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定賢
一
民國十年,娘肚子里盛著八個多月大的我,身后緊跟著四歲的姐,在一條山道上胡亂地走著。為么事說是胡亂地走哩?娘是叫花婆,天地間的四面八方,哪個方道對她來說都一樣。朱元璋用很浪漫的情調說:“天為羅帳地為氈,日月星辰照我眠。”還是粗卑的人說得地道:“哪兒黑哪兒歇。”這天大地大哪兒都是叫花子的家,哪兒又都不是。所以,叫花子的路可以胡亂走,叫花子的日子可以胡亂過。
轉過一道山嘴,是好大一疇田畈和好大一個垸子。垸子里的狗,兇巴巴地吼叫著。娘說,許是狗的叫聲駭著我了,我在她的肚子里拼命地踹著,痛得她臉上滾著黃豆大的汗珠子。痛不是娘心上的事,要她命的是,得找個旮旯把我生出來。叫花子的路可以胡亂著走,日子可以胡亂著過,但生兒生女可不能胡亂著。通世故的人說,不擇地方生伢兒,會得罪天地的。
從不望四方的娘,這回用婆娑的淚眼八面地瞧。那好大的垸子前,有一間破敗的土坯屋。娘惶惶急急地沖那屋子跑去,四歲的姐歪歪晃晃地在后頭跑。雖然走不動,但不喊也不哭。娘說姐一出肚皮就懂事,餓了痛了都不唧一聲。三歲起跟著娘討米,摔倒了狗咬了,皺皺眉齜齜牙就完事了。
那間屋子是牛的家,時,牛還冇回家。大汗淋漓的娘嘆了口氣,解開腰帶。姐手忙腳亂地將冇沾牛屎的稻草圍在娘的身邊。
娘惴惴不安地生下了我。娘說,我還算聽話的,只“唧”一聲便閉了嘴。我閉了嘴,忙了一陣的姐說話了,歡歡喜喜地:“娘,是弟弟?!蹦镩L長地吁了口氣說:“四哥有后了?!蹦锏乃母?,是我的老子。在我出世前,娘的四哥得了傷寒,病死在一個叫不出名字的山坳里。娘吁完氣,對姐說:“桃花,望望太陽?!蹦翘?,冇得云,冇得風,太陽好好地懸在天空。姐站在牛欄門口,沖西邊望了望,回娘的話:“太陽離西邊的山還有丈把高?!蹦镒匝宰哉Z地說:“申時還是酉時哩?”酉時,娘最后指定我為酉時出生。娘說還是有(酉)時好些。
我來人間只“唧”一聲便消停了??晒凡?,這個叫羅上垸的,有著七十多戶人家的村落里,攏共有十五只狗公,四只狗婆。就在娘用一塊破布片把我包好的一瞬間,十九只狗全來了。那個熱鬧勁,南北東西都走遍的娘說,還是第一回看到。十九張生著獠牙的臭嘴,全沖著我娘仨惡毒地詛咒著。有幾只把頭臉伸進了屋子,姐照樣不哭,只是身子篩糠般的顫抖。見慣了狗東西的娘也有些心悸,說,地皮都叫它們吼得直打戰(zhàn)。
狗圍著牛欄叫得天昏地暗,引來了羅上垸的好些人,人也嚷嚷得厲害。娘說,那刻真熱鬧。娘該幾怕這熱鬧,狗令娘發(fā)憷,但娘更怕人嚷嚷。四歲的姐駭?shù)貌恍校玫静萜疵厣w住我和娘,然后,自己也鉆了進去。人哩,和蛇蟲螞蟻一個樣,遇到驚駭了,第一反應是找地方躲藏。
忽的,人和狗都閉了臭嘴,天地靜了下來。娘的心卻仍在打鼓,她曉得,凡事動起來,又靜下來,再動起來,響動就更大。狗嚷嚷是驅趕我娘仨,人嚷嚷的主題也是這個。牛欄主更是懊惱得要死要命,帶著哭腔說:“田溝、荒地、山坡、坑凼,哪兒不要你生?。∑獨壹业呐诹??!蹦飺瘟藥装?,想豎起身子離開。但她眼前盡是螢火蟲,腿腳牽不動。姐怯怯地說:“娘,你放了好多血哩,褲子都濕透了?!边@會,娘也恨狗了,娘該幾想在牛欄多挨會,再挪動身子。
