā)的原因,認為 “平播之役”是一場 “家”(播州土司)與 “國”(明王朝)的戰(zhàn)爭,這場戰(zhàn)爭具有一定的可避免性,而戰(zhàn)爭的結(jié)果就雙方來說可謂是一場 “雙輸之戰(zhàn)”。宋娜博士的 《論 “家國同構(gòu)”格局下的土司治理方式——以播州楊氏土司為考察中心》一文,立足播州楊氏土司,借助中國社會的 “家國同構(gòu)”格局,旨在探究中國土司的社會治理方式,特別強調(diào) “家國同構(gòu)”格局下的土司制度的不穩(wěn)定性,從而使改土歸流成為歷史的必然。
元明時期,國家在播州地區(qū)實施土司制度和改土歸流的過程中,鄉(xiāng)村社會與國家之間在權(quán)力分配、利益平衡方面,中央與地方、國家與鄉(xiāng)村難免有認同與調(diào)適、互動與和諧、博弈與沖突的表征,這自然會引起地方社會的動蕩,甚至出現(xiàn)鄉(xiāng)村社會的某種勢力對抗中央王朝之舉。發(fā)生在明萬歷二十八年 (1600年)的那場 “家”與 “國”的戰(zhàn)爭——“平播之役”就屬于楊氏土司集團與中央王朝的對抗。這場戰(zhàn)爭無論對大明王朝來說,還是對播州楊氏土司來說,都沒有贏家,而是一場 “雙輸之戰(zhàn)”?!捌讲ブ邸钡陌l(fā)生絕不是一個偶然的事件,其實有著包括權(quán)力、利益等多種因素的沖突。楊氏自唐入播到末代土司楊應龍統(tǒng)治播州長達725年,播州楊氏在經(jīng)濟上積累了豐富的財力,在軍事上被稱為 “播兵雄師”,但一直忠于中央王朝,按時朝貢、服從征調(diào),履行一個土司應當履行的各種義務。可見,播州楊氏土司的一些 “特殊”與大社會之間 (包括中央政府)既有其積極的互動關(guān)系,也有其 “相伴隨”的關(guān)系。我們翻檢了諸多的歷史文獻后發(fā)現(xiàn),楊氏土司在西南地區(qū)各地土司中處于核心圈 (歷代統(tǒng)治者及統(tǒng)治階層)和外圈 (類似當代少數(shù)民族)之間,具有十分特殊的雙重身份和地位。元明中央王朝實施土司制度,促使中央政府與楊氏土司結(jié)成為一種政治與經(jīng)濟同盟——利益共同體。當這種利益共同體之間的政治信仰相背離、經(jīng)濟利益不公平,無疑就會使這一利益共同體出現(xiàn)破裂,產(chǎn)生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大多數(shù)的史官和學者皆認為楊應龍是反叛明代中央王朝,其實,即便楊應龍是反叛明朝,也是被 “逼反”的??偟恼f來,“平播之役”的發(fā)生主要有4個方面的原因[1]565-577。
明王朝發(fā)展到神宗時期,已開始從各方面衰落,政治黑暗,皇帝平庸無能,爆發(fā) “平播之役”只是時間遲早的事情。
在政治上,明代中央王朝對少數(shù)民族及其頭人的歧視和壓迫日益加劇。在這一時期,播州地區(qū)的民眾多數(shù)是少數(shù)民族,且深受其害。姑且不論播州土司楊氏是漢族還是彝族,但朝廷是按夷族對待楊氏土司的。少數(shù)民族頭目——土司同樣受到朝廷的苛刻對待。如土司不能充漢官,只能在本土任職;土司襲職比漢官多了許多苛刻的條件;土司土民不許越省、越族通婚等。李化龍等明廷大員稱:“賊楊應龍者,本以夷種,世廁漢官,被我冠裳,守彼爵土”“其人原是卉服鳥語之倫,同處豺虎蟲蛇之內(nèi)”,對播州楊氏土司及播州地區(qū)民眾極盡誣蔑歧視之能事[2]124-131。當然,“平播之役”的爆發(fā)與中央政府被動地推行改土歸流政策也有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由于播州楊氏在經(jīng)濟上積累了豐富的財力,在軍事上被稱為 “播兵雄師”,加之播州末代土司楊應龍恃強驕橫,武力樹威,激化內(nèi)部矛盾,這就為明朝中央政府的改土歸流提供了有利的條件。
