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士紳視角下的基督教、教民和義和拳
——以劉大鵬《退想齋日記》為中心的考察

李榮

（長治學院歷史文化與旅游管理系，山西長治046011）

近代士紳視角下的基督教、教民和義和拳
——以劉大鵬《退想齋日記》為中心的考察

李榮

（長治學院歷史文化與旅游管理系，山西長治046011）

1900年前后是近代山西民教沖突最突出的時期，劉大鵬作為近代山西士紳的代表在《退想齋日記》中進行了諸多時事態(tài)度表達：對基督教被中華文化同化的自信、對教民是“莠民”的判定、對義和拳“罪證”的加諸，這些情感的背后是對社會失序的失望和焦慮?！疤煲馐谷弧笔莿⒋簌i面對變局的無為選擇。

士紳；教民；義和拳；基督教

1900年因義和拳的興起成為中國近代史上不平常的年份，在這一年前后，引發(fā)了義和拳、傳教士、教民的時代亂奏曲。由于文化背景、社會階層等方面的差異，各個不同群體對這一時代的看法是不同的。作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鄉(xiāng)村精英層，士紳階層對待教民、基督教態(tài)度如何，學界研究成果較單薄，本文擬就此角度進行粗淺探討。

劉大鵬，字友鳳，號臥虎山人、夢醒子，是山西省太原縣（現(xiàn)為太原市南郊區(qū)）赤橋村人。生于1857年6月9日，卒于1942年8月30日。終年86歲。劉大鵬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鄉(xiāng)紳。早前參加科舉考試，1884年中舉人，后擔任私塾塾師20年之久。民國成立后，當過縣立小學校長，經(jīng)常參與地方社會事務，在地方上享有相當?shù)穆曂?。劉氏一生著述頗豐，經(jīng)后人整理后的代表作有《退想齋日記》、《潛園瑣記》、《晉祠志》等等。

一、“夷狄不能變中夏，仍是夷狄變?yōu)橹邢囊病?/h2>

“夷狄不能變中夏，仍是夷狄變?yōu)橹邢囊病边@是劉大鵬對待基督教的態(tài)度自信，展現(xiàn)了十足的文化自信。在1900年這一民教沖突最沖突的年份之前，在山西太原晉中一帶就有基督教的傳入，并且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基督教已經(jīng)深入進中國鄉(xiāng)村社會，這一事實在《退想齋日記》中就有記載。1896年12月2日記載：“街市上亦有講耶穌教蠱惑愚民者，如晉省城中一樣，或者自此以后，各村莊皆有講耶穌者乎?！盵1]64面對外來宗教的深入，傳統(tǒng)鄉(xiāng)紳劉大鵬并沒有表現(xiàn)出一味、堅決的反對，而是展現(xiàn)了強大的文化自信和包容，認為外來宗教終歸被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所融合?！皶r人皆憂中夏變于夷狄，蓋因夷狄雜處中華，亂傳其教，迷惑群黎。習其技巧，遵其禮拜耳。以余言之，夷狄不能變中夏，仍是夷狄變?yōu)橹邢囊??！盵1]58不僅如此，劉氏還大膽預言，借助這一互動，中國文化必將反向輸出國外、教化全球。他認為，基督教士在中國傳教的過程也是他們不斷學習中國文化信仰的過程，隨著學習的深入，他們必將被中國文化所吸引并最終歸化，這是中國文化走出國門的好契機?！白蚤_海禁以來，泰西各國之教士紛紛入華傳其天主教、耶蘇教，俾華人習其教，欲勝吾圣賢之教，似為吾道之敵也。不知吾道甚大，無所不包。泰西之教非但不足以敵吾道，久之，而必化其教以入吾教耳。乃知海禁之開，是吾道將來出洋之由，非西教混行中華之漸也。”[1]75

傳統(tǒng)觀點認為：在1620年之后，中國知識分子階層對待傳教士及其教義全部都是仇視的態(tài)度。但是通過上述分析，我們似乎并不能用仇視和排拒這些詞簡單概括劉大鵬對基督教的態(tài)度。至少在1900年之前，劉大鵬對基督教并沒有抗拒，只是作為一種可以接受并能掌控的文化現(xiàn)象。之后，劉氏對基督教本身并沒有過多記載和態(tài)度表達，如果有的話，那也是源于和基督教衍生群體——教民結合而產(chǎn)生的情感表述。

二、“凡入教者皆莠民”

這是劉大鵬對教民態(tài)度的高度概括。從1898年到1903年，這是近代山西歷史上民教沖突最沖突的年份，劉大鵬對教民的記載大多集中在這五年的日記中。在五年的記述中，劉大鵬給我們展示了對教民這一群體的諸多情感表達，對教民入教非宗教原因的不屑，對教民擾動社會秩序的反感，對官府庇護教民的無奈。