有人沉著問話:“哄么事哄,天搖地動的,土匪殺來了。”牛欄主帶著哭音:“四爹,我背時得很哩,一個叫花婆毀了我家的牛欄?!彼牡鶈枺骸胺裁?,么個毀法,不是好好的?”凡民說:“叫花婆在牛欄里生了兒哩,血糊滿地,該幾重的晦氣喲!這么大的天地,偏朝我家牛欄里鉆。”四爹聲音打戰(zhàn)地說:“有孕婦在牛欄里生伢了?”娘說,讀書人說話硬是文明些。不說叫花婆,叫孕婦。娘心中不打鼓了,文明人做事定會很柔和。
以后的事,柔和得叫我娘仨都融化了。那情形,么樣說哩——粥鍋掉進肉鍋;吃一口黃連,喝一口蜜。
我雖然冇踏過學堂門,但有個詞,我敢說,我比書讀得要從口里滿出來的秀才舉人還悟得深,這個詞叫造化。都說人跑不過影子,但我說再能的人也能不過造化。造化是么東西哩,我說是冥冥中的定數(shù),娘說造化是生辰八字,定數(shù)也好八字也罷,都是老天爺給安排好了的,是砧板上的肉,是楔進木塊里的釘。
說一人有福,連帶滿屋。有福就是有好造化,我一出世娘和姐便不再飄零,便有了根。算命瞎子細老六說我娘和姐是水木命,五行缺土。木無土是無本之木,無本之木遇上壬癸之水,便成飄零之勢。說白些,是浮萍命。我命里有土,木有了土,便有了根。兒有了根,娘便有了根。
本來,最少得十天半月娘才會生下我。因為造化,我提前來到了人間。為么事說我提前來到人間是造化哩?因為這一天,正是羅四爹的生日。按說,羅四爹的生日跟我有么干系哩。大凡造化來了,干系就上身了。也就是盼兒垸的潘奇文掛在嘴邊上的那句話:世事混賬得很喲。
羅四爹是我出生的那方天底下最了不得的人物。了不得到么地步哩:十八歲便中了秀才。人說,該有幾好的前程哩,再好的前程羅四爹也不往前走了。這叫好些人難過得要命,該幾好的材料哩,硬是不作棟梁。有讀書人忍不住問四爹,為么事不甩開膀子奔前程哩?四爹說:“天下亂糟糟的,何苦要火中取栗哩?!弊x書人說話總是云纏霧繞的,什么火中取栗,說到底,無非是偷偷地活幾十年了事。
羅四爹在我出生的牛欄外,停留了喝一盅茶的時刻便離開了。接下,有人把我娘仨弄到了三間磚瓦結構的屋子里。躺在一塊門板上的娘說,那段路她整個人像是在飄,更如在夢中。下人們說,這三間屋子,然是羅四爹擱放柴草和農具的。如今將雜物挪到了他處,專擱我娘仨。按貴賤說,擱叫花子的地方應是牛欄豬圈。用娘的話,住了牛欄豬圈還很惶恐,得側著身子進,扁著身子出,生怕驚駭了畜生。娘聲音打戰(zhàn)地說,叫花子其實比畜生還不如。
羅四爹是我三朝那天,走進擱我娘仨的角屋的。這方天地里的人,把擱放雜物的房子叫角屋。娘的第一反應,便是抱著我跪在地上磕頭。羅四爹說,莫這樣,你身子還虛著。娘滿臉的淚,那淚是叫“你身子還虛著”引出來的。叫花子溝死溝埋,路死路埋,說什么身子骨哩。羅四爹說:“還住得慣么?”娘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死命地點頭。四爹說:“現(xiàn)時將就著住,明年開春,叫人把墻壁粉刷一下,窗子換大些的。”娘冇張嘴,也冇點頭,如夜里叫強光射住了眼的野物,癡住了。羅四爹再說:“伢今日三朝,辦了些衣物,等會叫人送來?!蹦锉е矣挚念^。四爹問:“伢取名了么?”娘低眉斂眼地說:“叫五柏,他父取的?!彼牡读讼?。娘接下說:“伢他父辭世的那山坡上有五棵柏樹,一叢菊花。他說生男伢叫五柏,生女伢叫菊花?!?
