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
許多被道出,更多被隱藏。
——題記
1
扇背鎮(zhèn)盛豉油,扇背鎮(zhèn)人也愛吃豉油,喝粥攪點,炒菜拌點,至于鹵肉腌魚,更是少不了。單青海印象最深刻了,他從七歲開始,就幫母親沽豉油,每次都不多不少,剛好三兩,五毛錢。一直到十七歲,他才開始把這煩人卻也不累人的活推脫給了弟弟單秋水。
單青海的家在扇東街上,豉油店卻位于扇西街,路途有點遠,等于沽一次豉油,得橫穿整個小鎮(zhèn)。小鎮(zhèn)之所以小,其實也就兩條街,T字形,像一把靶子,扣放在海灣邊上。扇東街直通東宮碼頭,單青海的父親一大早就要去碼頭搬魚,晚上回來時,渾身的魚腥臭,單青海一家聞了多少年了,還是感覺難受。但父親每天都會帶點雜碎魚回家,無論煎煮蒸燜,只要是母親站灶頭,總是少不了豉油的,這也是單青海一家天天沽豉油的原因。卻又不沽多,一個小瓶子,剛好滿到頸部的樣子。母親說的,豉油不經(jīng)放。實際上,單青海知道,他家就靠父親每天那一點兒工錢,母親都是掐好了使的。
單青海在日復一日沽豉油的往返路途中,總能遇見一個人。這個人叫郭水壩,有點傻,其實也不是真傻,就是老實過了頭,被人看不起。他們幾乎每次都會在扇東街和扇西街交匯處相遇,具體是在金龍照相館門口。郭水壩側頭看一眼照相館,看櫥窗外貼著被放大的老人遺照和小女孩穿裙子的靚照,單青海也會跟著看一眼。單青海其實也有點兒看不起郭水壩,盡管按輩分,單青海得管郭水壩叫叔。奇怪的是,從不和人打招呼的郭水壩,每次遇見單青海,卻總是笑臉相迎,然后問:“沽豉油???”一個字不多一個字不少,像錄音機復讀出來的。起初單青海還有點反感,有點怕,后來他也習慣了,并開始覺得郭水壩其實并不是那么讓人討厭,他回答:“是啊,你去做乜個?”單青海也成了復讀機,同樣一字不多一字不少。郭水壩接下來的回答還是一成不變——“我去看我老婆?!?/p>
有時候,能證明單青海又過了一天的證據(jù)就是在金龍照相館門口遇見了去看老婆的郭水壩。
2
單青海的弟弟單秋水在扇背小學讀五年級,單秋水比單青海小兩歲,十三了。單秋水沒讀過幼兒園,也沒進過學前班,一直到三年級,連個ABC都不會寫,老師整天拿他當沙包打。老師討厭的學生,同學自然也討厭。所以,單秋水天天挨打,幾乎都練成了鐵布衫。有一次,單秋水被一個叫郝安香的女同學打,扇了一耳光,竟然流鼻血了。平時怎么打都沒事,那次竟被一個女孩打出了鼻血。單秋水感覺很沒面子,便一整天不敢回家。
單青海去沽豉油時,不見弟弟回家,沽豉油回來了,還不見弟弟。媽媽便問:“你去看一看吧,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單青海沒動靜。他糾正道:“不是打架,是挨打。”
為了弟弟的事,單青海沒少去扇背小學找老師,也找校長,小小年紀,竟然像個大人那樣和校長面對面說理論事。單青海也不想,誰叫父親忙呢,就是不忙,父親那樣子,錘子也砸不出一聲悶響。這樣一來,不難看出,兩兄弟,哥哥隨了母親,弟弟隨了父親。單青海沒上學,母親一直覺得有點兒可惜,說哥哥要比弟弟聰明一點兒,實際上也是夸自己比丈夫聰明一點兒。倒不是單青海不想讀,是他沒機會讀,他十歲那年得了一場怪病,怕光,一見光就發(fā)暈。兩年后,病好了,可也已經(jīng)十二歲了,不好意思去報一年級了。
一直到深夜,單青海才把躲在壙場里的單秋水給牽了回來。確實是牽,單青海就那樣牽著弟弟的耳朵往家里拉,一路上,街上的人都聽見單秋水哇哇大叫,知道單秋水又被人打了?;氐郊?,單秋水的耳朵被哥哥拽出了血,耳朵的痛讓他忘了臉上的痛,所以在父母面前,單秋水一躍而起,要和哥哥拼命。
單青海氣得臉色鐵青,“你就對付自己人厲害?!?/p>
母親在一邊勸。父親一直沒說話,悶頭喝著海馬酒。
等冷靜下來,全家人一起吃飯,母親才發(fā)現(xiàn)單秋水的鼻孔下有兩團干了的血球。問是怎么回事,單秋水一直不說。母親嚇他,“不說就帶你去衛(wèi)生院打吊針。”他才承認,被郝安香打了一巴掌。
“郝安香怎么打你?”
“都怪他,”單秋水伸手指著哥哥,“她說他天天看她的照片,是個流氓?!?/p>
3
起初,單青海并不知道郝安香是誰。單青海之所以要到扇背小學去找她,是因為他咽不下這口氣,具體說是替弟弟單秋水咽不下這口氣,之前被人打,終歸還都是男的,如今竟然發(fā)展到連女的也敢動他了。這事不能這樣算了。
單青海走在扇東街的腳步不覺有些加快,扇背小學離豉油店不遠,剛好可以順路——即使不順路,單青海也要去一趟。因為走得快些,這天的單青海險些沒能和郭水壩相遇。但他們還是遇見了。
除了例行的幾句話,這天郭水壩多問了一句:“你有事?。俊?/p>
單青海頭腦一熱,便把要去扇背小學找郝安香算賬的事跟郭水壩說了。
郭水壩猶豫了一下,突然跟了上來,“我跟你去?!?/p>
他們并肩走在扇東路上,又拐下扇西路,像是一對要好的朋友。或許就是從這天開始,單青海對郭水壩有了好感,別人看不起,別人不喜歡,他不管,他看得起郭水壩,也喜歡他,就因為一句堅定的“我跟你去”。
他們先到五(3)班找單秋水,那會兒剛好是課間休息,整個扇背小學亂糟糟的,像是進了菜市場。單青海和郭水壩一進學校,就成了學生們關注的對象。人們關注的倒不是單青海,他不特別,甚至好多人都不認識他,但他們都認識郭水壩,這個傻瓜,怎么也跑到學校里來了,來干什么呢?所以,他們走到哪兒,身后就跟了一幫學生隨到哪兒。平時來學校,單青海都體驗不到這樣的待遇,如今帶了一個郭水壩,竟有這樣的效果,這讓他不免有些得意,輕飄飄的,像個人物一樣出現(xiàn)在校園里。
一時找不著單秋水。單青海便和郭水壩一前一后堵在五(3)班的前后門口,一有人進出,第一個問題:“單秋水去哪了?”回答說不知道,就問第二個問題:“誰是郝安香?”這個問題不是沒人知道,而是沒人敢回答。事后單青海才知道,這個郝安香竟然是他們班的班長,既然是班長,就和班主任的關系好,難怪同學們都怕她。
但單青海沒必要怕她,他又不是他們班的學生。
單青海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出弟弟,讓弟弟親自指認郝安香。
4
單秋水之所以躲在廁所里遲遲不肯出來,是因為他老遠就看見哥哥帶著傻子郭水壩走進學校里來了。他們來干什么的,別人不知道,單秋水會不知道嗎?要是以前,有哥哥替自己出頭報仇,單秋水甭說有多高興,可是這次不同,這次單秋水不希望哥哥替他出頭。具體說,單秋水不認為郝安香是他的仇人,不但不是仇人,她還是單秋水喜歡的人。當然,這些都不能說出口。單秋水深埋心中,像個大人那樣守住秘密。
然而,單秋水還是被單青海從廁所里牽了出來,和上次一樣,牽著耳朵走。單秋水一路大叫,跟隨的小學生一路大笑。單秋水被哥哥牽上了五(3)班的講臺,面對一教室的同學,哥哥問他,“你說,誰是郝安香?”
單秋水始終不指認。
實際上,那陣兒教室里也沒有郝安香,郝安香抱著一摞作業(yè)本去了班主任蔡老師的辦公室,還沒回來??蓯鄣耐瑢W們都被眼前這一幕逗笑了,前俯后仰。他們齊聲喊:“誰是郝安香?”接著又齊聲回答:“我不是郝安香?!比绱撕傲藥追?,聲響浩大。不一會,才進來一個長發(fā)女孩,氣勢洶洶問:“誰找我?”
來人正是扇了單秋水一巴掌的女班長郝安香。
老實說,單青海有點吃驚,這個叫郝安香的女孩竟然長得那么漂亮,即使是生氣的時候,看起來也不討厭。而且,還感覺十分眼熟,在哪里看到過?當然,巴掌大的小鎮(zhèn)里,這不是什么值得驚訝的事情。單青海問單秋水,“是她嗎?”單秋水還是不敢說話,只是點了下頭。這會兒,單青海也不知道說什么了,眼前這個女孩實在出乎他意料,她的成熟穩(wěn)重看起來實在不像是一個小學生,盡管那種成熟和穩(wěn)重都是裝出來的,但也裝得有板有眼,難怪她一出現(xiàn),整個班級瞬間就安靜了下來,比老師來了還管用。來之前,單青海自覺是個大人,壓住幾個小學生一點兒問題也沒有,面對郝安香,他卻深感自卑起來。
很快,校長和老師也都來了。他們自然認識單青海。單青海把事情一講,突然又覺得事情一下子變小了,根本沒必要鬧這么一出,這一瞬間的心理落差讓他一時間更覺理虧,于是便節(jié)節(jié)敗退,最后在老師們的勸導下,竟然和郭水壩乖乖地離開了學校。
回家的路上,單青海才想起一瓶豉油放在教室的講臺上忘了拿了,但他也沒勇氣再回去,他心想弟弟會發(fā)現(xiàn)它的。他腦海里一直出現(xiàn)郝安香的樣子,“在哪兒見過呢?”