（一）教民入教是利益使然

如前所述，劉大鵬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這場近代教案最高潮的歷史事件中屬于旁觀者，沒有親自參與歷史事件的任一過程。因此在劉大鵬的記述中，對教民及其生活態(tài)度、行為習慣的看法完全歸因于“聽聞”。可能最接近教民的一次就是1902 年5月27日，劉大鵬去清源，途徑固驛村，在此遙遙看見了這一地區(qū)教民群體的聚居村落——洞兒溝。如此直觀感受謠傳中的洞兒溝后，他發(fā)出了這樣的感概：“經(jīng)固譯村，遙見村西里余許為洞兒溝村，村民皆從洋教，村座山麓，教堂建在半山，周圍繞以垣，垣內(nèi)房屋甚多，地勢宏廠，修蓋皆洋式，洋夷盤踞如巢穴，誘民入教，凡入教者皆莠民，為得洋夷之金以贍養(yǎng)身價，非真喜其教而樂從之也。教夷固愚，教民更愚”。[1]110由此可以看出，劉氏認為教民之所以參加基督教，并不是受到了基督教的教義感召，也沒有所謂的心靈訴求，完全是受到教會經(jīng)濟利益的驅(qū)使，為了物質(zhì)利益的滿足或者改善。在面對義與利這一命題時，劉大鵬完全體現(xiàn)了士紳的價值取向，義大于利絕對是這一群體的共同價值認知。反之，則被劉氏全部概括為“莠民”。

（二）教民是社會恐慌的制造者

無論在日記中還是在其他記載中，劉氏在這幾年中大量記述了他所耳聞的教民制造的恐慌事跡，尤其是在1901年后?！缎脸髼l約》后，各地開始嚴懲義和拳民。但是，劉大鵬認為，在實際操作層面，教民嚴懲拳民在某些地區(qū)成為了攻擊敵視對象的借口，造成了極大的社會恐慌?！胺踩q練習義和拳者，無不鎖拿治罪，其為教民素日所惡之人，即未練拳，亦乘此氣焰甚幟之時，指為去歲搶其財務，而控告之，官雖深知其然，而亦不敢違教民之意，必將被告黎民鎖拿治罪……鄰里鄉(xiāng)黨悉受蔓延之害。”[1]97教民不僅恫嚇鄉(xiāng)民，在社會上形成了一定程度的恐怖氛圍，而且還進行經(jīng)濟勒索。1901年7月14日日記記載：“前日在禮房遇三賢村當局財東李逢春，被教民控告管押五十日，現(xiàn)在罰錢一千緡結案，錢歸洞兒溝。此外，尚有數(shù)百緡者甚多，民皆不堪其苦。”[1]99僅隔三天后，1901年7月17日日記又記載：“南城角村有拳民之首，號曰三教師，業(yè)于去冬馿于縣署前，今者洞兒溝洋夷怒不能解，罰該村錢八百千，該村民困特甚，罰項無處起兌?！盵1]100

（三）官府被教民所左右

劉氏認為，官方的庇護是民教沖突持續(xù)升溫的重要原因。在日記中，這樣的記載非常多。1901年4 月16日日記記載如下：“當此之時，教民橫行，武斷鄉(xiāng)曲，欺虐良民……惟是一意撫循，以求無事，而教民由是益肆無忌憚矣。而百姓由是恨教民愈深矣?！盵1]941901年5月24日記載：“太谷縣……凡教民進署見官，不待傳稟，竟然擅入，謂某搶其財務，謂寄某家財物，至今不認，官即聽其一面之詞，出簽拿人押班治罪，今之教民橫暴甚矣?！盵1]98官方保護不僅體現(xiàn)于政治的護佑，還表現(xiàn)在對教民的經(jīng)濟援助。1901年山西發(fā)生大旱，各地民生凋敝，災民眾多，當年4月19日中記載：“從前不知饑民多寡，如二月十九日，兩廠男女老少，共二萬五、六千人；二十三日一次三萬人；二十八日一次領米者，兩廠垂四萬人。道途上不免有餓死者…”[1]94在如此困頓的情況下，教民是官方重點救濟之對象,4月16日記載：“各州縣之教民，官皆賑濟大口銀三兩，小口半之，而不入教之窮民饑餓而死者，枕籍于野，人事如此，安望天之博降甘霖乎？”[1]94

總之，劉大鵬對教民懷有極強的敵意，是堅定的反對派，認為教民對中國社會百害而無一益，如果任其為之，今后的中國社會將發(fā)生很大的變化，表現(xiàn)出對變化中的社會灰心無望?！皶x祠民庶辦官差，結彩張緯鼓樂諧。中國建成洋世界，能無觸目致傷懷。洋夷過鏡縣官迎，雖屬深仇禮必誠。今日中華司牧者，都將大義付溝坑?！盵1]107這首詞完全反映了劉大鵬對時局的態(tài)度，對未來的擔憂。