在朝政上,萬歷皇帝平庸無能,無所作為,朝臣與地方大員的主張對他有著重要的影響[3]138-139。從萬歷十九年 (1591年)四月萬歷帝批準會勘楊應龍至萬歷二十七年 (1599年)三月發(fā)動征播戰(zhàn)爭,在8年時間里,萬歷帝對楊應龍或撫或剿的決策左右搖擺,朝臣與地方大員的主張對他的決策有極大的影響。如萬歷二十年 (1592年)四月兵部奏:“楊應龍罪在嗜殺,非叛也”,提出解職聽襲,諭旨從之。萬歷二十一年 (1593年)七月四川巡撫上報播州情況,萬歷帝又以 “(楊)應龍既無叛逆重情”,命撫按酌情具奏。4個月后,四川巡撫改用王繼光,奏楊應龍拒不聽勘,萬歷帝又準 “該撫按官擒治正法”。這是第一次擬殺楊應龍,但最終結(jié)果是在萬歷二十二年 (1594年)春,川軍在白石口全軍覆滅。萬歷二十三年(1595年)二月,四川總督邢玠以楊應龍已俯首聽勘,提出令其償銀贖罪,革職為民,“上曲意從之”,表明萬歷帝的意思是不用兵,改用勘。萬歷二十七年 (1599年)三月,開始發(fā)動征播之役,而到八月時又說:“(楊)應龍怙惡。急宜問罪,朕心獨斷,更無矜疑?!钡骄旁聲r則說:“楊應龍負恩犯順,自干天討,誅首惡不株連土司。自我朝開設以來,因俗而治,世效職貢,上下相安,何必改土為流方是朝廷疆宇……”上述一系列表態(tài)說明,對發(fā)動平播戰(zhàn)爭,萬歷帝在下決斷前為其臣下所左右。萬歷帝本人又“怠于臨政,勇于斂財?!弊畹湫偷睦尤缛f歷二十七年 (1599年)七月大學士沈一貫奏:“楊應龍已叛,為今之計一日兵、二日餉,川中皆乏,戶、兵二部宜破格區(qū)處。”萬歷帝竟說:“朕居深宮,倚任文武將吏平治天下,何乃倭方退遁,虜即侵犯,今楊酋又大肆跳梁,官民被其慘害,中國兵餉何以連年堪此,其彼處督撫鎮(zhèn)巡等官職任安在?”平播之役竟由這樣一位君王決定,也難怪史家認為明朝敗亡至萬歷帝統(tǒng)治時已成定局。
明萬歷年間 (1573-1620年)的官場腐敗在楊應龍一案中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是楊應龍因犯事,將其次子楊可棟羈押到重慶府后死于重慶,楊應龍上書要求把尸體運回,重慶府回復要等其交付贖金后方給其尸。中央政府對楊可棟死于重慶府的原因以及相關(guān)的官員不僅沒有追究,而且還要楊應龍支付贖金才能運其尸回播州,楊應龍對這種情況肯定是難以接受的。失子之痛直接地導致楊應龍對其揭發(fā)上奏之仇人用武力報復以及后面諸多事情的發(fā)生。其二是在 “耗財之道廣,府庫匱竭”的情況下,好大喜功的萬歷帝更是隨意地加重賦稅,這也激起西南地區(qū)民眾的反抗。萬歷年間 (1573-1620年),社會財富的急劇積累刺激了統(tǒng)治者的消費欲望。由于宮廷賞賜、婚喪、冊封典禮耗資巨大,神宗頑固地堅持云南歲貢數(shù)量不菲的黃金。如萬歷二十年 (1592年),神宗詔在云南年例金的基礎上再加貢3 000兩,戶部“言不可”,神宗僅許減1 000兩,仍命歲進4 000兩,并 “不許違限”[4]613。神宗還不斷地詔買珍珠、寶石和各種超出內(nèi)庫定額的貢品,各種織造、燒造和營建也頻繁地進行,遠溢 “經(jīng)制”。在國庫積蓄漸漸不能滿足神宗的欲求時,皇帝向全國各地派出礦監(jiān)、稅使到各地督領金銀等礦的開采或征收商稅,將開礦或抽稅所得上交內(nèi)庫。萬歷年間 (1573-1620年),三殿工興,采楠、杉諸木于湖廣、四川、貴州,費銀930余萬兩,征諸民間,較嘉靖 (1521-1567年)年費更倍。這種內(nèi)部官僚政治的混亂也同時導致了來自外部環(huán)境的威脅[5]25。