四爹找把椅子坐下來,說:“伢他父貴姓哩?”娘說:“免貴,姓汪?!彼牡f:“跟你商量個事,好么?”娘說:“不說商量,有么事老爺只管吩咐?!彼牡f:“五柏這名字擱一段時日再用好么?”娘說:“叫花子有名姓冇得名姓,都不是個事?!彼牡f:“姓名是大事,少不得的。伢眼下就叫羅俊才,我的姓名?!蹦锖苁求@詫:“老爺該幾貴重,伢是萬萬經受不起的?!彼牡f:“伢的名字就給我。換著用一下,就五年,算是幫個忙?!蹦飶埩藦堊煺f不出話來。四爹說:“汪家的若不嫌棄,就在這兒落腳生根吧。婦道人家,拖兒攜女的打流浪要不得?!彼牡粏柲锏拿眨@方天底下也冇得人問娘的名姓。姐也冇問,我更冇問。娘到死冇哪個曉得她家住哪里,姓甚名誰。羅四爹叫我娘“汪家的”,這方天底下的人也隨著叫“汪家的”。
我落地生根的地方叫羅上垸。
二
羅上垸的西邊有個叫李家凼的小垸落。垸里有個叫喜文的怪人,人說,喜文從生到死怕是攏共冇說上十句話。這方天地里的人,把惜言如金說成磙子也壓不出一個屁來。喜文他娘說,伢兒落地好一陣子冇得響動,心一直往下垮。一看,大眼睛光光的,活泛得很,才松了口氣。這口氣冇松多久,又提上來了。喜文到兩歲還冇“唧”一聲,娘好生著急;到三歲還冇“唧”一聲,娘老是偷著流淚;四歲冇“唧”一聲時,娘急火攻心瞎了雙眼。這算么回事哩,十六歲圓房,頸望長了望到四十六結了個秋葫蘆,卻是個悶葫蘆。盼了整整三十年,廟門檻踏破了,菩薩面前跪腫了。懷抱金子變成了銅,還是砣銹銅,不值了。
喜文五歲那年,得了場大病。昏昏乎乎地困了四天后,醒了,便開口說話,說:“大,我餓?!眱何⑷醯穆曇簦锫牭檬瞧降伢@雷,顫抖了好一陣,李張氏摸出了家門,站在大門口,瞎眼沖著天空喊:“我家喜文開口了,他不是啞巴啦。天哩,菩薩哩。”李張氏的呼喊,李家凼的男女人聽來也是平地霹雷。啞巴說話了,鐵樹開花了。
喜文說“大,我餓”三字后,再打死也不開口。七歲那年,他老子惶惶怯怯地領著他拜先生。先生是本家,對喜文知根知底,有些不耐煩地說:“有谷,好不通情理哩,啞巴么樣讀書哩?!庇泄日f:“先生,喜文不是啞巴哩,五歲那年就開口了?!毕壬f:“那是你瞎子婆娘的幻覺,這人長年累月地牽掛著一宗事,便會產生幻象?!庇泄日f:“婆娘聽得清清楚楚的?!毕壬f:“有谷,你伸開舌頭說,你聽到過你伢說話了么?”有谷打不開口。八年了,這黑炭頭樣的伢,別說說話,就是哭聲也冇聽過。天地良心,有谷也常懷疑婆娘做白日夢了。
有谷臉色很不好地拉著喜文回家,喜文將雙腳撐在地上不走。有谷著力地拉了把。喜文說:“我要讀書?!毕参倪@回說話的聲音好大,先生摘下眼鏡放下書。有谷上下牙巴磕打著,好半天冇磕出句話來。先生說:“楚地有一大鳥,三年不飛,一飛沖天;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伢我收了?!毕参脑谙壬鷰は铝辏椭徽f一句“我要讀書”。先生教他讀書,要他背書時,他的兩片厚嘴唇就不停地翕動著,但是不出聲。本家先生稱他默讀先生,同窗叫他啞巴蟬兒。不出聲,并不意味著喜文冇讀書。字照寫,文章也做得頗通文理,這叫先生有些驚奇。先生曉得歷朝歷代好多成大器的,不是長副怪模樣,就是天生的怪秉性。俗人眼里的怪,其實就是與眾不同。