郭水壩笑著說:“她就是金龍照相館郝老板的女兒?!?/p>
哦,單青海這才恍然想起,她的大照片就貼在金龍照相館的櫥窗上,他和郭水壩每天經(jīng)過都要不約而同地看一眼。
再次經(jīng)過金龍照相館時,他們又一起看了一眼。
5
單秋水并沒有把豉油瓶帶回家。按他的說法,他是知道哥哥把豉油瓶忘在講臺上的,他是想拿回家的,但郝安香不讓。郝安香說,你哥哥來學校搗亂,豉油充公。郝安香竟然把豉油拿到蔡老師的辦公室去了。誰都知道,蔡老師是個光棍,沒人給他煮飯,他在學校天天吃泡面,有三兩豉油作調料,他求之不得。
這事還不能讓母親知道。
單青海得想辦法,十五歲的單青海想不出什么辦法,他在鎮(zhèn)里沒有一個朋友,身上也沒存一分錢。想了半天,他唯一能想到的姑且能當做是朋友的,就只有郭水壩了。
單青海也知道,郭水壩本身也是沒錢的,但他有一個在青絲坊發(fā)廊工作的老婆。青絲坊在扇東街的黃金地帶,郭水壩每天往街上走,用他的話說,就是“去看我老婆”。話雖說得好聽,其實小鎮(zhèn)人都知道,他老婆并不喜歡他——話說回來,哪個女孩會喜歡一個傻子,或者接近傻子的人。他的老婆叫紫鵑,名字很好聽,人卻長得不怎么樣,主要是矮,還胖,臉蛋一般,看不出好,也看不出不好。單青海去青絲坊剪過頭發(fā),每次都看見紫鵑在幫別的男人洗頭,她也只會洗頭。據(jù)說,她被拐騙到扇背鎮(zhèn)來之前,就是發(fā)廊的洗頭妹。郭水壩的家人用三千塊的高價買下她,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她好好跟著郭水壩,生個一兒半女,別整天想著逃跑。起初,紫鵑一有機會就跑,買菜時跑,倒個尿水也跑,可每次都跑不遠,就被人捉了回來,免不了一頓打。兩年后,紫鵑突然跟郭水壩說:“給我找個工作吧,我不跑了?!惫畨螁枺骸澳隳芨墒裁??”紫鵑說:“洗頭。”于是,從那時起,紫鵑就成了扇背鎮(zhèn)第一個洗頭妹。青絲坊有了紫鵑,生意突然好了不少,那些頂著一頭枯發(fā)的中年男人,倒不是被紫鵑的“美色”吸引,而是覺得花點錢讓別人的老婆在自己頭上摸來摸去是件挺過癮的事,再說,他們有時假裝打起瞌睡,一不小心就把頭枕到了紫鵑的胸口上,涂了她滿胸口是白白的泡沫。
單青海到了青絲坊門口。傍晚時候,扇東街比較熱鬧,那些背著書包的小學生把鐵罐子當足球踢得滿街噼里啪啦響,賣牛肉粿條的攤檔得小心被小孩們掀了桌子,于是站出來罵,某某家的孩子,再不回去,我告你爸爸去。見孩子對“爸爸”不怕,又改口說“媽媽”,總有一個是孩子害怕的,于是才能把他們轟出扇東街。隔了一會兒,郭水壩才從發(fā)廊里出來,他急匆匆的,以至于沒看見門口站著的單青海。單青海來不及叫他,只能跟在他屁股后面。
郭水壩買了牛肉粿條往回走,就被單青海攔住了。單青海也不知道說什么,或者從何說起。他支支吾吾的,不說話,也不讓郭水壩走。郭水壩沒想到單青海會攔住他,有些驚喜,但也著急?!扒嗪?,你再攔著我,我老婆可要罵我了?!惫畨闻吕掀牛缺虫?zhèn)沒有誰不知道。然后比起郭水壩怕老婆,單青海更怕這天晚上沒有三兩豉油向母親交代。關鍵也不是三兩豉油的問題,要是半路摔了倒了什么的,都說得過去,問題是豉油瓶不是摔了豉油也不是倒了,而是連瓶帶汁被扇背小學的光棍蔡老師拿了——問題也還不在這里,問題是單青海為什么要去扇背小學,去干什么……這些單青海都必須瞞著母親。母親從來都不需要單青海操心單秋水的事,按母親的說法,兄弟百人單身,各管各的。實際上母親也是怕單青海惹事,這個孩子比單秋水要野得多。
單青海終于還是開了口,他先不說豉油的事——這點事說起來也挺羞恥,他先說白天去扇背小學找郝安香算賬的事。單青海說,郝安香太不像話了,還得找她麻煩,學校有老師保護她,我們就去弄她家的相館。單青海說得興奮起來,似乎找郭水壩本來就是為了這事。自然,要是沒有郝安香的事,單青海也沒必要為三兩豉油煩心,所以,到頭還是得找郝安香算賬。單青海又感覺自個勢單力薄,拉上郭水壩是最好的選擇。關鍵是郭水壩對這事也感興趣,他可能對任何事都感興趣,沒有人會想起跟他玩,如今好不容易碰到一個單青海,自然是有求必應。
6
給紫鵑送去粿條后,一般情況下,郭水壩就會原路返回家中。今晚卻不同,郭水壩和單青海有了約定,他們要結伴去一個地方。他們抄近路,穿過幾條巷子,過了東門市場,單青海才回頭問郭水壩:“你身上帶錢了嗎?”郭水壩一下被問蒙了,止住腳步,翻起了衣袋,平時他還真的不帶錢,但這次湊巧,剛給紫鵑買了粿條,找回的兩塊錢,他放兜里了,紫鵑也忘了向他要。郭水壩把皺巴巴的兩塊錢遞給單青??础!坝绣X。我老婆忘了向我要了?!眴吻嗪O氚压畨问掷锏腻X拿過來,他突然起了貪念,兩塊錢,除了沽豉油,還能剩下一塊五,反正郭水壩是個傻子,不拿白不拿,但他還是不敢,不是不想,是不敢,兩塊錢對他來說還是大了點兒,郭水壩是個傻子,紫鵑可不傻。單青海沒說什么,繼續(xù)把郭水壩帶到了扇西街穆老板的豉油店里。“就這里了,”單青??粗畨危肮羶善眶?,咱們一人一瓶?!薄肮留透墒裁??”郭水壩問。單青海說:“等會兒你就知道了?!眴吻嗪<哟笳Z氣,看起來很深沉的樣子,實際上是裝出來給郭水壩看,怕郭水壩臨陣察覺出單青海的“陰謀”。
“你們沽不沽???我要關門啦?!蹦吕习宓鹬t梅香煙,突然想起了什么,“嗨,小子,你白天不是沽過嗎?你們家把豉油當茶喝啊?”
“關你雞巴事?!眴吻嗪Uf。
“死孥仔,沒禮貌,我告你爸爸?!?/p>
“告就告,怕你???”