貴州布政使司成立后,播州的地理位置成為貴州布政使司東西兩部分在管理上的一大阻隔,也是川、黔兩省直接溝通的阻礙。“播稱沃土,人人垂涎。”明初以來,播州就成為川、黔兩省官員爭奪的要地。爭奪播州之因源于播州的隸屬問題。洪武五年 (1372年)播州宣慰使楊氏歸順后劃隸四川布政司,洪武十五年 (1382年)改隸貴州宣慰使,洪武二十七年 (1394年)又改隸四川布政司。正統(tǒng)十四年 (1449年),云南右參議陳鑒初為監(jiān)察御史,巡按貴州,上奏 “以四川安撫司并于貴州”,被兵部審核時以 “變亂舊章”予以否決。自弘治十三年 (1500年)開始,川、黔兩省對播州歸屬問題出現(xiàn)了不斷的爭執(zhí)?!皬鸵圆ブ蓦`屬四川,仍制于貴州思、石兵備道”,這種處置辦法事實上孕育著爭奪播州的矛盾。嘉靖十一年 (1532年),巡撫四川都御史宋倫上奏:“一明統(tǒng)屬,謂播州、酉陽、平茶等司仍舊制,屬四川重慶府撫民管理,不當令貴州思、石兵備 (道)等兼制”,可該奏章沒有回復。嘉靖三十八年 (1559年),四川巡按黃光新等人舉證上奏:“播州各司并貴州興平等衛(wèi)所軍屯夷寨,自嘉靖年間 (1521-1567年)起苗拔寨之后,分隸凱里屬貴州,播州屬四川,及真州盜賊剿平以來,軍夷安靖,若屬分隸貴州,一苗兩屬,終不輸服?!边@就是以 “一苗兩屬”為依據(jù)改隸播州不受思、石兵備道的兼制,要求由四川節(jié)制軍事。是年,巡撫貴州都御史高猻對四川一方的奏折爭辯上奏:“播州與貴州思、石兵備 (道)地方犬牙相制,封疆密邇,坐派額辦貴州稅糧一萬六百余石,每年恃居異省,逋欠數(shù)多,軍餉告乏,所以思、石兵備奏敕兼制播州之說,若繳回兼制之敕,別給川東分巡 (道)以下坐名之敕,令往來于此,是猶望斗者舍同室而求救于千里之遠,此則狙公之術(shù)愚黔首者,貴州邊防自此決裂矣!請仍隸本省便?!奔尉杆氖荒辏?562年),湖廣、川貴總督羅崇奎對兩省所爭奏言:“播州土司原系四川統(tǒng)轄征稅,而其地多在貴州之境。嘉靖 (1521-1567年)詔改屬貴州思、石兵備 (道)矣,已而夷請為不便”,朝廷仍以 “播州隸四川,分屬川廣守巡、重、夔兵備三道,而貴州思、石兵備 (道)照舊兼制播、酉、平邑等土司,仍給敕書,重事權(quán)以彈壓之”的意見回復。萬歷十年 (1582),貴州巡撫馬呈圖上奏:“播州八司,平、清、偏、鎮(zhèn)四衛(wèi)盡隸貴州”,而兵部意見是:“貴筑一區(qū),蜀之播州八司襟于前,楚之平、清、偏、鎮(zhèn)四衛(wèi)聯(lián)絡于后,而貴、思、銅府及環(huán)抱于外,黎平府又在辰、沅之間,與五開衛(wèi)、銅城頗有鞭長不及腹之慮?!北磕松献嗷实墼疲骸昂V平、清、偏、鎮(zhèn)四衛(wèi)與貴州接壤,實系荊楚藩輸,改隸貴州事多牽。播州八司雖在貴州,平、漢襟前,實在重、綦、南腹之內(nèi),改隸貴州,亦屬不變,況系國初建設舊制,豈可變更。既經(jīng)湖廣、四川撫按官勘設前來,均應依照舊。”貴州歷任撫按從地理位置和社會管理上爭奪播州的努力從未放棄過。