喜文在本家先生本家祠堂里讀完六年書后,寫了張字條給先生。字條上只寫了四個字“我不讀書?!北炯蚁壬尞惲藭岷驼f:“你想么樣就么樣吧。”喜文沖先生磕頭,三下,很結實的。站起來時,臉上有兩條淚痕。先生心頭也有些泛酸,說:“心里的事到盛不下時,就說一聲?!毕参狞c頭,先生站在祠堂門口望,喜文也不時回頭。先生朝喜文揮手,喜文雙手抱拳朝先生打躬作揖。這個禮數(shù)先生冇教給喜文,先生越發(fā)覺得“啞巴蟬兒”很有靈性。
喜文冇回家,獨自一人去了李家凼垸后的破廟。這廟因無和尚照料,香火又零星,很不像個樣子。喜文住進去后,任他娘老子三把眼淚四把涕的央求,釘子轉了腳般的不動。丁點大的伢在廟里搞么名堂哩?人見伢白日里廟前廟后的清理垃圾,開墾荒地。夜里在如豆的燈光下,老和尚入定似的看一本厚厚的線裝書。瞎子娘聽了兒的情形,傷感地說:“喜文只是借我的肚子哩,跟我無緣無分的,我天生是孤老的命?!毕壬f:“李張氏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也是有慧根的人哩?!?/p>
喜文十八歲那年,真?zhèn)€一鳴驚人了,說自己能做鑒生了。這方天底下的人都不懷疑喜文的話,因為這個人十八年就說了“大,我餓?!薄拔乙x書?!眱删湓挕W鲨b生是么回事哩?就是根據(jù)人的年庚生辰推出一世的吉兇禍福來,連死亡的時刻也測得分秒不差。李先生說:“這是非得有四兩仙骨的人,才做得了的事。渾濁的人就是把心血熬干,也窺不得個中的一星半點?!睋?jù)說李先生年輕時就憑著幾分聰明,栓了書房的門,花兩年時光看這窮究人生的奇書。走出書房時,先生一臉委頓地說:“越看,云霧越厚,再不出來,心智就失了。”你說,那情形不就跟算命差不多么?可差多了,打個比喻吧,若說人生是一段路,算命只是跟你指出這段路途中有幾座山要翻,有幾條河要趟,而做鑒生能把一路上的溝溝坎坎以及路的盡頭呈現(xiàn)在你的面前。
喜文輕易不給人做鑒生,不是輕易,基本上不做。雖說基本不做,叫人央求不過,還是給人做了幾回,做一回靈驗一回。喜文曉得天機不可泄露,泄露一回,就會多一層罪孽。這世間,人可得罪,天地卻不可得罪。因為心懷畏懼,喜文給人做鑒生時,判語只是打啞謎。
羅四爹五十歲那年,害了大病。病好后,身子脫了一層皮。待有些力氣時,邀李先生找喜文做鑒生。先生出面,學生雖然心里不愿,但也推脫不得。接過四爹的生辰八字,喜文進臥室,先生秀才坐殿堂。兩個時辰后,喜文面無表情地給羅四爹一張二指寬的紙條。羅四爹收好,留下幾塊大洋。出了廟門,惴惴不安地打開紙條。紙條上只寫了三句話,三句話有兩句寫得分明。三句是:“六旬遁形,花甲無影,除非北邊來替身。”前兩句好懂,說的是四爹的壽算,六十整。后一句,云里霧里迷迷茫茫。四爹是通透人,曉得深究不得。
三
羅四爹六十大壽那天,辦了六十桌酒席。你說那該幾熱鬧喲。跟你說,靜悄得很。靜悄到么程度哩?五六百人同時吃飯一律不咂嘴巴,連出氣也都悠著點。