他們到時,金龍照相館已經(jīng)關門了。秋冬交際,天氣慢慢冷了下來,扇背鎮(zhèn)這時候就慢慢不像個鎮(zhèn)了,店鋪關門,居民睡得比四周的鄉(xiāng)村還要早。靜悄悄的,只有碼頭的方向,偶有漁船的聲響和突然叫起來的一聲吆喝。單青海的父親此刻應該正在搬魚,一百多斤的一筐子魚,摻著冰塊,把父親的腰壓成90度。父親大概要到九點才能回家,拎一袋子雜魚,活蹦亂跳的。母親等著父親,單青海和單秋水也會等著父親。今晚單青海不在,家里便只有母親和單秋水了。單青海讓單秋水編了個借口,騙說單青海去海邊撿海馬,回家可以給父親泡酒。母親還在疑惑,但也沒想太多。父親回來,往往要喝點酒,配著母親蒸煮的雜魚。魚一蒸熟,母親照例要倒進幾調羹的豉油,連鹽都不用,就那樣端給父親配酒。每次父親都吃得津津有味,單青海和單秋水則站在一邊,偶爾也上去挾一筷子,但父親會給他們兄弟倆一個白眼。所以,單青海對父親挺有意見。
今晚,單青海得趕在父親回家之前把三兩豉油帶回家。
單青海知道,用不了多久,碼頭的聲響就會停歇下來,船只靠岸,一伙漁工呼啦啦把魚一搬,三輪車、摩托車、自行車,一會兒就會把它們運到扇背鎮(zhèn)東門和西門兩個市場,然后才是鄉(xiāng)下來的小販,他們挑走的是小魚雜魚,跟父親帶回家的差不多。當然,天黑燈暗,有時雜魚里面也混著好魚,比如海馬,可以泡酒,想自己喝就自己喝,不舍得喝提出去一賣,一壇能賣三五十塊。單青海隨著父親去過幾次碼頭,趁亂也撿回了幾只海馬,有一次還抱回一條馬鮫魚和一條金槍魚。單青海嘗到過甜頭,隔幾天就去一次,有一次終于出事了,單青海被碼頭管理員捉住了衣領,提起來半米高,“死孥仔,我留意你很久了,還沒偷夠啊?!眴吻嗪n^一次被這樣凌辱,心里害怕,他說:“我跟我爸一起來的?!蹦侨藚s把單青海提得更高,聲音像打雷似的,對著一碼頭忙碌的漁工說:“誰家的孥仔?”可是,大半天,沒人出聲承認。單青海在人群里尋找父親的身影,他看見了,看見父親深埋著頭,繼續(xù)搬魚,假裝沒在意。那一刻,單青海好希望父親能救他一把。其實他只是希望父親能有勇氣說一句“他是我的孥仔”。可父親沒有,父親一直沉默,并且還在人群里躲得更深更遠。事情的結果,單青海也沒有被怎么樣,無非就是被扇了幾巴掌,就放他走了。只是從那次起,單青海就沒再往碼頭跑過,甚至于一聽到碼頭的船響,他就渾身不自在,繼而想起那天晚上被人高高提起的身體,和父親刻意隱藏的目光和身體。
“我們這是要做什么?”看單青海站著發(fā)呆,郭水壩問道。
“潑吧。把你的豉油往郝安香的照片上潑。”單青海說。
郭水壩站著愣了半會兒,他倒不是因為可惜豉油,而是因為沽豉油竟然是要潑郝安香的照片。郝安香的照片貼在金龍照相館的玻璃櫥窗上,每天路過,郭水壩都要看一眼,百看不厭,郝安香的好看,也是被郭水壩這樣一眼一眼看出來的。甚至到了后來,他每天往返扇東街去給老婆買牛肉粿條,如此枯燥的事情,也因為能看一眼郝安香的照片變得有意思起來。所以,當單青海說要用豉油潑郝安香的照片時,郭水壩有些想不通,難道單青海覺得那照片不好看嗎?但郭水壩還是聽了單青海的話,滿滿一瓶豉油都往櫥窗上潑了。
7
單青海剛回到家,父親后腳也跟著回來了。他們父子倆難得有這么行動一致過,母親看著有些開心,笑著問丈夫和單青海,“你們都餓了吧?!蹦赣H接過丈夫手里的魚和單青海手里的豉油瓶,也沒察覺那瓶子和平時不一樣,直接拎著就進了廚房。
晚上單青海睡得很死,心里踏實,感覺做了一件算是聰明的事情。大清早迷迷糊糊聽到了警車聲,竟然也沒把單青海吵醒。扇背鎮(zhèn)的小,以前夸張的說法是扇東街的人家摔一副碗筷,扇西街的人都能清清楚楚地聽見。所以,大清早警車在街上叫,到了大上午時,整個小鎮(zhèn)基本上已經(jīng)沸沸揚揚了,一傳十,十傳百……出了什么事,也人人皆知了。
單青海起來時,太陽已經(jīng)爬到三角樓藥店的飛檐上了。
母親在院子里問:“青海啊,你最近和郭水壩玩嗎?”
單青海有點意外,母親怎么會問起這樣的問題,難道她知道了豉油的事。
“怎么啦?”
“有人說你們在一起玩。”
“沒有,我怎么會跟一個傻子玩呢?”
“哦,那就是好,聽說他早上被公安抓了?!?/p>
“啊,為什么?”
“聽說他用豉油潑了金龍照相館,他怎么做出這么傻的事,要潑也不能用豉油潑啊,多貴啊。”母親嘀咕著,為那些潑出去的豉油惋惜。
單青海沒聽母親說完,拔腿就往街上跑。單青海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么大。他想,慘了,郭水壩遲早會把他出賣的,這個傻子。單青海怎么也想不到金龍照相館的老板郝金龍會為這點小事報警。
這事說起來,郝金龍也是為了出口氣。郝金龍在扇背鎮(zhèn)多少算個人物,算個人物的人只有潑別人豉油的份兒,哪有被別人潑豉油的道理。至于為什么會被別人潑豉油,郝金龍也沒有任何頭緒,想想也沒得罪過什么人,就算得罪了,那些人也不會下作到朝櫥窗潑豉油來泄恨,至少也應該把櫥窗給敲個粉碎吧。郝金龍剛開始還覺得事情不算大,后來看見美麗白皙的女兒一夜之間就成了醬紫色,越想越氣,覺得這氣要是不出,他在扇背鎮(zhèn)的地位肯定就會被公眾質疑了。郝金龍只育有郝安香一女,當時難產(chǎn),醫(yī)生剖腹的同時也把郝金龍老婆的子宮給割掉了,說她不能再生育了。況且郝安香從小美麗可人,郝金龍視為掌上明珠,容不得被人一丁點的欺負。
于是郝金龍便給派出所的朋友周作民打了個電話,說這事無論如何得幫忙查一查。
周作民每天在所里閑得蛋疼,喝茶看報打麻將,打發(fā)時間能用的所有辦法他都用了,還是覺得這扇背鎮(zhèn)的一天怎么如此漫長。關鍵是小鎮(zhèn)無事,所里除了幾個守在在窗口辦證件的,其他人員邊打瞌睡邊趕蒼蠅蚊子……所以,當郝金龍的電話進來時,周作民以為晚上又有酒喝了。周作民知道郝金龍的酒柜里還有一瓶茅臺,一直沒舍得拿出來給大伙嘗嘗。周作民挖空心思也沒能得逞——郝金龍這個人大方的時候大方,小氣的時候比誰都小氣。
待知道郝金龍打電話的目的時,周作民當即想起的便是那瓶茅臺這下可跑不了了。心中大喜,一為終于有事可做,可以大搖大擺地把警車開進扇東街,高聲喊左右的行人避一避,莫妨礙公務;二是茅臺酒的香味似乎已經(jīng)在周作民的味蕾間徘徊了……這兩樣都是周作民這個小民警需要的。當然,在周作民看來,想要偵破是誰往金龍照相館潑豉油,應該不是一件難事,即使有難度,他也樂意挑戰(zhàn)——這個從小喜歡看偵探電影的小伙子自從當了警察后竟然連個正兒八經(jīng)的案子都沒破過,此時的興奮自然也就可想而知。
說起來啊,案子還真不是周作民破的,如果這也算個案子的話,他完全一點兒頭緒也沒有,他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排查全鎮(zhèn)的豉油店,這不難,扇背鎮(zhèn)雖盛產(chǎn)豉油,但豉油店也不過三五家,逐家一問,估計都能猜出個大概。問題是,誰又能肯定人家的豉油沽了不是回家吃的而是去潑郝金龍的照相館的——所以,這方法一想起,當即就被周作民自己否定了。正當周作民像模像樣地在金龍照像館門口踱步并作冥思苦想狀時,郭水壩走了過來。郭水壩顯然對眼前一幕感到驚訝,“怎么這樣啦?”他看見櫥窗上女孩的面容全毀,差點都跳起來,罵道:“這是誰干的?”他拍了拍腦袋,似乎又想了起來:嗨,這不是昨晚自己潑的么?差點冤枉人了。郭水壩嘿嘿笑了一下,心里懊惱不已。
“我差點忘了?!惫畨巫匝宰哉Z,看著櫥窗上一條條蜿蜒而下的豉油痕跡,都已經(jīng)干涸,像疤一樣結在了玻璃上,看樣子倒像是為郝安香套了一個不太合頭型的假發(fā)。
“嘿,你知道是誰干的嗎?”周作民本想把郭水壩趕走,見他奇奇怪怪,便厲聲問道。
“我差點忘了,是我潑的?!痹捯怀隹?,郭水壩就后悔了,因為他這才想起眼前站著的是派出所的周作民,側目一看,警車還在一邊一閃一閃的呢。
郭水壩就這樣被周作民帶進了扇背派出所。
8
當天中午,郭水壩一家,連同紫鵑,都哭倒在了扇背派出所門口,喊冤,喊青天大老爺。郝金龍和周作民其實都很失望,這事竟然是郭水壩干的,就一點兒刺激性都沒有了,一個傻子,抓了干嘛呢,耍了威風又能怎么樣?沒意思。于是郝金龍要求郭水壩家人賠點錢,這事就算了了,再有類似的事情,就不再客氣。郭水壩的家人自然不敢不答應,只求郭水壩能早點放出來。倒是紫鵑不愿意,紫鵑覺得事情不是郭水壩干的,他不會做出那種事。再說了,就算真是他干的,也要講證據(jù),他可是個傻子。事情這么一鬧,郝金龍火氣又上來,非要周作民關郭水壩幾天不可,不為別的,就為了壓壓紫鵑的霸氣。這個外地來的小妮子竟然事事都顯得理直氣壯,不知好歹。