萬歷十五年 (1587年),貴州巡撫舒應龍借萬歷十三年 (1585年)四川永寧宣撫司女土司奢世統(tǒng)與奢世續(xù)家族內(nèi)部權(quán)力之爭發(fā)生叛亂,上告云:“水西土舍安國亨,播州土酋楊應龍貪賄助兵”,楊應龍與永寧土司暗中糾合,對抗官軍。萬歷十八年 (1590年),貴州巡撫葉夢熊等歷數(shù)楊應龍24大罪狀。次年 (1591年),葉夢熊又提出將播轄五司 (黃平、草塘、白泥、余慶、重安)劃屬貴州,并主議 “播州所轄五司改土歸流”。萬歷十八年 (1590年)可算是播州楊氏土司從臣服向?qū)罐D(zhuǎn)變的一個轉(zhuǎn)折點。據(jù)《明實錄·神宗萬歷實錄》卷230,萬歷十八年 (1590年)十二月 “兩省撫按各疏奏辯。在四川則謂 (楊)應龍無可勘之罪,在貴州則謂四川有私庇楊應龍之心”,由是引發(fā)了朝中的一場大爭論。對于此事,當時的兵科都給事中張棟于萬歷十八年 (1590年)十一月在 《土酋情罪未確,兩省意見不同疏》中提出了自己獨到的見解。
楊酋所居,雖系四川幅員,是為貴州肘腋。四境之內(nèi),固不可使人跳梁;臥榻之側(cè),豈可容人鼾睡,其重均也。貴州撫臣于此酋何怨而種種,列其罪惡似決不可宥者,不過為地方憂耳,為國家計耳!四川撫按于此酋何憂耳,鰓鰓辯其誣枉,似決不可剿者,亦不過為地方憂耳,為國家計耳!然貴州有見于剿心,非不公也,深疑于四川曰 “是”,若有私此焉者,則過心雖公,而言則私矣!四川有見于宥心,亦非不公也,邊望于貴州曰 “是”,殆有先入焉者,則又過心雖公,而言則私矣!
臣等生不長川、貴之鄉(xiāng),身不履川、貴之地,固不敢予剿者,而伐宥者,亦不敢是宥者,而非剿者,獨以為天下之事最忌成心,今兩省諸臣所奏,毋乃有成心乎?[6]卷44,615
對于播州之地的爭奪,從葉夢熊到江東之、郭子章等,無不如此。當時的一些官員實在看不過去,紛紛上疏朝廷。如兵科給事中洪瞻祖的 《蜀黔分界甚明,督撫執(zhí)言互異疏鈔》以及平播總督、總理河道都御史李化龍的 《播界累歲相持,微臣義不容默疏鈔》對這個問題均有自己的建議[6]627-636。有學者研究表明,楊應龍受到貴州 “好事喜功”者的攻訐,轉(zhuǎn)而求助于四川撫按,其間也可能有行賄之事,如在平播過程中就曾在綦江逮獲兩名收受楊應龍賄賂的軍官。據(jù) 《明史》記載,“蜀中士大夫率謂蜀三面臨播,屬裔以什百數(shù),皆其彈壓。且兵驍勇,數(shù)征調(diào)有功,剪除未為長策?!逼鋵嵾@種認識是四川撫按的典型策對。即使在這時,楊應龍仍臣服于明王朝。萬歷二十年 (1592年),朝廷在決定查勘楊應龍案時,“(楊)應龍愿赴蜀,不赴黔”,這也說明貴州對他可能確實有不公的地方,這也證明此時楊應龍尚求與朝廷和解,還沒有下定 “反叛”的決心。據(jù)民國 《貴州通志·前事志》,這次楊應龍主動地赴重慶接受審判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十一月,(楊)應龍詣重慶對簿,坐法當斬,請以二萬金贖。御史張鶴鳴方駁問。會倭大入朝鮮,(楊)應龍因奏辯,且愿將五千兵征倭自贖,詔許之。兵已啟行,尋報罷?!苯Y(jié)果征倭未能成行,但楊應龍已獲釋。萬歷二十一年 (1593年),官軍初征播州敗于白石口。萬歷二十三年 (1594年),四川總督邢玠云:“察永寧、酉陽皆 (楊)應龍姻媾,而黃平、白泥久為仇讎,宜剪其枝黨。乃檄 (楊)應龍謂當待以不死?!敝貞c方面的態(tài)度促使楊應龍不可能再次主動地去受審。同年四月國子監(jiān)博士楊淳認為邢玠之計不可行,于是上奏疏:“彼原以聽勘逮系,百計脫去,今尚肯復出以就于死乎?”