羅四爹六十大壽做得不熱鬧,說死氣沉沉也不過分。根由是他開席時的那句開場白:“感謝各位親朋好友送我人生的最后一程。”該幾傷感,該幾陰森。還有更陰森的,五十九歲這年,羅四爹將自己的棺槨壽衣冥錢都置辦齊了,連墓碑都刻好了。這一年,他見了三歲的伢也親熱。誰家有三災八難的他都要幫一下,對自家的一妻四妾賓客相待。
這方天底下的人也都把羅四爹當客人待,見了四爹的影子,他們心中便泛起了柔情。四爹名下的五個女人,這一年流的淚少說也有滿滿一水缸。四爹傷感地說,不該做那鑒生哩,數(shù)著日子等死。自己活得悲愴,諸親六眷也不好受的。
按說喜文給羅四爹的三句話冇打死扣,“除非北邊來替身?!?“除非”就是活氣?!疤嫔怼保瑫x成了秀才的羅四爹懂,就是代替他死的人。對這句話,羅四爹冇作指望,他曉得“除非”一說是最靠不住的。官老爺常對死囚說,要想活命,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俺恰庇袝r是給鐵釘轉個腳,是將死扣再結一回。但世人往往把“除非”當救命草。四爹的五個女人就是,這一年她們聒噪得最多的是用大半家財去北方買個替身。四爹總是煩躁地回應:買替身做么事?去死?你們有多大的屁眼,是什么東西,叫人家無端地死去。這樣的事封建時代都做不得,何況現(xiàn)在是民國時期。命數(shù)盡了,替得了么?智慧成諸葛亮了,也增不了自己的陽壽。找人替死,要下地獄的。想通透些,多活了五七十年又么樣哩。照樣要走那條路。
娘扳著指頭算,我出生至少提前了二十多天,生得還真是時候。這方天底下的人都這么說,娘也是這么想。奇文說還生的真是地方,奇文說得不錯,這日子這時辰,滿世界該要生幾多的伢哩。就打流浪的叫花婆屙的怕也不在少數(shù),偏娘把我生在羅上垸。早一腳就會生在江上垸;遲一腳就生在了北方沖。早一腳遲一腳都冇得這般際遇和造化。
四爹說:“其實我已經死了,托生了。汪家的伢就是我的來世?!边@話不光瞎說,還有些駭人,我的口頭禪叫混賬得翻筋斗。但羅四爹該是幾穩(wěn)重幾有斤兩的人,說話總是謹開口慢開言的。說羅四爹失去的那一小部分靈魂,自依附在河南的叫花婆生的伢身上后,他人哩,便一時清醒一時昏糊?;韬矫吹夭搅ǎ思艺f話時,常常說了上句忘了下句。有時,好一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提起筆好半天寫不出一個字來?!皬U了!”羅四爹常常哀嘆著說。人說,四爹該是幾明白的人哩。六十歲生日一過,便日漸渾濁了。娘說我也因為靈魂不完全,沒日沒夜地困。餓了,也不打開眼,只是伸出舌頭舔舔嘴唇。娘總是把我一人放在搖籃里,用一把掃帚給我做伴,她去四爹家做家務,走時我是什么樣,回家時仍是原樣子,跟死了一般。有好多回,娘還戰(zhàn)戰(zhàn)兢兢用兩根手指頭探我的鼻息。娘說見我這模樣,眼淚老是無端地來。三歲后,我開始睜著清亮的眼滿世界地望,娘懸著的心慢慢地回到腔里了。娘說,我兒時的眼睛清澈得如雨后漂洗過的天空一般。