郭水壩一家人在扇背派出所門口哭鬧時,單青海就躲在不遠處的鳳凰木下,他想知道郭水壩是不是把他給供出來了,如果真把他供出來,他接下來該怎么辦?說實在的,他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此刻,除了后悔,他唯一希望的便是郭水壩不要供出他來。顯然,這樣的希望又是渺茫的。郭水壩那樣的傻子,被人輕輕一嚇,肯定把什么都招了,一點兒都不會顧及兄弟情誼的——自然,他們認識沒多久,也談不上兄弟。
讓單青海高興的是,一天鬧下來,他們都沒提及單青海的名字。顯然,這事,暫時還真不關單青海什么事?;蛘哒f,郭水壩暫時還沒把單青海出賣。單青?;丶?,母親問他整天跑哪去了,他佯裝輕松,把派出所所見的一切都跟母親說了,母親嘆氣,說郝金龍怎么欺負一個傻子。單青海不言語,問母親:“錢呢,我去沽豉油,再晚穆老板就要關門了,昨晚就差點沒沽到?!?/p>
單青海本來不想再經(jīng)過金龍照相館的,怕撞槍口上,但他又想,還偏偏要經(jīng)過才行,要不更讓人懷疑,是不是做賊心虛啊?單青海是心虛,但不能表現(xiàn)出來。單青海故意把空豉油瓶拎在手上,一路晃蕩,像晃著一件玩具,經(jīng)過金龍照相館門口時,他還故意放慢腳步,朝里看,里面沒啥異樣,有幾個年輕人站在布景前拍照。那布景單青海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經(jīng)常在別人的照片上看到過,陌生是自己從來沒拍過,也就從來沒往那布景前站過,不知道是什么樣的感覺,是否就能身臨其境——至于那是一個什么地方,單青海更不知道。有一次弟弟單秋水說那是黃山迎客松他們課本上有。單青海不屑,覺得弟弟讀了幾年書就自以為見多識廣了,他還把弟弟罵了一通,說你們課本真神了,郝金龍的照相館也知道。但他以后還是記住了那就是黃山迎客松,至于黃山在哪,離扇背鎮(zhèn)是遠是近,他又是一概不知。
單青海又看了一眼櫥窗,發(fā)現(xiàn)櫥窗上的豉油痕跡已經(jīng)擦洗干凈了,而郝安香秀發(fā)披肩的照片也沒了。沒了照片的櫥窗像是沒了布景的照片,顯得空白,不再值得一看。單青海覺得惋惜,他希望郝金龍能再弄出一張郝安香的大照片,還往櫥窗上貼。
9
單青海沽了豉油并沒有直接回家,他知道時間還早,碼頭正忙,父親更忙,家里暫時也就用不上豉油。單青海突然想去碼頭轉一轉,自從上次在碼頭被人提了衣領之后,他已經(jīng)很久沒去碼頭玩過了。扇背鎮(zhèn)的孩子最喜歡往碼頭上跑了,撿魚撿螺,有時也去偷疍民門口曬著的章魚頭,綠頭蒼蠅嗚嚶嗚嚶的,小孩拿著章魚頭一邊跑,蒼蠅還在身后循著味道追過來,比發(fā)現(xiàn)盜賊的疍民還要窮追不舍。更多的時候,他們下海去游泳,但海水越來越臟,可以游泳的地方離碼頭就越來越遠。最后碼頭成了扇背鎮(zhèn)最臟最臭的地方,如果不是去那兒干活,估計誰也不會無事去那里尋浪漫。單青海只是不想那么早回家,他心里有事,想著有什么最好的辦法,可以讓派出所里的郭水壩不把他供出來。
連海里吹進來的風都是臭的,單青海在碼頭上坐了有半個小時,他隔出很遠,看著碼頭上忙碌的人群。他努力想辨認出父親的身影,終究沒能辨認出來。燈光太暗,淺海漁船的燈光倒是耀眼,一晃一晃的,單青??粗行╊^暈。待碼頭上的聲息慢慢靜下來后,單青海也起身往回走了。他明知道這個時間金龍照相館肯定關門了,整條街似乎就它最先關門(因為沒有人會在夜晚去照相,至少扇背鎮(zhèn)人還沒有這樣的習慣)他還是堅持從金龍照相館門前經(jīng)過。當然,單青海也不喜歡在夜里留著大街不走穿巷子。
在扇東街和扇西街的拐角處,離金龍照相館還有二十來米的地方,單青海突然停了下來,他看見了什么。什么東西呢?確定是個人。至于是什么人,他一開始沒看清,后來看清了,那人是郭水壩的老婆紫鵑。紫鵑在那干什么呢?單青海也不清楚,他知道大街上輕易是不見紫鵑的,這個女人,自從死了心給郭水壩當老婆后,就開始足不出戶,除了上班下班,鎮(zhèn)里人輕易不會在街上看見她,甚至她連吃飯都懶得出來,青絲坊隔著粿條店也就三個店門的距離,可她還是要郭水壩來幫她打包。郭水壩樂意,管閑事的人看著卻不高興,說紫鵑翹楚。
今晚很顯然紫鵑提前下班了,金龍照相館也提前關了門。紫鵑站在金龍照相館的門口,像是一個急需照相的女孩卻遭遇照相館關門那般失落。紫鵑站了一會兒,左右看了一下,她沒發(fā)現(xiàn)單青海。單青海的身體剛好躲在電線桿后,跟白天躲在鳳凰木后一樣。街上沒人,紫鵑要干什么呢?櫥窗上已經(jīng)沒了照片,空洞洞的,泛著白光,她能看出個什么來?
單青海不禁有些緊張起來,之前他擔心的只是郭水壩講不講義氣,如今才知道,紫鵑的倔強也很可怕。即使郭水壩不出賣兄弟,遲早也會被紫鵑查出真相來的。
單青海剛一走神,“嘭”的一聲巨響,接著是整片玻璃碎落一地的聲音,在寂靜的街上,那聲音被放大了若干倍,以至于比清早的警鳴還要響亮。單青海嚇了一跳,再看時,金龍照相館門口除了一地碎玻璃,已經(jīng)沒見紫鵑的身影了。
毫無疑問,紫鵑把金龍照相館的櫥窗給砸了。這事比往郝安香的照片上潑豉油要嚴重得多。事情鬧大了,單青海嚇得哆嗦起來,好像剛才砸櫥窗的不是紫鵑,而是他。單青海當真沒敢從金龍照相館門口過了,他折回扇西街,不得不穿過那些幽暗的巷子,腳步匆匆。路上他一直在想,事情既然這樣了,更不能讓自己牽扯進去了。他決定去一趟扇背派出所。這個決定讓他一下子緊張得喘不過氣。
父親早一步回到了家。一家人都在等著單青海的三兩豉油。單青海剛邁進院子,就聽到了母親咬牙切齒的罵聲。當然,這些在單青海聽來,都無所謂了,他心里想的是如何潛進派出所,并且跟郭水壩對上話。他得像電影里的人物那樣,鼓起勇氣來干這么一件危險而艱巨的大事。
10
扇背派出所在扇背鎮(zhèn)郊外,從地理位置上看,更靠近鄉(xiāng)下,而且派出所還真的就建在荒草叢中,至少派出所的圍墻之外,到處是及腰的臭熏荒草,以及各種垃圾。至于派出所本身,除了大門掛著的國徽還算嶄新,其他也都破舊不堪,“扇背鎮(zhèn)派出所”的招牌掉漆皴裂,甚至有些歪斜。院內(nèi)是兩層小樓,格局如扇背小學的老師宿舍樓,辦證大廳在左邊,說是大廳,其實也就是二十平方的空間,窄窄一長條,兩個窗口,一個辦證,一個收錢,兩排豬肝血色的排椅已經(jīng)全部被磨蹭得掉漆,有一邊的椅腿已經(jīng)斷了,靠幾塊紅磚支撐著;除了辦證大廳,其他房間似乎從來就沒開過,深綠色的鐵門,一律貼著一個泛白的“?!弊?。單青海進派出所的次數(shù)不多,似乎就那么兩次,一次是辦身份證,和母親一起,母親擠在窗口前,還跟里面那個把眼鏡掛在鼻梁上的老頭吵了一架?;貋頃r,母親擔心派出所會不會不給單青海辦身份證了,單青海到無所謂,那時他不覺得身份證有什么用——現(xiàn)在也用不上。單青海感興趣的是那個老頭的眼鏡怎么不會掉下來;第二次是去拿身份證,單青海一個人去,他趴在窗口說:“我要拿我的身份證,我叫單青海?!蹦抢项^就乖乖地把身份證找出來給單青海了,一點兒都沒為難他。所以,后來單青海一直覺得派出所是一個還算可以的地方。
具體幾點了,單青海并不知道,他一覺醒來,覺得已經(jīng)很晚,家里人都睡下了。他躡手躡腳起身,弟弟單秋水一條腿剛好架過來,他慢慢將其移開,要是往日,他早就把單秋水踢一邊去了。他越來越討厭跟弟弟睡在同一張床上,稍有一點什么動靜,單秋水都大驚小怪,說哥哥玩雞巴。這話私下說還好,單秋水卻恨不得全家都知道,吃飯的時候說,當著父母的面說。單青海多尷尬啊,殺人的心都有了。
單青海剛出了院子,便開始有些打退堂鼓,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腳步一直朝外,似乎有一股力量在牽引著他。街上空無一人,整個扇背鎮(zhèn)和閑置的機器一樣寂靜。單青海不知不覺跑了起來,初冬的深夜已經(jīng)很寒冷,不一會兒,就跑出了一身熱汗。他不冷了,甚至后悔穿多了衣服。至于路線,他躺在床上時就已經(jīng)想好了,從派出所的后廊進去,那兒的圍墻被臺風吹倒過一截,留下一個豁口。單青海之所以記得那個豁口,是因為他在派出所上過一次廁所,派出所的廁所剛好就在后廊里,抬頭一看就越過豁口看見了外面的草地。也就是說,單青海想進入派出所,再簡單不過。事實上也是如此,完全如單青海事先計劃的那樣,他很順利地就進入到派出所的后廊。
然而,郭水壩關在什么地方,具體是哪個房間,才是單青海接下來應該面對的問題。派出所就這么十幾個房間,就是一間一間找,也能找到。單青海有自信。派出所靜得如廢棄的老宅,看樣子好像一個人都沒有。情況比想象的要好得多。單青海頓覺輕松了起來,如入無人之境,他決定從左邊的房間開始找起。
11
單青海想得太簡單了,他找不到關郭水壩的房間。每個房間都黑漆漆的,即使郭水壩真在里邊,單青海也看不見。打死單青海他也不敢喊出聲來。
會不會在二樓?