他指出:楊應龍 “淫縱殺戮,固其常態(tài)。當事諸臣過聽七姓奏訐后,先屢于誤勘,再誤于縱,又再誤于剿。誤之效有三:以喜事誤,以納賄誤,又以避嫌誤。乃今之議者惟抗與剿,而未及處分。(楊)應龍,負隅之虎也。廣幅千里,四面皆山,食足兵強,非旦夕可下,即使需之歲月,無不成擒,而所傷實多,國家何利?”故其對策是:“下詔明正其罪,從寬治之。貶其爵,削其土。仍襲其子,治其撥置之人。彼無不俯首聽命?!钡@一計策的實施為時過晚,播州情況已非從前。加上播州七姓 “輒從中阻”,于是又出現(xiàn)了楊應龍 “松坎受審”一事。“松坎受審”是楊應龍與中央王朝的矛盾由非對抗趨向?qū)沟囊粋€轉(zhuǎn)折點。為緩和播州與朝廷的緊張關(guān)系,楊應龍被迫接受明王朝的苛刻條件,即 “縛獻黃元等十二人,案驗,抵(楊)應龍斬。論贖,輸四萬金助采木。仍革職,以 (楊)子朝棟代。次子 (楊)可棟羈府追贖,黃元等斬于重慶。”從楊應龍來說,“輸四萬金助采木”“次子可棟羈府追贖”等苛刻條件,他對朝廷已做到最大限度的退讓,而明王朝卻未采取對應的措施,致使 “(楊)可棟死于重慶……擁兵驅(qū)千余僧招魂而去?!睏顟埻词圩?,又多次索尸歸葬終因贖金未交而未得,憤言:“吾子活,銀即至矣!”從此,楊應龍乃下定與明王朝對抗的決心,“分遣土目,置關(guān)據(jù)險,厚撫諸苗”,為殊死一戰(zhàn)作準備。楊應龍?zhí)幱诠佘姶蟊鴫壕?、眾叛親離的不利境地,乃與九股苗結(jié)盟征戰(zhàn),從萬歷二十四年 (1595年)到二十七年 (1599年),其兵力南達余慶大阡、草塘乃至興隆、都勻各衛(wèi)和重安長官司,北及江津、南川、綦江等川、黔兩省廣大區(qū)域,連續(xù)作戰(zhàn),所向披靡。同時,加速海龍囤大本營軍事防御工程的建設[7]16-21。據(jù) 《明史》記載,楊應龍乘勝于萬歷二十八年 (1600年)二月 “五道并出,破龍泉司”。在這種情況下,明王朝決定調(diào)集15省的兵力平定播州楊氏??梢?,川、黔兩省撫按之間相互傾軋,爭奪播州隸屬關(guān)系,其結(jié)果是加速了平播之役的歷史進程[1]565-566。
在播州楊氏土司轄區(qū)內(nèi),助推 “平播之役”者有兩大因素,其一是五司七姓;其二是楊氏家族內(nèi)部。
(一)五司七姓與楊應龍同惡相濟
按照明代土司制度的規(guī)定,土司官職分為武職和文職。其中,宣慰使 (從三品)、宣撫使 (從四品)、安撫使 (從五品)、招討使 (從五品)、長官司 (正六品)、蠻夷長官司 (正六品)等均為武職??梢?,宣慰使的職務級別在安撫使、長官司之上,也就是說五司七姓本是播州宣慰使楊氏土司集團的下屬,楊應龍和五司七姓的關(guān)系是上下級關(guān)系。有明一代,播州宣慰司轄區(qū)包括2個安撫司 (草塘、黃平)、6個長官司 (真州、播州、余慶、白泥、容山、重安),這6個長官司的統(tǒng)領是田、張、袁、盧、譚、羅、吳7姓,世為目把 (西南少數(shù)民族小首領)。五司七姓與播州楊氏同惡相濟的根源在于楊應龍索賄所轄土司和地方土目。顧炎武 《天下郡國利病書》載:“初,黃平、草塘、白泥、余慶、重安五司,凡承襲表箋,需宣慰使司印文乃達,往往索賄無厭,此釁端所由者。由其他七姓 (田、張、袁、盧、譚、羅、吳)之民,(楊)應龍寄以腹心,七姓又籍 (楊應)龍為奇貨,糜費金錢巨萬。久之,(楊應)龍覺可欺,乃稍收其權(quán),遂交仇。然七姓叩閽鳴冤,且反噬 (楊)應龍?!庇纱丝梢姡捎诓ブ菪克緱顟埮c五司七姓交惡,他們不斷地告楊應龍 “謀反”。