落地生根了,娘在四爹家做雜事。雜事就是遇事就做。四爹家里的長工仆役 有四十多人,事多得沒完沒了。娘的身子,陀螺般的在四爹家那一進五重的大院里轉?!巴艏业脑搸嘴`便喲?!彼牡f。娘靈便得如一陣風,幾十人的飯菜端上桌,聽不到鍋碗瓢盆的聲響,一人不止干三人的活。
娘在羅四爹家干活,真的還不止頂三人。白日在那一進五重的大院里腳不停手不住,夜里在落腳的三間屋子里績麻紡線,困得不行才打個盹。天地良心,四爹也不想娘這么沒日沒夜苦累著,他常跟娘說:“悠著點,人不是鐵打的?!蹦锢鲜菓骸拔疫@是活在天堂里哩?!?娘這話冇得討好的意思,娘不舍晝夜地做事,除了報恩,還有還債的意思。娘說,人活在世上,最不能欠的是債,只要有一口氣在,欠人家多少,就要還人家多少,最好連息都還。今生冇還完,來生會成為人家的六畜。娘常一臉悲戚地說,世間的畜生,大多是前世的債沒還完的人轉世投胎的。
四爹的大婆娘說,她男人魂魄的一部分不是附在叫花婆的伢身上,是附在叫花婆身上了。意思是我娘齊整得叫她男人失了魂魄。那大婆娘說:“叫花婆那兩只眼喲,連皇帝也會淹死的,皮肉細膩得糯米粉似的。”大婆娘只說兩宗,其實,我娘的模樣,是冇得挑剔的,冇得斤兩的潘奇文說,就是打著燈籠火把,滿世界地找,侉子這樣的齊整女人怕也找不出三個來。
四
娘在羅家大院里陀螺般的旋轉了四年后,回到了棲身角屋里。四爹的五個女人齊刷刷地說,我娘若在院子里再晃幾年,她們當家的剩下的魂魄也要散了。娘雖然低眉斂眼,側著身子進,扁著身子出,用讀書人的話叫低調得不能再低調,但那蘊藏著太多風情的身子,總是招人眼,動人心。還是讀書人最通情理,流水無情,落花有意,么辦哩?
你又不相信了,不是說羅四爹有五個女人么?五個抵不上你娘?說起羅四爹的五個女人,么樣說好哩。用奇文的話,都是些么貨色喲。奇文說真的虧了羅四爹哩。不曉得底細的人說,羅俊才真是眼皮子薄,就他那家底和才學,方圓百里的好女子還不是任他挑由他選。天地良心,羅俊才該幾想找個苗條淑女喲。柜里有幾斗麥子,缸里有些存米的凡民,找媳婦也挑肥揀瘦的。凡民長得矮矬不說還是個兔子嘴。那長年露在外頭的兩顆黃牙,看著就叫人惡心。他羅俊才身如修竹,胸蘊錦繡,家有良田美宅,是百分百的高富帥。
四爹的老子,這方天地的人叫八先生,是個四平八穩(wěn)的人。四爹中秀才時,名列前茅。前茅到么程度哩?知府看了卷子后,先是拍桌子,讀書人把這舉動叫拍案叫絕,接著托人給自家的女兒做媒。八先生當然是雞啄米般點頭,心里如灌進了一桶蜜。哼完《十八相送》后,飛舞著眉眼說,俊才這回是雙保險了。
自從成了知府女婿,四爹郁悶得要命。他老早就聽說,知府大人的千金相貌不雅得很。用粗人的話說,丑得要死。這古往今來的讀書人,青燈黃卷,十年面壁,投的不正是仁宗皇帝說的黃金屋、顏如玉么?少年書生更在乎著顏如玉哩,一生有個風情萬種的女人伴著,還稀罕什么哩?家有千擔良田的羅俊才,功名利祿不是他心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