三、“皆由義和拳造亂所由致也”

史學界對義和拳興起原因有眾多解讀，但義和拳攻擊對象系傳教士及教民乃是不爭的事實。既然劉氏心目中的教民皆“莠民”，是社會不穩(wěn)定因素，造成了極大程度的恐慌，從情理上判斷，劉氏似乎應該對教民的對立面——義和拳持有同情乃至支持之態(tài)度。但事實完全相反，劉大鵬對義和拳與對待教民的態(tài)度極其相似。

首先，劉氏對義和拳特征之一——附體風習表達了不屑之意。劉大鵬是典型的傳統(tǒng)意義上的鄉(xiāng)土鄉(xiāng)紳，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在日記中不僅記載了大量的民間宗教活動，而且記錄了自身參與民間信仰儀式的諸多活動。例如家中子孫及第，必敬告宗族與廟宇，這是典型的民間信仰儀式，1903年2 月8日記載：“里中人都來送‘父子登科’匾，在家飲食者百十余人，共坐二十一席，出錢制匾者九十三名，余率介兒敬詣祖塋祭告，瑄、珦、琎皆隨之，禮畢，拜告本里諸廟，禮畢，旋家宴里人”[1]119?？梢钥闯?，劉大鵬相信且認同民間信仰中的神靈存在及發(fā)揮的作用，但是劉大鵬卻對義和拳的“附體風習”特征表達了一種不信、不屑之態(tài)度，“拳為武藝之源，此必有人傳授而后乃可承其法以練習之，未有不資師傳即能挺身練習者也。若義和拳則不然，無論孩童后生，凡練習者并無拳師指示……神神鬼鬼，怪怪奇奇，幻焉冥焉，人不得而窺測焉。”[2]27-28

其次，劉大鵬還把對時局的各種不如意原因全部加諸在義和團身上。1901年2月24日日記記載：“晉祠生意家去歲虧空者多，獲余利之家不過十之一而已。皆由義和拳造亂所由致也?！盵1]891901年6月21日記載：“里中病者不少，自三、四月以來，因病而亡者多，瘟疫盛行故也。聞他處亦瘟疫人死甚多。饑饉之歲，人們困殆，一染瘟疫，遂不能支，此死亡者所以多也。瘟疫之起，由于去歲義和拳紛殺教民血肉淋漓之所致耳。”[1]981901年10月3日日記記載：“今歲鄉(xiāng)試十三省八月舉行，陜西一省移置十月舉行，?？普咧彪`、山東、山西、河南四省，蓋由義和拳之起，殲戮洋夷、教民，而洋夷挾制，莫能舉行鄉(xiāng)試，且停小考也…”[1]101經(jīng)濟的蕭條、瘟疫的興起、科舉的暫停，對劉大鵬而言，幾乎所有的負面時局背后的主因就是義和拳，義和拳成為了劉大鵬眼中時局艱辛并趨于惡化的罪魁禍首。

四、結語

綜上，劉大鵬無論對教民還是對義和拳的價值判定不是從他們各自的思想文化層面而是從他們造成的社會失序這一角度出發(fā)的。他不反對基督教，不焦慮基督教的傳入對中國文化的影響，反對和焦慮的是藉由基督教興起的教民群體造成的社會恐慌和對原有秩序的破壞。他雖不屑“神神鬼鬼”的義和拳，但對義和拳反感的最大因素是它導致了社會的動蕩，繼而因社會動蕩導致的科舉停止、經(jīng)濟蕭條，災害叢生等社會失序行為。因此，對教民和義和拳這一矛盾對立體態(tài)度一致化的背后是劉大鵬面對失序的社會環(huán)境的擔憂和焦慮。

在擔憂和焦慮中，劉氏似乎并沒有提出具體可行解決之道，只是用“天意使然”作出無奈的接受?！叭A裔通商，是天下一大變局，論者歸咎于執(zhí)事，而不必也。夫天下之變，原屬天意使然，豈人力所能維持。”[1]71“斯時大患莫甚于奉教之匪，名曰入教為善，其實禍中國也。中國若無入教之民為洋夷之羽翼，安有今日之患乎，然此亦天意使然非人力所能也?！盵1]92這種無望又無為的態(tài)度或許就是以劉大鵬為代表的傳統(tǒng)士紳面對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之選擇。

［1］（清）劉大鵬.《退想齋日記》［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

［2］喬志強.《義和團在山西地區(qū)史料》［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

（責任編輯衛(wèi)崇文）

K25

A

1673-2014（2016）03-0035-03

長治學院課題“晉東南民教沖突研究”的研究成果之一。

2016—01—09

李榮（1981—），女,山西高平人，碩士，講師，主要從事中國近代史、抗日根據(jù)地史研究。