在散見的古籍中多次出現(xiàn)楊應龍和五司七姓不愉快的事件。如萬歷十七年 (1589年)“所部何恩、宋世臣等及張時照上飛文告 (楊)龍反”[8]328;“楊應龍以殺人立威,小有睚眥,輒誅戮之,所誅傷無數(shù),州人不堪其苦,所屬五司、七姓及張氏家奏訴之”[9]卷354,9;“初惑七姓虐所屬黃平等五司,久而覺其欺,稍奪之權(quán),七姓逆反噬。”[8]328這種情況不一而足。楊應龍乃肆虐加害,追殺上告他的五司七姓首領。李化龍在 《平播全書·報播酋屯兵疏》中就說:“拆開內(nèi)呈苗兵之出,無他意也;止欲明我地界,取我判奴等情”,造成五司七姓流離失所。“七姓奏訐以來,恐裼兇加害,遠徙川貴”,朝廷問責,楊應龍的回應是 “何恩之愬,七姓之詞,皆屬仇喁?!保?0]卷276,5在楊應龍有些不安并向明廷乞求 “戴罪立功”時,朝廷并沒有給他機會。這成為助推 “平播之役”發(fā)生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
(二)楊應龍家庭內(nèi)部矛盾激化
楊應龍殺嫡妻張氏及其家人,導致楊氏土司內(nèi)部矛盾激化。萬歷十五年 (1587年),楊應龍聽信寵妾田雌鳳之言,誹謗嫡妻張夫人奸淫,楊應龍將張夫人逐出府門。后楊應龍到張氏兄莊,張夫人安排筵席,并與張夫人飲酒數(shù)巡,晚,楊應龍挽張夫人入房而寢,張夫人拒絕,并高聲言罵楊應龍,楊應龍羞愧回府,田雌鳳了解此情后,當夜乘楊應龍酒醉熟睡,令寨長領兵到張氏兄莊,將張氏一家全部殺戮?!蹲窳x府志》記載:“嬖妾田,屠妻張氏并及其母。妻叔張時照與所部何恩、宋世臣等上變,告 (楊)應龍反,(葉)夢熊請兵剿之?!边@導致張時照與所部何恩、宋世臣等上告楊應龍反,葉夢熊請兵剿滅楊應龍,從而成為 “平播之役”的導火繩[1]567。
從播州末代土司楊應龍個人來看,有其不可克服的缺點[11]31。諸如貪婪成性,欲壑難填,為鞏固和擴大祖業(yè),不斷地挑起土司之間的戰(zhàn)爭,造成轄區(qū)和周邊社會的動蕩,使土民不得安寧。在政治上,楊應龍野心勃勃,追求霸業(yè),最為典型的是在海龍囤的宮室中 “飾以龍鳳,潛擬至尊,令世人稱己是千歲,子 (楊)朝棟為后主”,尤其是楊應龍驕橫殘暴,雄猜嗜殺。李化龍在 《討播誓師文》及登壇誓師講演中稱:“逆賊楊應龍梟獍為心,蛇蝎成性。藐國法如兒戲,刈民命若草菅。”“嬰兒孕婦,概被誅夷;殺將屠城,以為常事?!薄皩Ψ蛞砸淦?,對父而奸其女。”“吃乳斷嬰兒之首,燒蛇入孕婦之陰?!薄熬鑻雰阂蕴钛鹿?,刳孕婦以決雄雌?!边@或許是夸大其詞,但手段殘忍,應是屬實。楊應龍妄自尊大,倒行逆施,憑藉武力,四面樹敵,搞得眾叛親離,加劇了同明王朝的政治沖突,自然會引發(fā) “平播之役”。
“平播之役”距今已有415年,反思這場戰(zhàn)爭,我們認為,“平播之役”是一場可以避免的戰(zhàn)爭,是一場明廷和楊應龍之間的 “雙輸之戰(zhàn)”。第一,“平播之役”是一場可以避免的戰(zhàn)爭,而最終沒有避免,確是因為萬歷帝聽信了某些官員的讒言。萬歷十七年 (1587年)以前,播州與明廷的關(guān)系和諧,其具體表現(xiàn)是楊應龍在政治上臣服,貢奉上積極,征調(diào)時踴躍,神宗皇帝還多次談到楊應龍有功于朝廷。那么,為什么 “平播之役”又爆發(fā)了呢?歸根到底是萬歷帝聽信了與貴州有利害關(guān)系的大臣的讒言惹出的禍端。萬歷二十三年 (1594年)四月壬子國子監(jiān)博士楊景淳奏:楊應龍 “淫縱殺戮,故其常態(tài)。