二樓的走廊倒是亮著燈。單青海想上二樓看看。樓梯口在走廊右邊的角落里,也有燈,鐵門沒鎖,他只要腳步輕一點,就能上到二樓。樓梯是水泥抹的面,深色,光滑,扶手處被人抓得黑乎乎的,帶著油。單青海不確定上了二樓是什么情況,未免有些緊張,所以爬得很慢,也猶豫,心想,如果上面有腳步聲,他立馬就往下跑。就在他爬到樓梯拐角的時候,還真聽到了聲響,當然不是樓上的腳步聲,而是大門,吱啦一聲,被人給推開了。聲音剛開始很小,越來越大,直到把大門的兩扇鐵門都推到了極限,像是盡力張開的雙臂。緊接著,大門開進了一輛車,是警車,只是此刻警車沒閃燈,也沒警鳴。警車停好,下來了兩個人,一個是周作民,另一個是女的,單青海一時沒看清楚。周作民走路都跌跌撞撞了,喝了酒,他先去關好大門,接著歪在女人的肩膀上。女人攙扶著他,走到了樓梯口,上二樓。
單青海都快喘不過氣來了,他立馬躲在垃圾桶后面,垃圾桶投下的暗影剛好遮住了他矮小的身體。
“郝金龍這小子,哈哈,終于把那酒拿出來了。我喝多了嗎?沒有,我還能喝。這酒可真好喝。郝金龍這個小氣鬼,你看他臉色沒有,像是我們強奸了他女兒似的……”
“你再說,我可懶得扶你了?!迸擞行┎桓吲d。
“開玩笑,開玩笑,有誰比你好呢。”
“行啦,嘴巴這么甜,不怕嫂子啊?”
“怕,那母老虎,我說跟郝老板喝酒呢,晚點回去。哈哈?!?/p>
“狡猾。對了,我上次拜托你的事……”
“我辦事你放心?!?/p>
“那就謝謝周警官啦?!迸苏f著朝周作民的臉上親了一口。
他們進了其中一個房間,門一關上,一切又靜了下來,似乎什么都沒發(fā)生。
單青海驚魂未定,靜靜聽著派出所周圍風過草地的聲音,偶爾還有一兩聲蛙鳴蟲叫。過了一大會兒,單青海才從垃圾桶后面爬了出來。可他竟然不想再找郭水壩了,似乎郭水壩一下子不是最迫切的事情了。他鬼使神差,一步步靠近那個亮著微光的房間,貓在窗戶底下,傾聽起了里面的動靜。單青海聽到了女人的低吟和男人的喘息。單青海很快就不滿足于聽,他斗膽把窗戶推開一道口子,豎著一只眼睛往里看。屋里開著燈,很清楚就能看見一男一女赤裸裸地滾在黑色的沙發(fā)上,像是兩條剛打撈上來的濕漉漉的蛇鯔魚。
單青海被眼前一幕嚇蒙了,他第一次見到赤裸的身體,女人的身體,而且是男女交歡的身體——雖然也有過想象,但真見到了,他還是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便是真的,便是人們所說的那么回事。單青海繼續(xù)看,換另一只眼睛,他這次看到周作民騎在了女人的身體上,一下一下做著推進動作,他們的身體幾乎都陷進了沙發(fā)里,周作民的手已經(jīng)把沙發(fā)摳出了兩個大洞,女人的聲響越來越大。周作民的背正好對著單青海,也就是說,女人的身體被周作民擋住了,單青海只能在周作民的晃動中,偶爾看見女人的乳房——他從來沒有這么緊張過。
盡管如此,單青海還是認了出來,女人是青絲坊的老板娘,扇背鎮(zhèn)人都叫她蓉姐。背地里,人們也管她叫雞婆蓉。蓉姐是不是雞婆單青海不知道,他也沒那個膽去驗證,至于她在鎮(zhèn)里混得開,人脈廣,倒是老少皆知,要不一個外地來的女人也不可能在扇背鎮(zhèn)把唯一一家發(fā)廊經(jīng)營得紅紅火火。
單青海沒敢再看下去,他匆忙下樓,到了后廊,爬上三輪車,跳上廁所,再翻過圍墻豁口,往草地上跳時,單青海才知道尿憋得厲害,他站在空曠的草地上,望著滿天星空,把一泡尿撒得比拉一泡屎還久。
12
兩天后,郭水壩出來了。除了手臂上有幾處瘀血,基本沒什么大礙。
郭水壩之所以能提前出來,并且不花一分錢,說起來,在扇背鎮(zhèn)算個奇跡——當然,這全靠他老婆紫鵑。紫鵑那天夜里用一塊磚頭砸碎了金龍照相館的櫥窗玻璃——這事除了紫鵑清楚,還有單青??匆娏耍瑳]其他人知道。單青海也不可能到處亂說。
紫鵑其實就想制造一個假象,告訴人們,真正的肇事者還沒有抓到,潑豉油只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砸玻璃,是否還有第三步,就不得而知了。也就是說,這人對郝金龍一家是有大仇的,并非小恨。如果說潑點豉油可以懷疑是郭水壩干的,那么砸玻璃的事,無論如何郭水壩也干不了吧,除非他會分身術。所以,也就可以推斷郭水壩是無辜的,只能放人……
紫鵑說的句句在理,都有點讓周作民刮目相看了,想不到平時大街都不出的一個家庭婦人,竟能把一個久經(jīng)場面的警察說得不知如何應答。周作民卻不會認輸,更不會在紫鵑面前丟了面子,他還得堅持,盡管他也同意紫鵑的分析。
見周作民還沒有放人的意思,紫鵑只好放出狠話——“實在沒辦法,我只好去南溪縣里要公道了。”顯然,這話有足夠的殺傷力,也許就因為它是紫鵑說的。如果是扇背鎮(zhèn)任何一個小婦人說的,周作民不會信,他諒她們有這個心也沒那個膽,但眼前這個女人不一樣,她是外地人,她本來就不屬于這里,也就是說,她很有可能就會把這里一貫“祥和”的氛圍和規(guī)律給打破了。周作民是有些擔憂,萬一紫鵑真的往縣里跑,上面的人追問下來,這一切竟然就為了喝郝老板一頓好酒。沒得說,理便全站在了紫鵑一邊。周作民當然不會把心里的擔憂掛在胸前寫在臉上,他還得堅持,不可能紫鵑說什么他就得照做,那扇背派出所豈不成了紫鵑說了算。他還是一副凜然的樣子,皇權不可侵犯,不妥協(xié)。一直到當天傍晚,周作民才偷偷把郭水壩放了出來,理由也簡單:郝金龍大人有大量,自認倒霉,不再追究此事了……
放了郭水壩,周作民又給郝金龍打電話,說明情況,不料兩人卻在電話里吵了起來。
郝金龍火冒三丈,怪周作民吃里扒外,怎么能把人放了呢,放了就放了,還說什么郝金龍不再追究此事,這不就說明郝金龍怕了紫鵑不成?按理還應該把紫鵑也抓進去,誰都想得出,這是她設的圈套,櫥窗玻璃說不定就是她砸的。對,就是她砸的。不是她砸的會是誰砸的呢?“我郝金龍這輩子在扇背鎮(zhèn)從沒被誰欺負過。”最后郝金龍這么評價自己。
周作民沉默大半天,任由郝金龍發(fā)泄,最后才說:“你以為你是誰啊,說抓就抓?扇背派出所是你家開的?”