當事諸臣過聽七姓奏訐后,先屢誤于勘,再誤于縱,又在誤于剿?!保?2]卷284,5萬歷帝曾在一位大臣的奏折里表達了對“平播之役”的看法。他說:“朕居深宮,倚任文武將吏平治天下,何乃倭方退遁,虜即侵犯,今楊酋又大肆跳梁,官民被其殘害,中國兵餉何以連年堪此,其彼處督撫鎮(zhèn)巡等官職任安在?”[13]卷337,8這不僅說明播州楊氏土司之間的仇殺與朝廷無關(guān),而且也清楚地表明中央王朝并不想花錢發(fā)動 “平播之役”。按照土司制度的規(guī)定,土司地區(qū) “因俗而治”,土司之間的仇殺只要不危及中央王朝的政權(quán)穩(wěn)定,地方土司可隨意處置。如此,中央政府如果不聽信某些官員的讒言,哪有 “平播之役”?整個 “平播之役”應該說是明廷替那些極力推動這場戰(zhàn)爭的官員們火中取栗,結(jié)果是明王朝得到垂涎已久的黔北糧倉——播州,而貴州意外地還從湖廣那里得到割來的土地,貴州撫按成為最大的贏家。第二,“平播之役”是一場明廷和楊應龍之間的 “雙輸之戰(zhàn)”。有學者認為,明王朝的命運轉(zhuǎn)折是從 “萬歷三大征”開始的,因為這3次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耗費巨大。萬歷二十年 (1592年)寧夏用兵,費帑金200余萬;萬歷二十年 (1592年)冬,朝鮮用兵,長達8年,費帑金700余萬;萬歷二十八年 (1600年),播州用兵,費帑金400萬。經(jīng)此3大戰(zhàn)役,明王朝元氣大傷,加速了明朝的滅亡。再看播州楊氏末代土司楊應龍,他也不想與明廷交戰(zhàn)。楊應龍前期在政治上臣服,貢奉上積極,征調(diào)時踴躍,這是有史為證的。如果不是萬歷帝聽信讒言,川、黔撫按相互傾軋,轄區(qū)內(nèi)部矛盾激化,末代土司殘暴嗜殺,那么,也不會有楊氏土司的滅頂之災??梢?,“平播之役”是一場 “家”與 “國”之間的 “雙輸之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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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曾超]
[中圖分類號]K248.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3652(2016)01-0001-06
[收稿日期]2015-11-20
[基金項目]教育部社科基金規(guī)劃項目“元明清時期土司承襲制度研究”(15YJA770009);重慶市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元明清時期土司承襲制度與國家治理研究”(2015YBLS107);長江師范學院“中國土司制度與土司文化研究創(chuàng)新團隊”建設計劃資助項目(2014XJTD04)。
[作者簡介]李良品,男,重慶石柱人。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西南民族歷史文化與社會發(fā)展研究;莫代山,男(土家族),湖北來鳳人。博士,博士后,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民族歷史文化與社會發(fā)展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