郝金龍啞口無言,憋了半天說:“嘿,好你個周作民,我的酒你沒少喝吧?昨晚那瓶……”
周作民狠狠地掛了電話,懶得聽郝金龍繼續(xù)往下說?!熬蜎]見過這么小氣的人。白喝你的又怎么樣?”周作民嘀咕一句。但是為了這點小事和郝金龍翻了臉,想想,周作民還是覺得不值,心里憋了一肚子氣,是應該給紫鵑點顏色看看。
13
實話說,要蓉姐把紫鵑從青絲坊辭掉,她心里真的萬般不舍。不舍當然不是因為她們之間感情有多深,而是再去找一個像紫鵑這樣會洗頭的女孩不容易。扇背鎮(zhèn)本地的女孩不愿意干這活,心里都覺得做這活不干凈,家里人更覺別扭。而那些來洗頭的男人哪一個不是心懷鬼胎,你以為他們的頭真的臟到自己都洗不了嗎?紫鵑要不是嫁了個傻子丈夫,她也不可能來青絲坊打工。這些年,外地女人都絕了跡,被拐來的沒有了,自己愿意來的更沒有,扇背鎮(zhèn)幾乎就是一個封閉的世界。但是,沒辦法,周作民下的“旨意”,蓉姐不敢不從,否則青絲坊就得關門。
說起來,蓉姐和紫鵑還是患難之交。
五年前,蓉姐也是被人拐騙到扇背鎮(zhèn)來的,和紫鵑是同一批,她們在被拐騙的途中就認識了。那時她們在一個不知往哪開的面包車狹小的空間里,一起的有五個女孩,之前都不認識,卻被“裝”在了一起——對,她們當時就是物品,彼此眼中的恐懼和絕望,這輩子她們誰也忘不了。途中,只有蓉姐試圖過逃脫,那時她不叫蓉姐,誰也不知道誰的姓名。紫鵑只記得那個試圖逃脫的大眼睛女人并沒能成功,她的半個身子被卡在了車窗玻璃上,她遭了一頓毒打,再次被扔上車里時,眼睛已經(jīng)腫得看不見眼珠了。那時紫鵑完全能理解蓉姐的鋌而走險,在她們五個女孩當中,蓉姐是最有姿色的,她的姿色倒不是臉蛋有多么漂亮精致,而是身體所散發(fā)出來的一股成熟女人的氣味,撲鼻,蓬勃,任何男人看了都會想入非非。那天晚上,面包車一到達目的地,蓉姐就率先被一伙男人強暴了。當時她們就被關在隔壁房間里,三合板的墻壁,聲音聽得清清楚楚,然而她們只聽到男人的聲音,卻沒聽見蓉姐哭一聲吭一下。她們都以為她死了,恐懼差點使她們都昏厥過去。當然,接下來的幾天,她們剩余的幾個女孩也難逃被糟蹋的命運。
紫鵑后來怎么也弄不清楚當初囚禁她們的小房子是不是在扇背鎮(zhèn),她記不起來了,或許是附近的某個村莊??傊@么多年,紫鵑也沒能在街上遇見當初拐騙強暴她們的人,如果真遇見了,她也不見得就能認出來——她卻堅信他們就生活在這個小鎮(zhèn)里的,她之所以不愿意多上街,也是基于心理上的恐懼。
說起來是郭水壩一家“救”了紫鵑,否則她不知道又會流落到什么地方,受更多未知的凌辱。其他三個女孩去向不明,生死也未卜。在紫鵑看來,也就她和蓉姐活了下來。至于蓉姐是怎么在扇背鎮(zhèn)上立足,并且還成了一個顯赫的人物,這個過程紫鵑并不清楚,那幾年她一直在踅摸著怎么逃離扇背鎮(zhèn)。后來紫鵑決定不逃了,到青絲坊試工,一眼便認出了老板娘。
這幾年的合作,蓉姐和紫鵑也沒有過多的深入交往,甚至彼此都不談往事。紫鵑做該做的事洗該洗的頭,而蓉姐也該罵的時候罵該給的工錢一分不少。紫鵑也是明眼人,看出蓉姐能有今天肯定使了跟她們都不一樣的辦法,也付出了不一樣的代價。后來,紫鵑多多少少有聽說,蓉姐起初還成了拐賣團伙的一份子,親自去圳下城把外地女孩騙上面包車,見誰都自稱老鄉(xiāng)。這事沒干多久,政府嚴打,團伙也就散了。蓉姐在扇背鎮(zhèn)由于有那么一層背景,便得到人們的信賴,也愿意給她面子,在她身上花錢。所以,在扇背鎮(zhèn),人們不會把紫鵑看成外地人,如果有人提起,他們得想一下子——哦,還真是,蓉姐也是外地來的,不是扇背鎮(zhèn)人呢。
14
事情就這樣——因為單青海一句話的唆使,郭水壩蹲了兩天派出所,被人揍了一頓,紫鵑還丟了工作,被蓉姐從青絲坊炒了出來。
單青海心有愧疚。而且,郭水壩不但沒在警察面前供出單青海,甚至都沒跟紫鵑說過,否則紫鵑可不比警察好對付?;蛘哒f,郭水壩根本就忘了那么回事。但無論如何,單青海還是得感激郭水壩。單青海心里想啊,如果日后郭水壩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他一定得幫忙,否則就太不講義氣了。
單青海和郭水壩走得越來越近,便是從這時候開始。
郝金龍最終還是沒能抓到砸玻璃的人,自然也沒找到潑豉油的人……他在這件事情上確實是丟了臉。三天后,郝金龍花錢又為照相館裝了個新櫥窗,比以前的還漂亮,櫥窗上又重新貼上女兒郝安香的大照片,更大,拍得也更好看。當然,不得不承認,郝安香確實長得好看,尤其是她那蓬頭發(fā),長發(fā)及腰,水蛇一樣柔軟。
單青海和郭水壩還是經(jīng)常會在金龍照相館碰面,兩人打聲招呼,或者拍拍肩膀,然后一起抬頭看櫥窗上的照片。如果郝金龍站在門口看見他們,他會咬著海柳煙斗說:“滾遠點。”他們走出幾步,回頭回罵郝金龍一句什么,然后撒腿跑掉。他們覺得這樣也挺好玩。
郭水壩跑過扇東街,看見青絲坊,卻沒看見老婆紫鵑,才想起紫鵑已經(jīng)沒在青絲坊洗頭了,也就是說,再也不需要為她買粿條了。他會很沮喪,按原路慢慢返回。這些,單青海都看在眼里。單青海還是站在街拐角的電線桿后,跟那天晚上看見紫鵑砸金龍照相館的玻璃一樣。
他們有時也約著去一些地方走走,這讓郭水壩受寵若驚。
“我們?nèi)ゴa頭吧?!薄耙幻魈烊ヌ菑S?!钡搅嗣魈?,單青海在約定的地方等,等半天,沒見郭水壩,原來郭水壩已經(jīng)忘了,問他怎么食言,他會翻著白眼問:“怎么啦,青海,有事嗎?”單青海漸漸才知道,郭水壩這人記性有問題,或者說是間歇性失憶癥,確切地說應該是選擇性失憶,記人不記事,比如紫鵑是他的老婆這個事實他就永遠也忘不了。以后,單青海想跟郭水壩去哪兒玩,不約了,街上遇見了,就一起去。說起來,他們應該是整個扇背鎮(zhèn)最閑的兩個人了,單青海每天的工作就是去穆老板那沽三兩豉油,郭水壩以前一天的事情就是為紫鵑打包一份牛肉粿條,如今連這事也省了,剩余的時間,他們都不知道怎么打發(fā),只好一起想辦法,結果又發(fā)現(xiàn)時間可以過那么快,甚至還有時間不夠用的時候。比如,如果他們?nèi)ヒ惶颂菑S,光來回就要兩個小時,下午去,趕回來時,就已經(jīng)是黃昏了。
有一次,郭水壩不想去,是單青海硬拉著去的。路上,郭水壩要跟單青海說個事。
郭水壩說:“我告訴你吧,我老婆要開理發(fā)店了,她在學剪頭發(fā),你看,我的頭發(fā)就是她剪的。好看么?”
單青海才發(fā)現(xiàn)郭水壩的頭發(fā)像是被狗啃過,坑坑洼洼的,便哈哈大笑起來。
郭水壩又說:“笑什么?你也去讓我老婆剪吧,不收你的錢?!?/p>
單青海說:“我可不傻,你老婆技術那么爛?!?/p>
郭水壩說:“我老婆說了,多剪幾個就會了。要是有一把頭發(fā)給她在家里練就好了,她說過,很快就能學會,就可以在扇西街上開一家理發(fā)店了,到時生意和青絲坊一樣好。我老婆叫我?guī)退朕k法?!?/p>
郭水壩一臉愁相,看樣子沒想到辦法。
單青海又哈哈大笑,說你能想出什么辦法來。郭水壩不說話,似乎也默認自己的沒用。
郭水壩最后嘀咕:“要是郝安香能把她的頭發(fā)送給我老婆就好了?!?/p>
15
扇背鎮(zhèn)的糖廠只在冬天才開,從海南收購的甘蔗用船運回碼頭,再用手扶拖拉機運到糖廠,單青海和郭水壩一路尾隨手扶拖拉機,如果騎單車,他們會抓住手扶拖拉機兩邊的甘蔗,一路由手扶拖拉機拖著走。因是土路,手扶拖拉機不敢跑快,他們想放開就放開踩幾步,一加勁兒,就又追上去了。更多的時候他們走路去糖廠,出了扇背鎮(zhèn),一人先從手扶拖拉機上偷抽一根甘蔗,一路邊啃邊走,甘蔗啃完了,糖廠也就到了。
扇背鎮(zhèn)的冬天也是很冷的,但只要一靠近糖廠,他們渾身就暖和了起來?;馃收嵩臒熿F混著甘蔗汁熬制軟糖的濃郁的甜味,四處飄散,吸引了不少蒼蠅。糖廠產(chǎn)黃糖,也賣軟糖,那些一個個用小紅桶子裝起來的軟糖,面上撒點蔥花油,不知道多好吃,小販們會拉上一板車到扇東街上叫賣。一桶三塊錢,單青海家自然是吃不起的。在糖廠工作的都是附近村里人,他們對于單青海和郭水壩的到來,總表現(xiàn)出適當?shù)臒崆?。制糖師傅會停下鐵鏟,從糖框邊抓起一把反砂的軟糖,揉成一團,遞給郭水壩,再抓揉一團,給單青海。這種反砂的軟糖渣很好吃,比軟糖粗糙,又比黃糖軟滑。
單青海三五口就能把一團軟糖吃完,郭水壩每次都只吃一半,留一半帶回去,說是留給紫鵑吃,紫鵑沒工作了,心情不好。單青海難以想象一個人有了老婆之后是什么樣子,或者說有了女人后會怎么樣——他又想起那天晚上在派出所看到的情景。單青海一時興起,問了郭水壩一些大膽的問題,比如:“水壩,你和你老婆是怎么睡覺的?”剛開始問這話,單青海感覺害羞,臉都紅了,郭水壩也沒回答,似乎不太明白單青海的問題。單青海卻窮追不舍,一遍一遍地問,為了使自己的問題詳盡好懂,他還不惜描繪一番,當然所有的描繪都是根據(jù)那晚派出所所見。單青海說得興奮,非要郭水壩回答不可。
郭水壩也不知道怎么說起,單青海所描繪的那些,他一點兒印象也沒有,也就是說,他和紫鵑睡覺,說白了,就只是睡覺,每人一個枕頭在一張床上睡覺,至于其他的他們壓根兒沒發(fā)生過。不是郭水壩不想,而是紫鵑不讓,郭水壩只要碰到她的身體,她就會失聲驚叫,渾身打擺。記得有幾次,郭水壩的母親半夜三更突然闖進房間里來,瘋了一般扯去了紫鵑的衣服,又叫郭水壩脫褲子——母親甚至還要父親也進來幫忙,父親站在門外,遲遲沒進來,父親說:“哎呀,這種事,怎么幫???”盡管這樣,也沒弄成,反而把郭水壩嚇得渾身發(fā)抖。后來,紫鵑去青絲坊打工,有一次跟郭水壩嚴肅地談過,具體說什么,郭水壩忘得差不多了,只記得紫鵑說:“放心,我會為你生個孩子的?!边@話沒讓郭水壩開心,倒是嚇住了他,好長一段時間都憂心忡忡,不知道有了孩子該怎么辦。母親如果再問起他們的房事,郭水壩卻會說:“放心,媽,她會為你生一個孩子的?!蹦赣H笑著說:“那就好,那就好。”
單青海又問:“紫鵑和你睡時,是處女嗎?”。
郭水壩說:“什么是處女?”。
“我也不知道,聽人這么說的。”
“處女好不好?。俊?/p>
“當然好啊。聽說處女會流血,下面流血……”單青海抓了一把郭水壩的下身,發(fā)覺那兒比鐵塊還硬,于是笑著滾在曬滿甘蔗渣的地上,像是躺在一片雪地,“哈哈,水壩,你硬啦?!?/p>
郭水壩感覺不好意思,也去抓單青海的下身,單青海不讓抓,但他畢竟沒有郭水壩力量大,還是被抓著了。單青海的下身也跟鐵塊一樣硬。
他們并排躺在“雪地”上,望著冬天灰蒙蒙的天空,糖廠的機器聲被吹過的風切得時大時小。
郭水壩說:“我老婆那兒經(jīng)常流血的,就是說她是處女啰?”
單青海又笑了,“那是月經(jīng)???,你連這個都不懂。”事實上單青海喜歡的就是郭水壩什么都不懂,和一個年紀比自己大卻比自己懂得還要少的人在一起,單青海很有成就感。單青海早就聽說紫鵑被拐到扇背鎮(zhèn)后,讓好多男人強奸過了,怎么可能還是處女呢。
郭水壩問:“那要怎樣才知道是不是啊?”
單青海說:“哈,那得跟她做愛,把你的硬雞巴往她下面戳——他們說了,女人那兒有三個孔,一不小心就戳錯了,很難的?!?/p>
他們沉默了一大會兒,似乎都被那想象中未完成的任務難住了。
郭水壩問:“要不要撒尿?”
單青海說:“去,憋死了?!?/p>
他們起身,鉆進旁邊的木麻黃林。他們站了半天才把身體里的尿液排了出來。
突然,郭水壩問:“那,你說,郝安香是不是處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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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秋水每天放學回家,總愛說點學校里的事。那些事里又免不了是關于郝安香的。仿佛沒了郝安香,單秋水就沒必要在扇背小學讀書了一樣。確實,在單青海看來,弟弟這書真可以不讀了,成績一團糟不說,還經(jīng)常被人欺負,被人欺負也不可恥,誰叫他軟弱,關鍵是被欺負了還厚顏無恥,天天把人家掛在嘴邊。單青海向母親提議,還是讓單秋水回家?guī)忘c忙吧,像沽豉油這樣的小事就可以讓他接手,單青海是時候另外找事做了。但母親不聽單青海的,在母親看來,單青海能做的事只是沽豉油,而且還不一定能把這事做好。
單青海有時真覺得拎著個瓶子穿街過巷去沽三兩豉油,實在有些丟人。相反,單秋水的生活就要瀟灑多了。寒假前夕,單秋水回家要了五塊錢,問他要錢干什么。他理直氣壯,說是蔡老師說要的。蔡老師說要的錢母親不敢不給。再問要錢干什么?五塊錢對于他們家來說不算少。單秋水才說:“蔡老師要帶我們?nèi)ヌ菑S采風,做調查,回來寫文章?!边@事母親不懂,聽了等于白聽。單青海聽了,卻來氣,糖廠什么地方啊,他和郭水壩經(jīng)常去,也值得花五塊錢去采風,還寫什么狗屁文章。單青海覺得要么是單秋水騙人,要么就是他們的蔡老師騙人。關于蔡老師,單青海心里還帶著恨,上次丟的三兩豉油,以及后來發(fā)生的事,似乎都與他有關。單青海不同意單秋水去。不過,這事單青海攔不住。錢又不是單青海給的,單秋水不會聽他的。
那天應該是整個冬天最冷的一天,連糖廠都籠罩了一層濃濃的寒霧。參加采風的也就十來個學生,由蔡老師領著,參觀了糖廠的流程。制糖師傅大概跟蔡老師認識,把這個當成重要任務,詳詳細細的,從一棵甘蔗到一捧黃糖的制作過程都給師生們演練了一遍。糖廠還送了他們幾桶軟糖,撒上蔥花油,香噴噴的。他們在野地上聚餐,帶了食物,還有小鎮(zhèn)商店才有的零食。他們圍在一起,嘻嘻哈哈,談論一些曬甘蔗渣的鄉(xiāng)下人聽不太明白的話題。應該說,他們的出現(xiàn),讓鄉(xiāng)里人都眼前一亮,這些鎮(zhèn)里來的學生,皮膚白,和電影里走出來的人一樣,尤其是扎著馬尾辮的郝安香。
郝安香像個公主,這也不吃那也不吃,她把同學們挨個罵一頓,單秋水被罵得更慘,說他是豬,只顧著吃,要不是交了五塊錢,肯定不讓他參加。郝安香氣喘吁吁,像個大人那樣和蔡老師坐在一起,看著眼前一幫小孩,操了心的樣子——她看上去比同學們都要顯得高大、成熟。
他們最后架起柴火,往火里添甘蔗渣,然后圍成一圈又跳又唱。他們忘了時間,意識到該回家時已經(jīng)是黃昏了。冬天的日頭總是落得快。他們在回來的路上,才發(fā)現(xiàn)少了人——據(jù)后來蔡老師對周作民說的——他突然發(fā)現(xiàn)郝安香不見了,問了幾個學生,都表示不清楚,其中有一個學生說,郝安香好像進了木麻黃林,不知道出來沒有。說話的學生是單秋水,只有他時不時會在意郝安香的一舉一動。單青海后來也問過單秋水,“你就看見她一個人進去了?”單秋水驚魂未定,點了點頭。這事不得了。周作民領著一隊警員將糖廠和周圍都找了個遍,一個通宵,也沒找到郝安香的絲毫蹤跡。事情發(fā)生得蹊蹺,看樣子郝安香兇多吉少,聯(lián)想到前段時間的潑豉油事件,砸玻璃事件,到如今女兒郝安香的失蹤……郝金龍感覺不寒而栗。
17
周作民整個人又開始亢奮了起來,擺在面前的,絕對是扇背鎮(zhèn)近年來最大的案子,跟之前的潑潑豉油砸砸玻璃完全不一樣,這次弄不好是人命。周作民決定大干一場。所里組了專案組,由周作民牽頭,直接進駐糖廠,把糖廠的所有師傅和工人都盤問一遍,一個個過濾,最后發(fā)現(xiàn)有幾個可疑之人,都是曬甘蔗渣的鄉(xiāng)下人,但進一步調查,還是沒問題,只是他們膽子小,面對警察,不管是不是自己干的,都渾身哆嗦。
案子陷入僵局,問題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郝金龍一家又催又鬧,弄得周作民有些力不從心,壓力蠻大。所長的意思又不想把事情鬧大,能在鎮(zhèn)里解決的案子最好不要驚動縣里。確實,周作民也拉不下這面子,做警察多年,雖說一直吊兒郎當,但心里始終有一種破案情結,多年來沒什么案子可以給他破,他還覺得才能被荒廢了,像蛟龍被盤在甕桶里,英雄無用武之地,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大案子,如果周作民還破不了,跟自己都沒法交代。
周作民分析,郝安香的突然失蹤,只有兩種可能:一是被綁架或者拐騙了;二是被殺害了。被綁架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因為幾天過去了,郝金龍并沒接到任何陌生電話,所以只能是被拐騙或者被殺害。周作民更相信或者更希望郝安香是被殺害的,當然他不能把這樣的想法說出來,尤其是面對瘋了一般的郝金龍。這一次,周作民如果能把郝安香找回來,郝金龍許諾的可不僅僅是一瓶好酒,甚至整個照相館都給出來也無所謂。周作民覺得如果郝安香是被拐騙的,那么這輩子都別想把這案破了,郝安香也別想再回到扇背鎮(zhèn),蓉姐和紫鵑就是兩個活生生的例子;如果是被殺害的,只要尸首還在扇背鎮(zhèn),就遲早有找到的一天,兇手也遲早有被抓到的一天,周作民也就遲早有把案子破了的一天——當然,這對郝金龍一家來說,也就沒什么意義了。
春節(jié)將近,這個春節(jié)扇背鎮(zhèn)人都過得心驚膽戰(zhàn)。孩子們都不敢到處亂跑,尤其是女孩子。郝安香失蹤已經(jīng)十多天了,之前天氣冷,近期天氣回暖,周作民心里想,尸首怎么也應該有味了。他便又率領七八個民警到糖廠附近尋找,使的是鼻子,靠嗅覺,聞味道,仿佛他們都成了警犬——扇背派出所連警犬都沒有,之前有過一只,后來病死了,估計也像周作民那樣,郁郁不得志。七八個民警從糖廠向四周輻射行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周作民終于聞到了一股難聞的味,他心里一陣興奮,抬頭一看,眼前是一個廢棄的瓦窯。
果然,郝安香的尸首就在瓦窯里,已經(jīng)高度腐爛。
法醫(yī)鑒定的結果,死者是被勒死的,死前曾遭性侵。但奇怪的是,死者的頭發(fā)不知道為什么被剪了。
18
郭水壩帶回一把長發(fā)時,紫鵑真的很高興。那把頭發(fā)多好啊,烏黑亮麗,足足有半米長。紫鵑都忘了問郭水壩頭發(fā)是哪來的。她也就隨意說說,結果郭水壩真的給她找回了一把頭發(fā)。她把頭發(fā)小心翼翼地粘在一個冬瓜上,使之看起來像是一個人頭。她手里拿著剪刀和梳子,遲遲不敢下手,不是害怕,而是感覺可惜,這頭發(fā)太美了。她每天只是修了修發(fā)梢,即使這樣,她也好像找到了剪發(fā)的感覺——她以前是學過一點皮毛的。讓她再練一段時間,絕對可以上街給人理發(fā)了。在青絲坊洗頭時,她就一直想當個理發(fā)師,像個師傅那樣,憑什么理發(fā)師就不能是個女孩。她偷偷跟著師傅學,可師傅不肯教她,怕她搶了他的飯碗,蓉姐更不讓她學,叫她只要好好洗頭就行了,不需要會太多。
紫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被蓉姐炒掉后,她突然發(fā)誓,一定得學會理發(fā),自己到街上開店。她沒師傅教,只能拿郭水壩的頭當模板,結果把郭水壩的頭發(fā)越剪越短,最后近乎成了光頭。紫鵑有一次跟郭水壩說,你要是能幫我找一把頭發(fā)回來就好了。也就隨便說說,想不到郭水壩當真了。
面對那把頭發(fā),紫鵑不舍得下手,像是面前坐著一個顧客,顧客說把我的頭發(fā)剪掉吧。紫鵑卻勸起了顧客:“小姐,你的頭發(fā)太好了,干嘛要剪掉呢,還是留著吧,留一把頭發(fā)多不容易啊,而且還是這么好的頭發(fā)?!彼?,當周作民帶隊敲開郭水壩的家門時,一進屋,看見的還是一頭半米長的秀發(fā),披在一個冬瓜上,看起來像是一個人頭支在那里,把周作民他們都嚇了一大跳?!皼]錯,這就是郝安香的頭發(fā)。”郝安香的家人一看,都哭了。
周作民之所以找上郭水壩,其實也沒多大把握,只是作為嫌疑對象,有必要排查一下。
郭水壩再次被抓進了扇背派出所,這次可跟上次不一樣,上次周作民沒怎么下手,這次郭水壩還沒上車,就已經(jīng)被周作民一腳踢倒在了地上。郭水壩倒是和上次一樣,一言不發(fā),極度配合,甚至誰也沒能在他臉上看到一絲表情。只是在他被押出大街時,見圍觀者那么多,幾乎整個扇背鎮(zhèn)的人都出來了,臉上便有些疑惑,還有驚訝,好像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惹得大家大過年的還都出來看熱鬧。
郭水壩很快就認罪了。
周作民問:“郝安香是不是你殺的?”郭水壩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努力回憶,最后才說:“我忘了,是我殺的嗎?”“是不是?”“好像是?!薄澳銥槭裁礆⑺??”“哦,我想想,哦對了,我是想殺她,哦不,我本來是不想殺她的,我只想要她的頭發(fā)?!薄盀榱艘话杨^發(fā)你就把她殺了?”“嗯,我再想想,哦,她可能是反抗了,不想把頭發(fā)給我,你知道嗎?她一直很討厭我,我每次從她家照相館過去,她都朝我翻白眼,有時還罵我是傻子。但我一點都不怪她,誰叫她長得好看呢。嘿嘿?!薄澳阋念^發(fā)做什么?”“不,是我老婆要的,她在學理發(fā),我們要在扇西街開理發(fā)店?!薄俺思羲念^發(fā),你還做了什么?快說。”“我做了什么?我還做了什么嗎?我想想看啊,別急,哦,對了,我還和她睡覺,哦,不是睡覺,是做愛,有人告訴我的,男人和女人睡覺叫做愛。有人還告訴我,郝安香是個處女。我老婆不是個處女,她早就不是處女了,所以我想試一試處女是怎么樣的……”郭水壩話沒說完,就被周作民一拳打在了鼻梁上,連人帶椅子一起倒下去,他的手被反銬在椅背后,所以看起來像是一頭待宰的豬。
毫無疑問,事情就是郭水壩干的。周作民分析:那天郭水壩尾隨至糖廠,埋伏在糖廠附近的木麻黃林里,一直守到傍晚,終于找到了機會,郝安香進林子里小便,被郭水壩一棍子打暈過去,郭水壩本來只想剪去郝安香的頭發(fā),但見到郝安香半脫著褲子,下體裸露,于是產(chǎn)生淫念,就把她奸污了。奸污后,郭水壩要剪她頭發(fā)時,恰逢郝安香醒了,于是掙扎起來,郭水壩一急之下,就把她給勒死了。最后,郭水壩把郝安香的尸首背到了二里外的廢棄瓦窯,藏了起來。
紫鵑怎么也想不到郭水壩會做出這種事情來,她曾試圖以郭水壩是個傻子想為他脫罪。周作民反問:“他連處女情結都有你說他是個傻子?”這話讓紫鵑一下子噎住了。是啊,強奸幼女,還殺人滅口,這種人難道還能讓他回到自己身邊嗎?
19
郭水壩等一行死刑犯在糖廠的曠地上開宣判大會時,已經(jīng)是來年夏天了。
夏天的糖廠是停工的,所以顯得很寂寥。再加上郝安香的死,使得那兒又籠罩上了一層陰氣,一般小孩都不敢往那跑了。但宣判大會那天,去的人還是不少,大家主要是想看看郭水壩,除了郭水壩,其他死刑犯都是外鎮(zhèn)的,扇背鎮(zhèn)人都不認識。
單青海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敢去。快半年過去了,單青海還一直生活在陰影里,他不知道該如何來面對內(nèi)心深藏的秘密。是的,唯有單青海知道,郭水壩是被冤枉的,他是無辜的,他之所以沒說出單青海,可能跟上次潑豉油事件一樣,他忘了,或者其他什么原因,總之他沒說出那把頭發(fā)其實是單青海給他的。
沒錯,郝安香的頭發(fā)是單青海送給郭水壩的。單青海答應過要幫郭水壩,他能幫他什么呢?直到那天聽說紫鵑需要一把頭發(fā),單青海的腦海里立馬就跳出了郝安香的身影。單青海之所以覺得這事值得一干,是因為可以一舉兩得,一來幫了郭水壩,二來也殺殺郝安香的氣焰,給她一個教訓,誰叫她是郝金龍的女兒長得好看不說還自以為了不起呢。
單青海獨自跟蹤過郝安香好幾回,上學路上,或者放學,但都沒機會下手——他那段時間口袋里一直揣著一把剪刀,想著過去抓住郝安香的馬尾辮一剪了事。直到那天,得知蔡老師要帶學生去糖廠采風,單青海覺得好機會到了。那天單青海先一步到達糖廠,他躲在甘蔗堆后面,希望郝安香能單獨行動,方便他下手??蓡吻嗪S^察了半天,發(fā)現(xiàn)蔡老師一直和郝安香“黏”在一起,其他人在拼命吃軟糖,他們兩人也不吃,坐在一邊看。單清海等煩了,靠著甘蔗堆上瞇了一會,等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吃完東西,還燒火取暖,卻不見郝安香。過了一會兒,單青海聽見蔡老師問單秋水,“郝安香去哪了?”單秋水指了指林子的方向。單青海一聽,大好的機會,于是便偷偷繞著甘蔗堆進了木麻黃林。單青海在林子里找了一會兒,也沒能找到郝安香的身影,那會日頭已經(jīng)含山,林子里比外面早一步暗了下來。單青海突然被一樣東西絆倒在地,爬起來一看,媽呀,竟然是郝安香,只見她躺在厚如棉被的木麻黃細密的葉子上,一動不動,褲子半脫著,胯部還有血跡。單青海嚇得不輕,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竟然無比冷靜——事后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在那一刻,竟然還能拿出剪刀剪下她的辮子。剪下辮子后,他并沒急著離開,而是躲在林子外邊偷看。天色已黑,單青海后來看見一個大人的身影進了林子,單青海尾隨其后,發(fā)現(xiàn)那人背起郝安香,跌跌撞撞,匆忙穿過木麻黃林,朝瓦窯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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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最后幾天,酷熱無比,郭水壩等死刑犯在瓦窯附近被槍斃了,單青海還是沒敢去看。他聽去看的人回來說,比如弟弟單秋水,郭水壩吃得白白胖胖的,還沖著扇背鎮(zhèn)的熟人笑,跟他們打招呼,表情祥和,絲毫不知道子彈即將穿過他的心臟。當然,他很快就能徹底“忘”了一切。
最后,有幾個事情需要交代一下:
1、周作民因為破案有功,調去了縣公安局,偶爾他還是會回來和蓉姐睡一覺。
2、郝金龍跟前妻離婚了,娶了二婚,很快就生了一個兒子,取名郝平安。金龍照相館的櫥窗上貼著郝平安大大的照片,只是沒人會停下腳步看一眼。
3、紫鵑在冬天產(chǎn)下一子,孩子是郭水壩的,他被抓的兩個月后,紫鵑才確認自己懷上了。他們夫妻五年,最后有過唯一一次交歡。孩子滿月后,紫鵑獨自離開扇背鎮(zhèn),從此去向不明,生死也未知。
4、單青海的父親得癌癥死了,慶幸的是,單家沒因此花費多少錢,因為一開始一家人就達成共識——放棄治療。父親死后,單青海一下子成了單家的支柱。在這之后,他做了兩件事,一是到碼頭頂了父親的位,當了搬魚工;二是把弟弟單秋水從扇背小學叫回來,不讓他讀書了,一天就給他一件事做——橫穿扇背鎮(zhèn),去穆老板那兒沽三兩豉油回家。和父親一樣,每天晚上單青海也會帶些雜魚回家,只是他的膽子比父親大,他帶的魚比父親多也比父親的大,所以一家人能圍著一起吃。一甌蒸海雜魚,澆上三兩豉油,一家三口吃得滿頭大汗。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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